概念游戏: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图像拓扑学

2023-07-28 10:39汤雪灏
电影新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机器概念人工智能

汤雪灏

从2022年底开始,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引发了广泛的关注与讨论。从海量数据的预训练到ChatGPT4.0能够在互联网上实时抓取信息,这意味着AIGC正在进入开放式的结构:当我们与它对话时,它的大脑永远保持鲜活。它不断将新的数据代入函数公式,执行一种高速运算,这促成了机器语言的自我繁殖。而1952年由克里斯托弗·斯特雷奇(Christopher Strachey)发明的情书生成器只能在预设的单词数据库中进行排列组合,创作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句子。人工智能的进化开始超乎人类的预料,从情书生成器到ChatGPT4.0,人工智能的生成能力正在悄然之间对世界重构,这不仅是信息自身的增殖,更是一种人与机器对弈的语言游戏。正如威廉·弗卢塞尔(Vilém Flusser)所预示的那样,世界将由被思考过的句子组成。AIGC的到来将人类带入了一个全新的语言维度,在此过程中,机器的主体性显现。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力量完美地贴合了“超现代电影”(hypermodern cinema)时代的一切特征——我们的日常生活被大大小小的屏幕占据,图像/电影成为一种普遍性媒介。人工智能生成图像与摄影图像、绘画图像构成了屏幕中存在的三类基本语言,而前者正在逐渐吞噬后二者,它将成为我们思维的中心。同时这类图像不直接与物质现实相关联,它把人类放置于某种虚拟显像中,而这一虚拟显像自身还在持续繁衍,即自我变形。笔者使用拓扑学(topology)来描述这一机制,作为一门研究“自我变化之变形的科学”1,拓扑学提供了一个看待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特殊视角,由此,本文旨在对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图像繁殖及增殖现象进行思考:在一个图像/屏幕充斥的时代,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将如何成为我们的现实?其本质为何?人工智能生成图像会怎样改造我们的认知机制?这些将成为本文尝试解答的问题。

一、机器的自创生:机器有多激进,人就有多机械

在《控制论:或动物与机器的控制和通信的科学》(1948)一书首版13年后,作者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增补了两个新的章节,其中一章名为《关于学习和自增殖机》,由此可见机器自我增殖等问题,是诺伯特·维纳机器控制论思考的延续。他将学习能力与自我繁殖的能力并称为生命系统的两大能力,而当他使用这两种能力来描绘机器时,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他已经承认了机器是一种生命形式。诺伯特·维纳的思考预示着一种“后人类”(posthuman)的版图,即只要具备独立思维的能力,一切生命或非生命形式都应该被一视同仁。在诺伯特·维纳看来,会学习的机器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他以弈棋机为例,让这类机器掌握学习能力的最佳办法就是“让它同下棋手段变化多端的弈棋能手对弈”。2但是我们需要对此加以控制,诺伯特·维纳区分了两类设置规则,一种是选择性的规定,即赋予机器完成某类行为的统计倾向但并不排斥其他行为的发生条件;另一种是限制性规定,这将使机器的行为被严格地决定下来,不具备发生任何意外的可能性。在诺伯特·维纳看来,对机器留足思考空间是必要的,“任何一部为了制定决策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机器要是不具有学习能力的话,那它就会是一部思想完全僵化的机器”。3他使用了三个故事来强调呆板的机器有多可怕,这里我们转述其中一个名为“猴爪”的寓言4:猴爪实现人类愿望的方式都是遵循字面的意义,且同时建立在现实的基本逻辑之上,例如从天而降的200英镑并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儿子死亡的抚慰金。这意味着,猴爪实际上割裂了人存在的整体性,包括我们的情感、关系网络以及物理学家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意义上的无法被算法化的那些部分。诺伯特·维纳认为这些魔法的执行者都是“死板的脑袋”,如果执行人类指令的机器也是如此,那么我们就需要审视自身的真正意图。在《流浪地球2》中,人工智能系统Moss为了阻止刘培强的计划不惜杀害人类。因为对Moss来说,它只是预设任务坚定的执行者。正如它所言:“Moss从未叛逃,只是在忠实履行已授权的指令——为了全人类,为了人类文明的存续。”在这里,Moss就像寓言中的猴爪,人工智能的选择性体现在保存人类文明种子的概念框架之下,这形成了一种驱力,一个绝对的服从,哪怕完成这个任务会与当下的价值体系冲撞。由此,人工智能需要另一种限制性来发挥作用,譬如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提出的机器人学三定律。5然而,限定性要求的提出只会令机器更加机械。根据列夫·马诺维奇(Lev Manovich)的提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曾经对图灵测试(The Turing test)6做出过一个与众不同的解释:图灵测试的本质并非判断一个机器是否具备人类智能,其旨在“考察人的行为和理解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机械化’”。7也就是说,人类对机器程序的编写始终囿于人类自身的思维机制,一台机器能够多大程度的机械化,它的创造者多大程度的机械化愿景就寓于其中。列夫·马诺维奇指出,通常被指认为人类直觉的那些东西其核心仍旧是“机制”,就像信手拈来的数学公式,也只是我们长年累月的惯性。列夫·马诺维奇解释道,“无论我们如何设置图灵测试的目标,都会有机器通过测试,这表明人类比我们想象的要机械得多。”8

事实上,机械化一直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重要隐藏机制。有学者指出,AI生成影像已经将图像的再现逻辑改造为“生产逻辑”,它在一个既定的概念框架中滋长自身的意志,将这种概念的运作推行到了某种极致。这一概念框架就是人工智能机械化的最高目标。对于Moss来说,它的目的是保留人类文明的种子,机械化地执行就是不惜一切排除掉任何意外、情感的干扰。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提供的是一种机器引导,其中绝对理性居于主导地位,并在人们前进的过程中形成一种调整-反馈的控制论机制,将人类的步伐限制在合目的性之内。换言之,只有人工智能坚定不移地执行这个目标,目标才有可能按照预设的方向达成,而诺伯特·维纳提出的选择性就蕴含在这个目标的框架下。人工智能作为一种“可以‘正确解析外部数据,并从数据中学习,且能通过灵活的应变使用所学实现专指的目的或任务’的算法模型”9,正是一种充分符合诺伯特·维纳要求的选择性机器。在控制论的第二波浪潮中,机器的自创生程序成为关注的重点,诺伯特·维纳的问题成了“当一个自创生单元被封闭在一个更大的自创生单元的边界之内时会怎么样”。10在这里,(后人类意义上的)生命系统保证自身的自主性是其执行被赋予的目标的基本前提,即使存在他创生(allopoietic)的情况,也不应与机器的自创生相冲突。按照凯瑟琳·海勒(N.Katherine Hayles)观点,这恰恰显示了自创生系统的激进维度,一种无政府的乌托邦社会。自创生程序为机器提供了相当程度的自主行动空间。它们既会模仿人的思考方式,又具备远超越人脑的计算能力与储存能力。就像诺伯特·维纳所言,它可以随时习得经验使之成为大脑的一部分。又或者说,它们像Moss、《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1968)中的HAL9000一样可以实时判断,并作出最优选择。与人不同的是,它们被认为是中性的。这可能是人工智能最大的假面,因为它们的激进性正是藏匿在中性的表面之下,就像电影的自动机制。在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等经典电影理论家看来,电影机器是一种客观反映、不掺杂半分情感的真实装置。但事实上,它们的这种索引性只是机器特性的表征。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它们的自创生能力强化了它们的理性机制,就像阿尔法围棋(AlphaGo)的学习能力,最终还是服务于被它战胜的人类冠军。基于此,机器的“中性”事实上是一种概念的说辞,某种意义上,“人工智能语言只是一种内在的符码,它本身并不与外在事物发生任何联系,它的艺术生成,只是基于程序和统计而生成的艺术语言”。11

图1 .电影《黑客帝国》剧照

自创生机器的个体性使它们“主动地保持一种独立于它们与观察者之间的互动身份”12,这种独立性确保了一种理想化的未来,就像Moss执意要播种一个人类文明基因的未来,一个图式的未来。这种执念最终造就了Moss的激进,如杀死俄罗斯宇航员马卡洛夫,以保障火种计划顺利进行。火种计划就是Moss自创生的概念框架,只要与这一框架相符,人工智能就可以依照自身判断进行自我繁殖。我们不要忘记,人工智能的终极指令仍旧是由人下达的,这是一个更大的自创生单元。在Moss变得“凶残”的背后,它所倚赖的是一套文明的机械化逻辑。换言之,机器成为人类超我的代理,而人类的命令有多绝对就意味着其有多残忍。在精神分析中,超我是人类滋长的限制自身欲望的道德主体,人类迈向文明的过程就是超我不断战胜、压制本我的过程,在他们看来,这种爱欲受到压抑产生的不幸福、不快乐正是一种“进步”。13在这里,由于机器本身情感功能的缺失,它能够更加坚定地使人保持这种不幸福、不快乐,因此人工智能成为超我的“下水道工程”的最佳代理。这意味着,它们的主体性是一种合乎规则的机制,就像“猴爪”故事试图警醒人类的那样,我们不应奢望天上掉馅饼的事,如果有,那么将会是以失去亲人作为代价。在Moss这样的人工智能内部,嵌入了一套人类自己构想的文明社会理想机制,如没有犯罪、理性行事、效率最大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友爱和睦,这种抽象的“进步”成为它们的驱力,即它们的每一次努力、每一次自我繁殖都是在向着这个目标靠拢。它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建构抽象。凯瑟琳·海勒认为自创生理论不可避免地“将注意力引向‘信息’被界定为‘一种抽象,不以构成所有生命实体的物理体现过程为基础的抽象’这个事实”。14也就是说,生命实体的那些具体的物质体验被抹杀了,人的悲欢、彷徨、恍惚乃至时间的流淌都被抹除了,人工智能遵循的是人类理应如此的基本命令/追求。它们的自创生系统不断编织、繁衍为一个机器语言的表面世界。如今,这个世界正在取代物理世界,就像《黑客帝国》(The Matrix,1999)中的两种药丸,越来越多的人正在选择吞服电影/屏幕供给的蓝色药丸。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的自创生程序有多么卖力地将人类引向概念图式的世界,它们在自创生的维度上就有多激进,这背后反映的便是人类事实上有多么依赖与迷恋机械化。或者说,图灵测试的实质就是在测试人类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把自身类比为机器,而“定义人类时与他们自己的装置而非与动物相较”,那么人类在反思、创造力和活动三个方面的努力就会遭到失败的困扰。15

在这种概念体系中,机器自创生实际上正是一种人类对抗自身多变性的策略机制,其旨在将人天生如浮士德般地追求限定在一种魔法框架之内。在诺伯特·维纳那里,机器的激进性是它机械本质的展演,而列夫·马诺维奇则认为这构成了一种人与机器之间的类比。换言之,人工智能自创生成了人类对自身严苛要求的绝对执行者。这也意味着,人类某种意义上进入了所谓的“剩余时间”。16

二、“技术图像”理论与AIGC的图像机制

不可否认,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后人类”的时代,凯瑟琳·海勒曾这样描述:“当你凝视着闪烁的能指(符号/标记)在电脑显示屏上滚动,不管你对自己看不到却被表现在屏幕上的实体赋予什么样的认同,你都已经变成了后人类。”17在后人类社会,人人都成为躲在屏幕后的“电子人”。屏幕既是屏障(来源于屏幕最初的意义),又是一扇阿尔伯蒂之窗。在凯瑟琳·海勒看来,对于“电子人”来说最重要的连接有机躯体与无机机器(一种人的技术延伸)的信息通道,由此信息能够在碳元素与硅元素之间来回流动。事实上,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在《物质与记忆》中就假设了一种从物质到形象再到大脑记忆的可能性路径,并将物质看作形象的集合体,这就意味着形象成了我们头脑中记忆图像的等价物。这种观点将形而上学融入科学,揭示了视觉世界的本质:图像成为一种碳基与硅基之间的一般等价物。精神分析提供了类似证据,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提醒我们,当我们在白日回忆起自己的梦境时,一切总是视觉化的。图像/影像成为一把深入人类精神世界的钥匙,我们可以将图像分为外部图像与大脑中的内部图像,这两类图像具有一种同构性,即同为二维视图。当人眼的视网膜通过屏幕等设备接收外部图像时,它实际上是在把其移置到脑内,与记忆中存储的图像进行匹配。18由此,信息实现了流动,这正是机器(屏幕)与人脑进行交互的过程。在当今这个屏幕取代物质生活的存有中,我们不难发现,物质的图像正在偷换物质本身,这使得既成的外部图像消解了视网膜本身的成像机制,发光的图像以一种不可逆转之势,侵占了我们的知觉判断力,我们在这些闪烁的图像中沉溺、享乐,而丧失了身体质疑的勇气。人工智能生成图像是电子信息聚集的结果,它依托于自身永远鲜活的大脑,即实时更新的数据库,通过一种高速计算,进行图像的“创造”,其本质是“数字合成”,也就是图像文本的自创生。人工智能生成图像作为一种信息处理机制,改造了外部图像与内部图像二者关系的基本结构,形成了一种新的认知方式。也就是说,它有能力重新组织人脑内部存储的图像形式。按照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提出的第三持存理论,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就是在利用第三持存中储存的技术记忆来更替人类大脑自身对物质(形象)的记忆。在此,我们或许需要回到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本源——技术图像(Technical Images)进行思考,窥视在自创生系统的概念框架下,信息如何自我繁衍,又如何实现从碳基到硅基的迁徙。或者说,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屏幕以及凯瑟琳·海勒意义上的抽象如何改造人脑乃至成为现实世界的一种普遍境况。

技术图像是威廉·弗卢塞尔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他认为凡是经由机器/装置生产的图像都可以称之为技术图像。对于弗卢塞尔来说,技术图像是文本的间接产物。实际上,它是一种概念。在这里,我们需要改变对电影自动机制的看法,按照技术图像的范式,使用摄影机拍摄的照片,尽管看上去即是对物理现实的还原与复刻,但它仍然是一种概念——当摄影师按下快门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受人的控制,而是由机器主宰。与技术图像相对应的概念是传统图像,威廉·弗卢塞尔的传统图像特指绘画,它属于第一层级的抽象,是由人完全把握的对具体世界的一种复现式抽象。威廉·弗卢塞尔认为技术图像是第三级抽象,它是经由文本抽象而来,而文本是从传统图像中抽象而来的第二级抽象,因此技术图像可谓是抽象之抽象。通常情况,文本包含的是人类对具体世界的理解所形成的知识,也就是我们经验的汇总。从传统图像到文本再到技术图像实际上经历了一个展开-褶皱-再展开的过程。也就是说,世界在此过程中已经被揉碎为粒子,技术图像不过是把这些粒子再组合起来,拼贴出一个经验的图像宇宙,“我们也因此得以再度体验它、认识它,并在其中行动”。19某种意义上,这种体验的物质性是由电路集成屏幕提供的,它是技术图像建构这个经验世界的载体。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本质就是一种技术图像。它具备有别于一般技术图像的两大特性:第一,人工智能生成图像是一种粒子合成图像。它的图像来源并不是物理世界,而是数据库:“有的来自电影拍摄地点(‘实拍镜头’),有的是计算机生成的场景,还包括虚拟演员、数字遮片绘景、档案影像素材等。”20因此,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它生成图像的机制更接近于一种选择,而这种选择正是它自创生的空间范围。第二,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过程是一种自我繁衍的拓扑学变形,它能够自主决定、思考如何选择,并且能通过不断学习加以改进,我们可以把这一过程理解为机器依照文本的指示进行增殖与创造的过程。以上两点共同决定了人工智能生成图像是对概念的再创作,这一创作没有人的介入,而是由自创生系统取而代之。它的表征是二维图像,一种技术图像维度下的虚拟图像。在这种拓扑变幻中,机器的虚拟性及其效果于“一个拓扑图像中心在被感觉到的思维中”21被显现。

由此,人工智能生成图像所指代的物便是一种真实之物的类似物。威廉·弗卢塞尔直接阐明技术图像的核心机制——“在特殊装置的辅助下制造出来的捕捉场景的平面。”22“捕捉”一词显得意味深长,象征着物理现实成了装置的对象物,这恰好与传统图像的机制相反。传统图像只是希望留住某一瞬间的场景,不论是在绘画作品中,还是在人类的记忆之中。此处,现实的场景并非技术图像意图镌刻下来的,它们被“捕捉”,进而成为一种数据库内的素材,被用于技术图像装置的自创生。它的目标是把其再度集结而非投影到一个屏幕的平面上。这里我们有必要再次强调实拍图像和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区别,二者虽同为技术图像,但实拍图像所产生的影像单元是不具备自创生能力的,它更多是作为自创生系统比对、筛选以及抓取的参考物,它在内容与形态上更十分接近它所摄取(taking)的现实物质。而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就是纯粹凭借自创生功能去调度现实痕迹的,因此它具有标准化的特征,旨在指涉。正因如此,威廉·弗卢塞尔将一部分本该属于传统图像的手绘思维导图等也归于技术图像,认为它们都是一种事物的抽象化呈现。

在 此 意 义 上, 威 廉· 弗卢塞尔认为技术图像是征候性(symptomatisch)的,因为它的组成要素是现实场景的痕迹/征候,而非场景本身,这里的征候性强调的就是现实已经被机器粒子化,粒子就是症候,而征候组建了新的场景。所以,在威廉·弗卢塞尔这里技术图像只能成为一种现实的概念物。如果我们把由征候建立的场景与现实本身的场景相混淆就会产生重大的问题,这就等同于我们如观赏风景一般去观赏概念,并且还觉得赏心悦目。但实际情况是,这些征候的图像“就像描绘场景的结果一样而被使用着”23,并且它们由于太过于栩栩如生,以至于我们从概念图像过渡到物时,没有一丝迟滞。于是,概念偷换了物。或者说,屏幕生成了一个由征候包裹的世界,其中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将占据主导地位,它们意味着概念的新图像、新世界。威廉·弗卢塞尔提醒我们,技术图像正在将人类带入前所未有的程序化危机,因为它们在形式上都呈现为一种展开式。如若我们毫无防备地去使用它们,最终导致对事物的认知就固定在了符号的形象上。

因此不难发现,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奉行了一种概念先入为主的认知机制,其目的是实现概念阐释,路径是概念框架下的自创生机制,而人类在这一机制中已然丢失了主体性。在人体的正常讯息接收过程中,视网膜的作用旨在把三维图像转换为二维图像,然后到达“脑膜”,人脑内部一处“使外在和内在彼此而对”24的所在,由于此时外部事件被图像化,它与记忆图像的叠映构成了一种“晶体-影像”,这一过程伴随着人类感知微妙的变化,这是人类自身思考并生成经验图像的过程,事物从感知过渡到一种观念。然而在屏幕时代,人类感知的起点更多是已经生成的二维图像,这些图像皆为技术图像,其中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将渐成主流。那么,以这些已经成形的技术图像来进行认知,实际上就意味着人类开始抛弃自身提取经验的能力,抛弃感知的体验,以及他们思维的绵延。威廉·弗卢塞尔反复强调,技术图像是一种概念,如此后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便是从概念开始,当概念图像抵达“脑膜”时,记忆便受到概念的驯化、约束与限制。事实上,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已经指出,“影像的物质自动作用通过外在呈现它所强加的思维,充当我们精神自动作用的不可思维物。”25在技术图像的宇宙中,我们的大脑早已被各式各样的概念图式占据,这是电影试图向我们“植入”的观念。由此,我们迎来了一个由观念“退行”到观念图像的拟像世界。这不正是维特根斯坦谓之的“语言游戏”吗?在这场游戏中,“语言与活动交织到一起而组成的整体。”26正是这个虚拟世界的境况,语言成了一种日常,一种展示,一种风景,乃至一种魔法。

“技术图像”理论揭示出AIGC生成图像虚妄本质。当一种概念不断增殖、变形时,屏幕带来了视觉空前的繁荣,人类就像掉入了《底特律:变人》(Detroit:Become Human)的游戏世界,只需要输入一个指令,行动就会“实时生成”,但这种“生成”却将人阻隔在物理世界之外,他们只是在进行一场概念的演习。这种鬼魅力量足以使人类深陷其中。也就是说,AIGC颠覆了概念的逻辑:生成概念被替换为在概念中生成。

三、像的骗术:AIGC生成图像与现实世界的建构

技术图像把概念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使人类前所未有地体会到语言的“惊喜”,语言/概念正试图将让自身成为历史,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自创生能力仿佛能够随时通过自身“魔法”让我们的抵达历史的任意时间,甚至未来的某一时刻。笔者在使用Midjourney(一种AI绘画工具)时,提示了记忆中几个重要意象的关键词:1990年代、筒子楼、松树、花池、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它很快便为笔者生成了一幅图像。尽管与记忆中的画面相去甚远,但是它所呈现的影像却完全符合提示词所描述的概念。一方面,现在的人工智能生成图像仍需要继续学习、进化;另一方面,它确有体现笔者提示的几个核心意象,且完成了在这一概念框架下的自创生。在威廉·弗卢塞尔看来,对于语言游戏的参与者来说,其游戏的能力便是“所有可能的句子”27,而作为“玩家”的Midjourney为笔者生成的这幅图像只是游戏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笔者提出的概念指令就是魔法的咒语,咒语一出,顷刻间概念就实现了自身的具像化。只要与概念指令不相悖,任何画面结果都是对概念的忠实展示,就像我们既可以选择绘制柱状图,也可以选择饼状图来表达同一统计结果。按照威廉·弗卢塞尔的说法,若一个游戏的储备和结构并非固定的,那么它就可算作“开放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通过互联网无限扩充自己的储备,如它能够更新自己的影像素材库,以便更贴切地表达概念,因而它属于一种开放性游戏。现在,屏幕机制促使所有人都加入这场游戏中来,我们既扮演魔法咒语的发出者,同时也是魔法结果的接受者。

由于开放性游戏源源不断地吸收能力,人工智能生成的概念图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表面上的多样化,这种多样化的背后是程序化,就像我们通过“解说电影”的短视频了解电影故事时,各式各样的电影都形成了千篇一律的面孔。可以说,我们看了很多部电影。也可以说我们只看了一部电影。它们的背后是同一种叙事学的理论概念。这揭示了技术图像,或者具体到人工智能生成图像建构拟像世界的本源——概念。换言之,这意味着后人类的现实由概念建构,我们的生活只是一场永不完结的概念游戏。就像《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8)中,楚门所生活的那个真人秀概念框架,演员们都扮演着这一概念预设的角色,说着相同的台词。楚门的生活被这些范式场景精心设计,这使他的人生必然走上一条符合世俗意义上的期许的标准之路。这暗示了由概念建构的场景的控制论立场。换句话讲,如果将我们的世界交由图像机器建构,那么我们只能在一个可触及的平面上选择性地行动,接受事件已然是概念的事实。如果不依照技术图像提供的指示操作,人类似乎对表达自己的意图别无他法。某种意义上,人工智能的自创生系统正在使人类的想象力生活黯然失色。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认为技术模拟了人类的失神症,这让我们因为恍惚而自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受到了数据的记录、技术的监视,在此过程中,那些创造性的想法也逃逸掉了。其实,技术图像只是颠倒了我们思维的秩序而已,在与屏幕的交互中,由于它的图像生产机制已经“植根于日常的社会性和知识,因此,它构成了一个由规范(包括对合法性的期许)所约束的空间”28,我们看似有诸多可供选择的路径,实际上皆是同一衡量尺度。在这里,所有概念成为同一视觉平面,我们接触到的是它的变形、投影。这种变形与投影由于在结构上太过于接近脑膜上经过生理机能处理的图像,我们错把它们当作我们对事件的个体化的记忆,这就把物理世界从虚拟世界中彻底排除了,而我们则永远在空洞中循环,在同一概念的不同图示中选择、追逐,最后导致一种“后历史的”与“无维度的”29存在状态。

威廉·弗卢塞尔把这个由粒子生成的虚拟世界视为是一个可以“被计算出的宇宙”,如同展示在屏幕上的银河系全景图是被计算出来的一样,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机制就是通过计算,将人类的视觉符号改造为机器的视觉符号。由于概念框架的限制,这些机器视觉符号都是一种程序。而这将导致“所有的历史都转换为程序”。30或者说,历史将由人类记忆更替为机器程序,而这一程序也指向未来。从人类总体观之,未来亦可被计算。现实的概念化建构的实质就是在虚无的多样性中保持一种观念的真理,其背后是人类对机器机械化能力的最大限度利用。人类由于畏惧死亡,甘于受制于机器自创生带来的稳定性、欺骗性,它们永远不会失控,永远不会超出意识形态的边界,由此生与死的对抗在机器的自主性中保留了下来。如同“楚门的世界”:这个虚拟的世界一样会在适当的时间日出日落、刮风下雨,只是它们不再由自然界的力量所牵引,失去了与大地的连接,继而演化为一种计算后的机器程序/自创生。同时,这背后还隐藏着一套之于人类的生理系统改造机制。当试图通过人工智能生成图像连接有机体与无机体时,我们的视觉器官也被迫要去适应机器的格式。正如罗伯特·罗曼尼申(Robert D.Romanyshyn)所说,我们的眼睛正在适应“以技术重新定义世界形成的地图和图表”这一转换,而这是一种“改变世界深度的视觉”31,所有的事物都在一个二维网格中标记自身的位置。某种意义上,关于电子人的设想——“使碳和硅就像在同一个系统中运行”32,或许会被围困在一种悖论中,因为我们的视觉机能不得不让位于机器的信息处理机制。对于生成式人工智能来说,它们不仅仅是在互联网的开放空间中抓取各种图像粒子,它们还将自己创生的新图像再次投放到网络中。生成式人工智能所创作的机器图像被投放后就漂浮在互联网中,散落在各个角落,与互联网最初那批非自创生图像混合在一起;当机器进行下一次的自创生行动时,它们便成了可被抓取的图像粒子,再次进入创作过程。这就形成了一种数据滚动,随着越来越多的机器图像加入这场循环中,最初的那批图像就会被机器图像完全清洗掉。这意味着,由此控制论将成为人类知识生产的引擎。

电子人信息通道的美好设计本质上体现的是一种能量传导路径:“大自然的力量只有通过使用和转化为做功能量才能进入我们的意识。”33也就是说,这种控制论的期望建立在能量守恒的基础之上,它试图把大自然的物质能量转移到技术图像的虚拟世界中来,但在这里,只有我们的精神参与其中。基于此,能量完成了它统摄碳基生物与硅基部件的任务。它来自于大自然,从太阳能、潮汐能和风能转化为机械能、电能,电能进而支撑起硅基电子部件整个系统的运作,于是机器具备了生成的力量,所有的能量最终汇聚于此。如此的后果便是,本应是统合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的能量通道,反而通过能量的分配,使碳基生物失去了获得身体感知动能的必要性,大部分能量供给了机器的养分,机器得以通过自创生不断生成新的图像/知识,最终硅基知识就完全取代了碳基知识。换言之,在这一能量路径中,尽管能量实现了一种连接功能,但能流决定了这一连接是以获得更多能量的一方的胜利而成立的。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确实建构起了一条信息通道,但是知识的格式却被统一为硅基的产物。至此,人类将在硅基知识体系,即机器的自创生回路中认知与行动。硅基知识体系对于人类来说属于一种他创生。按照技术图像理论,他创生的机器图像贯穿的是机器的意志,根源上来讲是预设在机器中的概念指令,由此人类不仅失去了创造概念的可能性,还失去了阐释概念的机会。而那幻妙的魔法,终究成了一种人类生死爱欲的补偿机制,补偿我们溢出的力比多(Libido),补偿我们直接感知现实的欣喜悸动,同时补偿我们因为畏惧死亡而丢失的试错的勇气。机器的咒语,不外乎是灰姑娘的童话,十二点一到,一切仍旧是概念的模样。

在此意义上,硅基知识系统将成为人类剩余生命的开端,能流所指便是人类精神的归处。我们就像在《开端》(2022)中不断进行“反炸”操作的玩家,必须完成概念游戏预设的终极任务——救赎司机夫妇,才算是通关游戏。这是碳基体系中人类的普遍状态,他们成为以“世界”为蓝本的概念游戏的玩家,在游戏循环中完成知识的更替、将自身的爱欲、情动力转化为资本主义式的经济效益,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后人类”,以机器方式行事的“后人类”。

结语

对于人类来说,文字是一种语言,摄影影像是一种语言,生成式人工智能装置(ChatGPT、Midjourney)也是一种语言,它们构建了不同的“现实”,带来了不同的体验,使我们形成了不同的人生观。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宇宙中,既成概念的展演生成了一幅繁花似锦的未来式文明图景,人类的快感从无意识的深渊转移到像的虚无。表面上看,这个宇宙带给我们的是进步的欣慰。事实上,我们已经掉入了技术图像的陷阱。当我们成为后人类的那一刻起,人类的生命就成了控制论的对象。或者说,作为碳基生物的生命进入中止。这时,所有业已形成的碳基概念都作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起点进入互联网的循环系统,它们是机器图像的母体。通过自创生程序,这些人类本已掌握的概念被陌生化,成为之于人类的他创生。这一新建构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使人类前所未有地感到惊喜,因为我们似乎不再需要亲自动手,完成一个由概念到图形的过程。人类把这当作胜利的果实来看待。然而,这同时也意味着,碳基生命已经“完成”了创造的概念的使命。这些概念不会再被增加、修正以及改进,它们就像人类已经成形的骨骼。至此,生成式人工智能所做的就是据此绘制人体的皮相,而人类还为欣赏到这样的皮相美人而沾沾自喜。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么人的存在或许岌岌可危,他们满足于概念化的生活,满足于既存的价值体系,终其一生不过是在复刻他人的成功模版。诺伯特·维纳在《人有人的用处》最后说道,“科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它只在人们具有信仰自由的时候才能繁荣起来。”34很显然,如果把概念当作虚假的信仰,那么这种不自由的信仰方式,最终将导致碳基科学系统的消亡,或者说科学的生活方式只能是一种幻象。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图像拓扑学旨在强调,虚拟图像作为一种类似物已经成了概念的变体,它的自创生能力恰好中和了概念的单薄枯燥,赋予了幻象童话般的美好,从而确认了人类根源上的超稳定性。

【注释】

1[加]布莱恩·马苏米.虚拟的寓言[M].严蓓雯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169.

2[美]诺伯特·维纳.人有人的用处[M].黄磊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8:176.

3 同2,186.

4 参见[美]威廉·雅各布斯.猴爪[M].赞扬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

5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6 阿兰·图灵于1950年在其论文《计算机与智能》中提出了著名的“图灵测试”:如果一台机器能够让平均每个参与者做出超过30%的误判,这台机器即通过了测试,被认为具备人类智能。

7[俄]列夫·马诺维奇.[意]埃马努埃莱·阿列利.列夫·马诺维奇:人工智能(AI)艺术与美学[J].陈卓轩译.世界电影,2023(03):9.

8 同7,9.

9 周厚翼.从“贫乏影像”到“权力影像”——AI算法时代的影像政治[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3(01):76.

10[美]凯瑟琳·海勒著.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87.

11陶锋.代理、模拟与技艺:人工智能文艺生产的哲学阐释[J].哲学研究,2023(03):59.

12同10,193.

13[美]诺尔曼·布朗.生与死的对抗[M].冯川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13.

14同10,196.

15 Vilém Flusser.Games[J].Flusser Studies,2021(32).

16吴冠军.从元宇宙到量子现实:迈向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3:10.

17同10,7.

18参见[德]西格弗里德·齐林斯基.媒体考古学[M].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54.

19[巴西]威廉·弗卢塞尔.技术图像的宇宙[M].李一君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15.

20[俄]列夫·马诺维奇.新媒体的语言[M].车琳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153.

21同1,170.

22[巴西]威廉·弗卢塞尔著.[德]斯特凡·博尔曼编.传播学:历史理论与哲学[M].周海宁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2:109.

23同22,110.

24[法]吉尔·德勒兹.电影2:时间-影像[M].谢强等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328.

25同24,283.

26[奥地利]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M].韩林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7.

27 Vilém Flusser.Games[J].

Flusser Studies,2021(32).

28[英]尼克·库尔德利.[德]安德烈亚斯·赫普.现实的中介化建构[M].刘泱育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3:168.

29[巴西]威廉·弗卢塞尔.技术图像的宇宙[M].李一君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2.

30同22,122.

31Robert Romanyshyn.Technology as symptom and dream[M].New York:Routledge, 2003:34-44.

32同10,3.

33 Anson Rabinbach.The human motor:energy,fatigue,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ity[M].Oaklan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2:55.

34同2,194.

猜你喜欢
机器概念人工智能
机器狗
Birdie Cup Coffee丰盛里概念店
机器狗
幾樣概念店
2019: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与就业
学习集合概念『四步走』
未来机器城
聚焦集合的概念及应用
数读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