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侠
中国破解逆全球化的路径具体而言有三,一是用改革开放改变世界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二是用科学文化改造中国传统文化;三是大幅度、大范围降低关税以及企业所得税,建设全球生产与制造的成本洼地。为了全面改善当下的困难处境,可以采取多种路径组合的多管齐下模式,从多个角度和层面分化这股来势汹汹的逆全球化浪潮。
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1922—1996)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了科学革命是以范式转型为表征的,而革命前后的两个范式之间是不可通约的,即在两个范式之间无法达成有效的交流与沟通,进而会导致一种认知上的非理性困境。时至今日,学界关于库恩的“范式不可通约性”概念存在极大的争议,但客观地说,这是一个极富张力的概念,为我们认识世界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
不可通约性、逆全球化与共识何以可能
在应用库恩的“范式不可通约性”概念之前,我们还是需要回到起点,这样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这个概念的妙处,据说库恩教授深受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响,而格式塔心理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强调经验与行为的整体性,尤其是认知,笔者课堂上曾利用鸭兔图的案例分析过人类认知的整体变换现象。
我们可以尝试问自己如下三个问题,首先,当你看到图片是鸭子的时候,曾经的兔子形象是否影响了你对鸭子的判断?答案是否定的,我们的认知迅速确定了那一时刻它是某种单一动物。其次,无论是鸭子的嘴还是兔子的耳朵,在我们识别某种动物的时候是否是重新组装的?显然不是,它与整体一起变换,由此构成了鸭子或者兔子。这个现象很有意思,它反映了人类认知的整体组合特征。第三,人群中第一眼认为是鸭子或者兔子的比例在人群中的占比是多少?我一直想就这个问题做一个实验。这个问题背后隐藏一个深刻道理:观察渗透理论,这是美国科学哲学家汉森(Norwood Russell Hanson,1924—1967)在1958年提出的一个著名命题,它的意思是说:任何观察都是被理论/信念污染的,没有纯粹的客观观察或者中性观察。回到我们的主题就是,当你看到它是鸭子或者兔子的时候,是因为你的头脑中已经储备了鸭子和兔子的形象,否则你是啥也看不到的。再推进一步,如果我们头脑中已经有了鸭子和兔子的形象(经验),那么在某一刻我们看到它们时,到底是鸭子还是兔子形象谁先出现,那就完全是由头脑内的两种理论竞争的结果。利用上面介绍的范式不可通约性理论,我们不妨用来分析一下当下中国所遭遇到的逆全球化困境,以及可能的解决路径。
自2018年美国制裁中兴、华为公司以来,再加上国际俄乌冲突的久拖不决,中国的国际环境日益恶化,脱钩断链之声甚嚣尘上,有人称这是逆全球化。其实客观地说,全球化还在,只不过全球化的范式變了,不再是以经济利益为核心主旨,而是带之以价值观为核心主旨。这次变革可以称为全球化的2.0版,从西方国家的政策安排来看,这次2.0版的全球化的主要目标就是“去中国化”。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由于中国和西方在制度范式构成中的核心价值观上存在的巨大差异所导致的,按照库恩的范式不可通约性理论来说,两者之间是不可通约的。这就意味着此轮逆全球化将是一个长期的现象,短期内不会出现根本性的改变。随着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以来,中国已经深深融入世界的分工体系之中,这也是全球化1.0版本的重要内容。由于路径依赖效应,比起世界需要中国,中国可能更需要世界。那么,该如何消解此轮逆全球化给中国带来的冲击呢?显然双循环模式短期内还无法突破长期以来形成的路径依赖现象。再者,全球化1.0版与全球化2.0版真的构成了范式转换吗?另外,根据上面的理论分析可以知道,一味地坚持范式不可通约性理论会带来非理性的结果,导致整个世界的福祉受损,这是全世界的理性人都无法接受的。也许需要强调的是,范式转型是一个要求很高的标准,在笔者看来,只有构成原有范式的核心理念被完全替换了,才可以称为范式转型,如托勒密的“地心说”与哥白尼的“日心说”,否则,我们是不能称为范式转型的。基于此,我们还可以推论出:即便范式转型了,仍会有人坚持退化的范式,从这个意义上说,被接受与认同不需要所有人都认同和接受。因此,我们可以利用“鸭兔图”分析得到的结论消解这轮逆全球化带来的影响。
价值观的差异是否构成了范式的不可通约性
此轮逆全球化的实质是根据国家间的价值观相似度重新组队,由此形成全球化2.0版,除了价值观以外,所有的运行模式与全球化1.0版没有大的区别,可见的变化无非是产业链与供应链在未来完成物理空间上的转移与重构。从这个意义上说,全球化2.0与全球化1.0,在运行模式上并没有形成实质性的范式转型。那么在价值观上是否真的形成了范式不可通约性的真正变革?
为此,我们不妨利用对鸭兔图分析得到的结论探讨一下价值观差异的问题,不同的价值观之间真的不可通约吗?价值观的内容包罗万象,十分庞杂,这就导致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不同价值观之间即便不是水火不相容,也是存在天壤之别,问题真的是这样吗?从哲学角度来说,价值论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伦理学与美学,前者涉及对善恶的判断,后者关注对美丑的判断,仅就这两对概念来说,全人类又有多大差别呢?为了简化论证,我们不妨借用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米尔顿·罗克奇(Milton Rokeach,1918—1988)的价值系统理论作为分析的起点。他把价值观分为两类:终极性价值观与工具性价值观,前者表示存在的理想化终极状态或结果,后者表示达到理想化终极状态所采用的行为方式或手段。基于这种划分,他于1973年制作了罗克奇价值观调查表(两类价值观各含18项要素),以此,调查人们的价值观。根据各要素的重要性程度来排序,可以合理推测出从个体价值观到群体价值观的排序与构成。如果我们把罗克奇的两类价值观与中国的价值观构成相比较,可以发现,大多数内容是相似的。这就推翻了一个人们习以为常的谬论:中西价值观差异巨大,实际上两者差别不大,至少在个人层面的价值偏好上基本趋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个体层面上用价值观的差别来重构全球化2.0版其实是无效的。由此,可以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所谓的中西之间的价值观差异是被严重夸大的事实。真正的差异集中在政治意识形态与制度层面上,而非坊间所谓的价值观。试想,我们和西方人交往中各自的价值观在多大程度上阻碍了我们的交流?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外的公众都被这种泛化的价值观差异的先入之见所蒙蔽了。
基于鸭兔图可知,人类的认知存在整体变换的情况,因此,在中观层面可以通过采取三种方式破解价值观不可通约的困境。其一,走出去请进来。任何一个人看到真实的世界都会纠正其原有的认知偏见,而且这种变化是根本性的,就如同你要么看到鸭子,要么看到兔子,而不会是一种折中物。其二,真实的文化传播。文化的影响力持久而深远,比如13世纪意大利商人马可·波罗写的《马可·波罗游记》,给西方传递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神奇东方;在互联网时代我们有更多的技术手段可以让西方了解真实的中国,这种文化传播的关键就在于真实。历史上的文化糟粕也要及时清除,使文化处于进化状态,这就要求文化内涵也要更新换代,与世界保持同步。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出国或者遇到中国人,但是文化传播可以最大限度上解决这个问题。第三,遏制民粹主义和狭隘的民族主义的声浪,营造一个温和理性的社会氛围有利于扭转世界对中国所形成的认知偏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轮声势浩大的逆全球化浪潮,表面上看起来仿佛是处于范式不可通约状态,实则是一组伪命题,只要我们在策略安排与路径选择层面应对得当,是可以分化和消解这波逆流的。
中国破解逆全球化的路径选择
中国破解逆全球化的路径具体而言有三。其一,用改革开放改变世界对中国的刻板印象。通过改革不断深化政治体制改革,完善相关机制;通过开放从外部世界获得物质、能量与信息,使中国整体上形成进化的耗散结构。毕竟,人们对于事物的认识大多时候是受到头脑内既有理论或观念影响的,由此形成一种刻板印象,这种印象一旦形成,具有长期性而且很难改变。解决的办法就是逐渐破除当事者头脑内的错误认知。这也就是我们要时刻加强自身建设,继续推进改革开放的原因所在。当我们逐渐变好了而且被世界看到了,那些当事者就会开始考虑,以往的认知是否是错的,从而达到逐渐消解群体错误认知的目的。假以时日,那些基于错误观念衍生出的刻板印象就会逐渐消退。
其二,用科学文化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全球化首先是文化觀念的全球化,输出的文化应该是能被全世界普遍认可与接受的,而非越古老越好。客观地说,中国传统文化毕竟是基于中国古代社会的条件产生的,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必须最大限度上克服文化中的地方性特色,只有人类文化的最大公约数才会被全世界接受。试问我们会被世界上某些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奇怪民族文化所吸引吗?更不用说认同与接受了。相反,我们能够接受的大多是具有普遍性的文化要素,比如科技产品、科技知识等。过去数年间,笔者一直在提倡科学文化建设,并力图用科学文化改造中国传统文化,最大限度上使中国文化能够具有更大的普遍性,从而得到世界的认可,其深层用意就在于让世界以低学习成本的方式接受中国的新文化。毕竟科技时代,世界各国之间无论存在多少文化差异,人们都会接受科学文化。当改造后的中国文化取得了最大的认知公约数的时候,认同中国文化将成为时代的标配。诸如中国这些年建成的那些宏伟大桥、遍布全国的高铁网络等,这些基于科学文化取得的成就都得到了世界各国的高度赞誉,反对者寥寥无几。这就是当代中国文化的表征,也是我们的文化建设走向世界的通行证,更是我们的新文化该有的样子。至少这些成就在文化观念层面上就冲破了少数国家对我们的包围。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复古主义是没有出路的,也是加剧逆全球化的作茧自缚。
其三,大幅度、大范围降低关税以及企业所得税,建设全球生产与制造的成本洼地。所有的产业链、供应链的繁荣昌盛,无非依托三个条件:首先,低成本带给所有相关企业直接的更大利润空间,从而消解各种脱钩断链的意愿;其次,完善的工业体系、人才储备与基础设施,这是所有产业发展的基础支撑条件,很幸运,中国这三方面在世界范围内有明显的优势;第三,运转良好的法治体系以及有效的产权保护制度,这会使企业对未来充满希望,不解决好这个问题,无论怎么提改善营商环境都无法有效安抚人心,反而容易遭到沦为空谈的诟病。
上述三条消解逆全球化的路径,分别对应了长期、中期与短期的破解路径,为了全面改善当下的困难处境,可以采取多种路径组合的多管齐下模式,从多个角度和层面分化这股来势汹汹的逆全球化浪潮。正如美国法学家约瑟夫·费西金(Joseph Fishkin)所说:创造多重路径就会降低每一条路径的压力。毕竟新的2.0版全球化正处于整合与建设的初期,内部并没有完全形成一种高度统一的范式,因此,通过各种路径的组合可以有效分化与瓦解这股浪潮,从而为我们自身赢得发展空间,同时这种努力也会提高我们参与全球化2.0版的机会。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教授)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