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亚西
土耳其恰拉卡莱市郊不远,有特洛伊。那个因美女海伦和木马计闻名遐迩的古城,如今是一片残垣断壁。
好电影真的诱人,就因为布拉德·皮特在电影《特洛伊》里扮相英武的阿喀琉斯,我前后占用自己两个假期,先希腊,再土耳其,从进攻者出发的西岸到防卫者坚守的东端,绕着爱琴海转圈,追寻那段失落的历史,为的是圆一个童年梦幻。
尽管行前有人提醒,传说中的特洛伊不过是德国考古学家迟至19世纪中期才发现的一片废墟,没有圆形剧场,没有像样的卫城,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我笃信,在那些紧密或松动的石头缝隙里,就镶嵌有引人入胜的英雄故事和数不胜数的古老谜题。
和理想中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的江湖豪杰不同,古希腊神话里,“英雄”只是个中性的词语。
“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不分动物植物,要的只是出类拔萃,与众不同。
英雄不一定是平民百姓道德范畴里的好人。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残暴,然而磊落。
有什么办法,那是人类文明的鸿蒙时代,混沌初开,真相与神话混为一谈,不分彼此。英雄质朴天真,冷酷乖戾。王者建立起壮丽的城邦国家,相互征讨攻伐,毁灭复兴,风水轮回,犹如月落日升。
生活在那样的时代,居住在特洛伊城,安全感肯定是匮乏的。居家度日、引车卖浆,凡夫俗子无力掌控自己和妻小命运,早起亮煌煌阳光和煦,黄昏乌鸦鸦敌军压境,木马肚子里杀出特种兵,手起刀落,如砍菜切瓜,平民百姓血流成河,阿喀琉斯们立业建功。
英雄回到斯巴达、雅典、叙拉古。他们带回战利品,赢得女人芳心。
都是些健美丰盈的女人,身材高大,面若桃花,以至于几千年后的英国诗人拜伦,还要在《雅典的少女》中深情吟诵:“我要凭着那松开的鬈发,每一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我要凭借那长睫毛的眼睛,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桃红。”
橄榄油、葡萄酒、蜂蜜水、柠檬汁。外酥内软的面包刚刚出炉,散发新麦的甜香。
心甘情愿为英雄生儿育女,然后在英雄战死沙场以后,给儿女们讲述他们父亲的故事。
宿命如此。就算浑身上下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上天也要在其脚后跟安插下致命死穴。
故事如酒,在时光中秘制,发酵,酿成诗人行吟,荷马说唱,几千年不绝于耳。有关特洛伊的影视作品汗牛充栋。其中堪称史诗的,是2004年华纳兄弟电影公司的《特洛伊》。导演沃尔夫冈·彼得森对剧情的创新解读,布拉德·皮特等影星的精湛演技,计算机特效的强力加持,使这部电影的场面和情节更接近人们想象中的特洛伊战争。
我小时候没条件读到希腊神话,故事都来自父亲的讲述。“木马计”是其中之一,翻来覆去次数最多,父亲还指给我看旧英文书刊中的插图。那些文本是父親的珍藏,即使辗转流离,也一直不舍得扔掉。
20世纪70年代的偏远小县寒碜闭塞,生计落魄、困顿在家的父亲就是我的荷马,尽管他伤残的是胳膊不是眼睛,故事也没有琴声伴随。父亲用他残损的手托举年幼的我,努力给我展示一些仿佛天籁的东西,藏头露尾,欲说还休,抽象的故事,让我神往许多年。
这次不远万里,来到特洛伊,有补课的意思。
小巴从恰纳卡莱市区出发,穿过橄榄树林和向日葵田地,约莫有40公里路程。
遗址门口放置有巨大木马,可以登梯入室。但是构造太过简单,马肚子方墩墩的,大到足够藏下三五十条精壮汉子,怎么看,都是个加了马头、马尾的木头房子。希腊联军若把木马造成这个样子,大概就骗不了勇敢的特洛伊人,进不去特洛伊城,就要两手空空,铩羽而归了。
应市政当局请求,电影《特洛伊》的道具马送给恰纳卡莱市,放在海滨广场中央,惟妙惟肖,符合想象。拍照留念,效果很好。但是肚子不大,藏不了几个“阿喀琉斯”。
石砌城墙还在,墙面带坡度,可以想见当年的固若金汤。阿波罗神庙台阶完好,神像已经没有踪迹。直通城门的道路很宽,铺装有平整石板,兴高采烈的特洛伊人,拖拽巨大木马,就是从这里走向中心广场,庆祝想当然的胜利。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走向毁灭。
杀机暗藏,希腊人单等狂欢的人群沉睡。
天风浩荡,小亚细亚初秋正午的阳光如此炽烈,万千光芒锐利如箭镞,劈头盖脸胡乱射来,而我穿行于废墟中。
这片古老的战场,橄榄树在沙质土壤上顽强生长,枝叶茂密,细长叶片下面,挂满椭圆果实。向日葵已经黄熟,沉甸甸大脸盘向下垂落,像严阵以待的特洛伊士兵。田陌和废墟向四方铺展,高低不平,起伏不定,一直绵延到退出老远的爱琴海边。强悍的希腊联军就从那里抢滩登陆。
那个时代,英雄辈出,星汉灿烂。联军方面是阿伽门农、阿喀琉斯、奥德修斯,特洛伊则拥有赫克托尔、帕里斯。冲冠一怒为红颜,无论东方西方,历史上从来不乏这样的范例。
也是非常的孩子气,以海伦为由,双方大打出手,苦战十年,不分胜负。
当然这可能只是事物浮皮潦草的外观,在历史的表象背后,习惯征战的希腊人觊觎特洛伊的财富和人口,追讨海伦和雪耻报仇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1186条战船,10万视死如归的虎贲勇士。千船竞发,百舸争流,就那般不管不顾,雄赳赳跨海杀来。
水蓝天碧,深不可测。面对的,是一个以逸待劳的石头城,整整十年,坚不可摧。
十年!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战争双方都疲惫不堪。
故事中有这样的记载:特洛伊勇士抗击入侵的希腊联军,坚守城池长达十年,他们累了,倦了,怀疑了。为稳定军心,海伦在特洛伊的夕阳下劳军。绕城一周,裙裾飘曳,美艳动人。将士们欢呼起来,为美折服。他们挥舞兵器,敲击盾牌,高声发誓:为了眼前无与伦比的希腊美人,就算再战十年,也心甘情愿。
那是倾国倾城的美艳,夕阳下古老单纯的日子,因爱而生,为美赴死,生同夏花,死如秋叶,轰轰烈烈,无怨无悔。
海伦驻颜有术,因为有橄榄油、葡萄酒,达达尼尔海滨旖旎风景,尤其是帕里斯的爱情滋润。
也真的是倾城倾国,那时候的国就是城邦,连带郊野,方圆不过百八十里。军队数量有限,千乘之国已经很大,万乘之国基本天下无敌。倾城等于倾国,城破则国亡,回旋余地很小。
木马计侥幸成功,特洛伊陷落,神像被推倒,财富被劫掠一空,成年男人被杀死,女人、儿童沦为奴隶,海伦被掳走—她原本就是被拐来的,事情回到原点,并不是电影中与心爱的人远走高飞的结局。
经维修台阶的土耳其工匠指点,我找到当年的斯坎门。就是电影中希腊英雄阿喀琉斯和特洛伊统帅赫克托耳最后的决斗地。
城门已毁,荒草离离,怕游人擅入,围有铁丝网,但大致的轮廓还可以看出。
那是故事中的惊心一战,也是电影的高潮和转折点。
阿喀琉斯杀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但他自己也没能活着离开特洛伊。应了他母亲海洋女神忒提丝送儿子上战场时的预言:“你要去参加的是一场伟大的战争,它会让你永留史册,但我知道你将不會归来!”
电影中的阿喀琉斯,驾一条黑帆战船,第一个踏足特洛伊海岸。
关于他的死,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惹怒了赫克托耳的保护神阿波罗,太阳神用毒箭射中其脚后跟,要了这位勇士的命;另一种是他被赫克托耳的弟弟帕里斯一箭射穿脚踝。
电影采用了后一种传说。
不管是死于谁手,他都给后世留下“阿喀琉斯之踵”的比喻,警醒得意忘形的人们:即便天下无敌,也有致命软肋。
战胜赫克托耳的阿喀琉斯,面对敌人的尸首,没有想象中的快乐。惺惺相惜,他哭了。英雄泪滴落在深夜的海滩,潮声呜咽,三千年岁月如烟。
“我跟巨人同行,人像冬天的麦草一样起来又倒下,但这些名字是永垂不朽的。让他们说我生活在驯马者赫克托耳的时代,让他们说我生活在阿喀琉斯的时代。”电影《特洛伊》尾声,目睹焚烧英雄的火堆,阿喀琉斯的朋友奥德修斯这样说。
和几位当代“特洛伊人”一路,我搭上去往阿索斯的小巴。他们是运送西红柿的农夫,质朴又羞涩,却个个有着拜占庭式的俊朗容貌。看我盯着菜筐,他们大方地送我几个红熟果实,一口咬去,酸酸甜甜,正合了此行心境。这些农夫,他们会是英雄们的后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