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小时候,蛋炒饭装在搪瓷盆里端上桌。那时我坐在椅子上,扒着桌子,鼻尖刚到搪瓷盆边,觉得一大盆蛋炒饭比山都高。蛋炒饭是我妈的手笔,饭碎粒,蛋成块,金黄泛黑,略带焦香—这是她炒饭的风格,火候唯恐不猛,油炒唯恐不透。我扒拉着饭,稀里哗啦,不时就一口旁边的汤—热水、酱油,撒点儿葱花,我们那里叫“神仙汤”。
我妈的炒饭水平并不是很稳定,但神仙汤总能对其进行完美的调整:为炒淡的饭补一点儿味道,让炒齁了的饭得以下咽。何况,只要是新鲜出锅的饭,怎么都不会难吃。
如此一口饭一口汤,慢慢地,饭吃完了,露出搪瓷盆底的字—那是我妈参加工厂运动会赢的奖品。
每当家里没啥吃的时,我妈就会愣一愣,看看还有鸡蛋,米缸里还有米,便说:“要不然,炒个饭吧?”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蛋炒饭就该用搪瓷盆装,搭配着筷子和搪瓷盆轻碰的声音,就该是火候猛烈、蛋块焦香,还得配酱油汤。
这个成见,是在我上大学时破了的。
大一第一学期入冬,黄昏时宿舍全屋透风,想吃东西,想吃口热乎的。学校食堂的东西不难吃,但有点儿像混迹职场多年、擅长推诿的老油条,热度半温不火,嚼着滑不溜秋,缺少吃东西的实在感。
我想吃点儿有实在感的东西。
于是去了校门对面的一家小炒店。那家店的老板做别的菜倒也罢了,一碗炒饭做得极好,鸡蛋下得不多,碎金散玉,但往锅里下别的玩意儿—火腿肠碎、青豆、洋葱、青椒……青椒?
那是我第一次吃有青椒的蛋炒饭,事后想起来,青椒却是点睛之笔。第一个离家的冬天,外头灯光下草木苍茫,油桌、旧凳、一碗青椒蛋炒饭,还有老板送的一碗汤—猪肉炖萝卜汤里舀出来的清汤,有点儿骨头香,有点儿萝卜味,淡淡的盐味,最重要的,它是热乎的。
青椒炒得透,洋葱炒得透,米饭吃起来极有嚼劲。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蛋炒饭的妙处不单是蛋或者饭,而是各类食材混合起来口感的驳杂多样。
炒透的青椒极开胃,尤其是饿了的时候。吃着这么一碗炒饭,眼见着老板站在大锅旁炒得乒乒乓乓,觉得吃饭都有了侠气。吃完了推碗搁筷去结账,跟老板说声:“炒得好吃!”
老板锅铲翻飞,说:“费力气啊!”
大学二年级,搬出学校自己租了房子住,有了个厨房。离开学校才发现万物皆贵。
吃什么呢?吃炒饭吧。
香肠、鸡蛋、青豆、青椒和胡萝卜。
在锅里下一遍油,把青椒下锅,炒出味道,捞走;把五个鸡蛋打进青椒油里,看着它们起泡;再下一遍油,将冷饭下锅,拿铲子搅拌米饭,让鸡蛋裹着米饭;再下一遍油,把切好的香肠和胡萝卜外加青豆和青椒倒下去。我妈这时就在视频中提示我:“别下那么多油!鸡蛋要分块儿!”我不理她,继续炒。等蛋炒得浓、黄、香,眼看要焦黑时,停火起锅。盛一大盆炒饭,花一小时吃完,一边抹嘴边的油,一边烧水煮茶。
一口热茶下去,打一个饱满的、油香十足的嗝后,好了。
—那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我妈给我吃蛋炒饭时,要配酱油汤。这是个如此完美的“冰箱里啥都没有,只有米饭和鸡蛋了”的处理方法。米、蛋、酱油、盐,就能弄出连吃带喝的一点儿满足感。
古龙笔下阴险的律香川和唐玉都爱吃蛋炒饭。唐玉每逢杀了人,就会起半斤猪油、十个鸡蛋,给自己炒一大锅蛋炒饭。
我自己做炒饭时,明白了“一大锅蛋炒饭”的用意。蛋炒饭这玩意儿,一小盘吃不开心。得大锅大铲费力气炒,炒得透,炒得乒乓作响,才好。
那年秋天,我一个朋友有事要离开上海回老家,把一个箱子搁我这里,说是他前女友的,“她来找我时,你给她”。
那天女生来了,我把东西给了她。女生问我,她前男友有没有什么话留给她,我讷讷说不出来,毕竟没法现编。
女生手按着箱子,坐下了,低了一会儿头,开始哭。
我愣了会儿,也无话可劝,便自己去厨房里,炒了份蛋炒饭,想了想,探头问她:“你要不要吃蛋炒饭?”
我们俩各捧一碗吃着,她默默吃了两口,“呀”了一声:“有青椒?”
“是,你吃不惯青椒?”
“不,没,挺好的。”
吃完了,她的哭声也止了。她抽抽鼻子说谢谢。我替她把箱子拿到门口,告诉她这个点儿可以坐哪条地铁。她说谢谢我炒的饭。我说我瞎做的,蛋炒饭特别简单,以后准能吃到更好的,回见啦。
我打电话跟我那朋友说了一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他沉默一会儿,说回头请我,还说下回分手一定分利索了,不能再让我跟人分饭吃。
我和妻子若一起离开上海、去到巴黎的第一年秋天,有一天恰逢周末,既人生地不熟,又哪儿哪儿都不开门,在仅开的小超市里打眼一看,只认识冷冻比萨和德国酸菜香肠。好在有米,有油,有盐,还买了一根大葱。中午吃了一顿米饭加酸菜香肠后,到了晚上,一看锅里只有剩饭了,出去又没处吃。
我说:“要不然,炒个饭吧?”
大葱绿叶切碎,烧水,把冷饭用铲子扒拉散了,热锅冷油咝咝響,葱叶下一半,刺啦一声冷饭下去,不停炒,炒到刚刚好,下盐,接着炒,颠倒反复,出锅分成两碗,顺手将葱叶搁热水锅里焖了会儿,加酱油。
我跟若说:“委屈下,这是我小时候吃的,先吃着吧。”
若吃了口饭,喝了口汤,说:“挺好,比中午吃得踏实。”
又说,人也真奇怪,比如就一碗冷饭,一点儿大葱,一点儿酱油,吃了会觉得委屈,总觉得得就点儿菜才像过日子;可是一碗冷饭,过了油,过了火,吃着就有几分踏实了。
让人踏实的也许不一定是炒饭,而是旧习惯,是暖和,是烟火,是人为了心里踏实,做出的一点儿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