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犹记得,年轻的时候,我去找一个朋友。朋友住在西安一个城中村的顶楼。那时是冬天,大雪纷飞,我们在楼顶的天台吃火锅。三样菜:羊肉片、冻豆腐、大白菜。雪花浩浩荡荡压下来,砸在我们的头顶和肩头,若是坠进热气腾腾的锅里,瞬间就化了,无法打捞,无处寻觅。
我这个朋友叫郑秋明,我们习惯叫他明明。明明是我的淳化老乡加中学校友。我们两个淳化娃在中学时打交道不多,我只知道明明会画漫画,家在北关,如此而已。等到同来西安求学,因为老乡之间常有联系,一大帮人呼朋唤友,出交大、进师大,游外院、逛体院,我和明明一来二去才熟识了起来。
熟识以后我俩常有来往。来往的目的很明确,就两件事,借钱和还钱—明明从我这里一借一还。借钱时他会非常自然地在我这里蹭顿饭,还钱时他回请我一顿。十天半个月就要来这么一出,已成固定节目。
明明家里条件不差,奈何他花钱手脚有些大,钱袋子难免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没钱了,他就来找我江湖救急。他一来,我先请他到学校西门外的“德福祥”吃羊肉泡馍。他要掰四个馍,一个碗都盛不下,需再加一个小碗,行话叫作“带个拖挂”。
泡馍吃完了,再来一瓶冰峰汽水灌个缝缝。明明一边打饱嗝一边笑。我知道他啥意思,问他几百。他想一想,伸出手指头,或三,或五,最多不超过八。
我叹一口气,骂“我上一辈子欠你的”,然后开始给他筹款。为啥说是筹款?那时的我也是个穷学生,花钱手脚也大呀,也吃吃喝喝呀,也有交女朋友的开销呀。手头宽裕了,我就借给他三百、四百,那没啥说的;要是我的手头也紧张,我就要给他筹款了。
咋筹款呢?找我们班的女同学借喽。女生细发,不像男生管今不管明、顾前不顾后的,她们手头儿多少都有些可以腾挪的闲钱。更何况,我班的女生里还有几个小富婆哩。
把明明一引,往女生宿舍楼下的泡桐树底下一蹲,守着,谁出来就是谁。说是借钱,其实更像“打劫”,反正没有失手过。倒不是我面子大,而是明明的脸白,号称“淳化郑伊健”。
明明把我们班的那些女生迷得七荤八素,一听要借钱,一个个积极主动地掏钱,没有一丝丝迟疑和犹豫。
最慷慨的要数秦芳,印象里问她借了四五次吧。每次借了,我都要逗她,说赖账呀,不还啦。
秦芳笑笑,说:“不还就不还,多大个事。”
有一次,明明过来还钱,请我和秦芳在王二羊肉面馆啃羊蹄、吃烩羊杂。我开秦芳和明明的玩笑,说让秦芳把明明收了去,成了一家子,就省得一会儿借一会儿还的。秦芳不躲不闪,抿嘴笑哩。明明脸皮薄,居然害臊了,耳朵都红了。
有一段时间,明明来找我,这时候他阔气了,不借钱了。不但不借钱了,还请我吃烤肉、喝啤酒。吃美了、喝美了,明明塞给我一本杂志,让我把那上面的一篇文章誊写到稿纸上。说一篇给200块钱。那可是20多年前,一碗泡馍才五块钱,现在一碗泡馍都二三十了。我一晚上奋笔疾书,200元轻轻松松到手了。
咋回事呢?我们还有一个淳化同学,姓邹,叫邹笑笑,在西安上大专,一天不爱学习,就爱跳舞,爱滑旱冰,要写期末作业了,不会写,犯难呢。邹笑笑碰见明明了,半撒娇半认真地让明明给她代笔,把作业承包出去。
明明不想给她写—凭啥给她写呀,劳心费神的,就说,一篇怎么也要五六百块钱哩。
邹笑笑嘴一噘,骂他钻到钱眼里啦。
可是到了晚上,邹笑笑电话打到明明宿舍了,说五六百有些贵,400块钱的话她就愿意掏。明明故意迟疑了一下,说:“唉,看你是乡党,成交吧。”
邹笑笑说:“写好了,回淳化请你吃饸饹;写不好,我见面了撕你的脸呀。”
明明说:“你放一万个心,明明出品,必是精品。”
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明明没办法在网上找资料东拼西凑,他就泡图书馆,在期刊上找,想着遇到合适的就抄一篇下来。
可还不能直接给邹笑笑拿去,毕竟有些地方一眼就能看出来和老师要求的不一样,所以,还要稍微改一下,显得是自己费了脑筋、花了气力的,对得起她这400块钱。明明做事想得周全。
邹笑笑这一单生意做成后,没有想到,一花引得百花开。邹笑笑同宿舍的六七个人来“团购”。这下明明忙不过来了。明明有良心,想到了我,找我给他代工,钱平分。后来,活越接越多,滚雪球一样。我怀疑邹笑笑整个班级甚至那一届的学生的期末作业都是“明明出品”。
我和明明也不是三头六臂啊,就给秦芳派活儿,让她帮忙抄。给她辛苦费,她死活不要,塞到她手里,她都能撂到地上。我和明明只能请她吃饭。当时学校附近的太白路上有夜市,吃了烤肉,回来的路上,她在一个摊子上看上了一条裙子。老板嘴也能说,说只有秦芳这么好的身材才配得上这么好的衣服,一般人根本就驾驭不了。
我和明明一对眼,给她买了。秦芳问:“这算谁送的呀?”
我说:“算明明送的。”
明明把我一戳,说:“算老杨送的。”
毕业散伙饭上,秦芳穿的就是那条裙子。那天很多人都喝高了,我也是。事后我听人说,那天我大着舌头,拉住秦芳一个劲儿说:“芳,来来来,再碰一个。咱俩对脾气。你是个讲义气的,我也是个讲义气的。”
我们班同学留在西安的不多,秦芳和我都留下了。那是2001年的事情了。此后各忙各的,也不知道忙啥哩。
明明呢?明明搞了那一阵子作业代笔,尝到了赚钱的快乐,开始接商业漫画稿挣银子。也不知道他咋就有了这个渠道。明明在淳化的时候就爱看漫画书,别人翻翻就撂下了,他不,一张一张临摹。十几年画下来,基本功扎实得很。
大学毕业后,明明没有找工作,还是接画稿。看来干这个还是能挣钱的。慢慢地,明明混出点儿名堂了。
明明寅吃卯糧,挣俩花仨,有钱了,一会儿养蜥蜴,一会儿玩摩托。没钱了还是来找我,我还是请他吃泡馍,吃完了他指头一伸,又要借钱。不过,行情涨了,上学时候一根指头是一百,现在一根指头是一千。我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我有一个老大哥,叫老寇,特别看不惯明明,多次提醒我不要借钱给明明。我嘴上答应不借,其实还是偷偷借了。
2005年,我准备买房,手头差一些,几个朋友给我凑了钱。老寇给了我五万。明明知道了,主动要借给我三万块钱。我大吃一惊,明明居然有余粮了。明明说他财运通了,最近接了个大单子。我要给他打借条,他不让打,我就没有打。过了几个月,到年底了,我听人说明明要出国了。我打电话问他是不是真的,明明说是真的,“过完春节就走,正准备这两天给你说哩”。
当时我就想,出国的话肯定要多带点儿钱,穷家富路嘛,那三万块钱要赶紧给人家还上。这可咋办呀?拆东墙补西墙吧。
再找老寇显然不合适。惯性使然吧,鬼使神差吧,我找秦芳借钱去了。
闲话扯了几句,我把来意说明。秦芳很爽快,答应了。然后我们又聊了几句明明。她说,明明这家伙,到了国外,再不改大手大脚的毛病,看他找谁借钱去呀。
我说:“就是,看他找谁借钱去呀—对了,借你的钱我争取一年之内给你还了。”
秦芳说:“不急,你慢慢来,多大个事。”
我去给明明还钱。明明当时在二府庄租房住,我去过一两次,城中村里楼挨楼,跟迷宫一样,我老记不住明明的住处。那天下雪,我更寻不着了。最后,明明到二府庄村口接了我。然后带我去他住的楼顶上吃火锅。边吃边聊边看雪,雪真大,片片直往火锅里扑,那天算是吃了个“雪火锅”。
吃了几筷子,我把钱掏出来递给了明明。
明明愣住了,眼睛一瞪,问我这是弄啥哩。他说:“这钱你还没焐热,又给我拿来,这算啥?这不是打我脸嘛。”
明明坚决不要,我一定要给。最后我急了,他也把實话说了。说我和他好了这些年,他就没打算让我还这钱。这钱本来就是给我的。想着他出去了,我想还也寻不到他了。
我说:“亲兄弟明算账哩。咱俩这些年,钱借来借去,没有乱过一笔账,没错过一分钱,所以才能走到今天。情我领了,不过这钱你不接,你觉得我心里能安?”
我好说歹说,明明终于把钱收了。得知这钱是从秦芳那里倒腾的,明明笑了,说:“我就知道是她。”
我看明明笑得意味深长,就问他啥意思。
明明说:“你不要管我啥意思,你不知道秦芳啥意思吗?”
他说得我心里发毛,我说:“你好好说话。”
明明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要是装糊涂,你就装下去吧。钱好欠,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情不好欠,欠了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一时无语,抿了一口酒。
火锅翻腾着,对面的明明在雾气里已经面目模糊,而雪更大了。此后的西安似乎再也没有那么大的雪了。雪花浩浩荡荡压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和肩上,若是坠进热气腾腾的锅里,瞬间就化了,无法打捞,无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