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鹤
伊犁河是跨越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国际河流。伊犁河的主源特克斯河,发源于天山汗腾格里峰北侧,向东流经昭苏盆地和特克斯谷地, 然后又向北穿越伊什格力克山,与巩乃斯河汇合后称为伊犁河,再向西流至霍尔果斯河进入哈萨克斯坦境内,最后注入中亚的巴尔喀什湖。
阳光丰沛又水汽氤氲的伊犁河流域,可能是整個内陆亚洲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清代文学家祁韵士因过被遣戍伊犁,心情沉重穿过万里绝域的河西走廊,沿着天山北麓到达伊犁河谷时,心境和语气都为之一变,又惊又喜地记录下了他的见闻和感慨:“自幼治史,于疆域山川,形胜古人,爵里姓氏,靡不究心”,能让这样一个饱读诗书又遍览河山的博学之士发出如此感叹,足见伊犁河谷自然环境之得天独厚。在“万里岩疆”的西北地区,这样一块奇丽的仙境,自然是文明荟萃与民族交融之地。
大概是感叹于伊犁的美丽与丰饶,每个经过或扎根于此的民族,都将“伊犁”的发音与本民族语言中最美好的词汇联系在一起,唐人将汉代的“伊列”改为“伊丽”,显然是取其风光秀丽之意。而中亚、西亚操波斯语的民族认为“伊犁”是波斯语“伊拉(天堂)”之意,《西域同文志》里认为“伊犁”是准噶尔蒙古语“光明显达”之意,而维吾尔民族则认为“伊犁”是维吾尔语“温暖”之意。
但风光旖旎,资源丰饶之地,往往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伊犁之名第一次见于汉文《汉书·陈汤传》史籍中。此后一千多年里,伊犁河谷更是交错回响着剑与犁的金铁之声,指示着“伊犁”之名的真正源头,即古代柔然语:“大王之地”,而与古代柔然人渊源颇深的契丹人,也称呼伊犁为“夷里堇”和“也里虔”(均为“王城”之意),而历史上无数王朝和强者于此兵戈相争的最终结果,是伊犁地区在每一次短暂离析之后,都会再次重回祖国怀抱,从这一点上来说,伊犁地区不仅是万里绝域中的人间仙境,还是古代中原王朝的王气西极之地。
沿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在昭苏县的边疆团场一路西行到达76团团部,再向西不远即可到达我国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界河苏木拜,在苏木拜河东岸坐落着一座名叫“格登”的小山,“格登”系准噶尔蒙古语“后脑隆起之骨”的意思,格登山不过是天山中段萨尔套山脉中的一座小山峰,而苏木拜河也不过是特克斯河上流的一条支流,在伊犁河谷的高山大川中,格登山和苏木拜河显得不那么突出,然而在这不起眼的山水之间,却发生过古代历史上距离现代最近的一场关于维护祖国统一和领土完整的“王气之战”。
清乾隆二十年(1755),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帝王,前后持续长达近70年的清准战争,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从乾隆十五年(1745)开始,从明末清初强大起来,并一度给清王朝的国家安全造成严重威胁的准噶尔汗国内乱不断,可汗噶尔丹策零的继承人策妄多尔济那木札勒被其兄喇嘛达尔扎执杀,准噶尔台吉达瓦齐在辉特部台吉阿睦尔撒纳协助下推翻喇嘛达尔扎,成为新的可汗。阿睦尔撒纳与达瓦齐发生矛盾,割据伊犁自立,达瓦齐挥兵击败阿睦尔撒纳,导致后者率部众归降清朝。同时,达瓦齐的统治残暴不仁,不仅压迫奴役其他民族,与准噶尔本部的部众也日渐离心离德。适逢天花肆虐,进一步加剧了汗国内部的矛盾,使得达瓦齐的统治摇摇欲坠。
清代郎世宁绘画作品《平定准部回部得胜图·平定伊犁受降》。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准噶尔汗国已经无力抵挡沙俄对中国领土的蚕食,在噶尔丹策零当政时期,准噶尔虽与清朝征战不休,但仍能在额尔齐斯河中游的亚梅什湖(在今哈萨克斯坦巴普洛达尔南)一带击破沙俄蚕食中国领土的堡垒链,一路追击败退的俄军直到叶尼塞河上游。但18世纪中叶之后,准噶尔汗国已无力抵御沙俄的侵略,沙俄乘机修筑了“阔雷完-库兹涅兹克”堡垒线,向南蚕食大片中国领土。
在这种情况之下,平定准噶尔不仅是中央王朝的统一之战,也是遏制外国侵略,保卫祖国边疆之战。因此,乾隆皇帝极为重视,亲自参与统一之战的作战计划制定,两路清军分别从乌里雅苏台和巴里坤出征,以熟悉准噶尔内部情况的阿睦尔撒纳为先锋,一路向西合击伊犁。沿途各族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有的前驱向导,有的帮助运输粮草辎重,西路清军和北路清军很快在博尔塔拉胜利会师,兵不血刃进入伊犁地区。
在各族人民同心共气的协力之下,清军很快将达瓦齐叛军逼入昭苏县西南的格登山一带,达瓦齐叛军背靠格登山,沿着苏木拜河湿地扎营,试图“依山据淖”凭借地势负隅顽抗,鉴于达瓦齐叛军势大,且有困兽犹斗之势,清军未敢轻进,两军围绕格登山和苏木拜河形成相持。
清军的谨慎是有道理的,准噶尔汗国并非传统意义上以弓马骑射而立国的游牧政权,除传统的蒙古骑兵外,准噶尔极其重视火器在战争中的运用,在乌兰布通之战中,准噶尔的一种源自西亚的重型火绳枪“赞巴拉克”给清军带来极大威胁。亚梅什湖之战后,准噶尔又利用俘虏的瑞典、沙俄战俘掌握的火炮铸造技术,以及伊犁地区丰富的矿产和森林资源,制造了一批欧式火炮,并组建一支欧式野战炮兵部队,配合传统的准噶尔炮兵“包沁”作战。由瑞典炮兵军官约翰·古斯塔夫·雷纳特指挥的准噶尔炮兵,曾让清军在和通泊之战中损失惨重。此时的达瓦齐叛军虽已成穷寇,但一旦清军在战斗中遭遇重大伤亡,北方虎视眈眈的沙俄必然伺机而动。
然而意料之中的苦战却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了,五月十四日(丁亥)夜,清军派出翼长阿玉锡、章京巴图济尔噶尔、宰桑萨哈什等三“巴图鲁”(勇士)及二十二名劲卒趁夜登临格登山顶,居高临下进行侦察,发现达瓦齐军营帐凌乱,军心不稳,此时战机突显,二十五人当机立断,居高临下对达瓦齐大营发起冲锋,人人以一当千,极力在叛军营中制造混乱,叛军不明就里,仓皇大乱,二十五名勇士乘机生擒台吉二十人,宰桑四人,其余贵族二十五人,迫降兵众近七千人。 达瓦齐几乎全军覆没,仅带领少数亲信翻越天山托木尔峰窜入南疆,经库鲁克岭逃往喀什方向,沿途维吾尔族民众不断向清军报告叛军去向,达瓦齐一行逃经乌什地区时,于同年六月八日被乌什城主霍集斯伯克生擒,绑缚交给平叛大军押解北京,达瓦齐之乱遂平。
乾隆皇帝听闻格登山大捷,难掩欣喜若狂的心情,大军凯旋之后,他亲命宫廷画师郎世宁绘制《阿玉锡持矛荡寇图》和《格登鄂拉斫营图》纪念这一壮举。
此外,因为这次颇为神奇和戏剧性的大捷,乾隆将格登山和苏木拜水封为护国之镇山镇水,每年遣官祭祀。又提出在五個对统一多民族国家具有纪念意义的地点立碑勒铭纪功,其中就包括“特克斯阿尔班席博尔”(即格登山地区)。但此后又发生阿睦尔撒纳叛乱,使得立碑之事暂时搁置。
平定准格尔勒铭碑碑亭(碑在亭中),摄于昭苏县格登山山顶。
1757年,发动叛乱的阿睦尔撒纳败逃沙俄后病死,清朝终于赢得了这场统一之战,乾隆遂于二十三年(1758)正月二十六日下诏命定边将军兆惠立碑,经过多方协调,各族军匠一体协作,终于于乾隆二十七年七月完工。
碑体高 2.59 米、宽 0.83 米、厚 0.27 米,碑额镌刻双龙戏珠、沧海日出的图案,碑阳额有汉文“皇清”二字,碑文为汉文和满文,碑阴额有汉文“万古”二字,碑文为托忒蒙文和唐古特文(藏文),碑文由乾隆皇帝亲自撰写。碑文显然是深思熟虑,精心雕琢之作,因而显得磅礴大气,文采飞扬,其中尤其是“汉置都护,唐拜将军。费赂劳众,弗服弗臣。既臣斯恩,既服斯义。勒铭格登,永昭亿世”,寥寥数笔勾勒出自汉唐至元清,中央王朝始终将西域视为故土,力求统一的历史向心力。
“平定准格尔勒铭碑”树立于格登山巅之后百余年,几经修缮,始终是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象征和重要的历史见证,而且不止一次在领土主权问题上起到关键性作用。实际上,1864年签订的《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中,并未将格登山划入俄土,但1882年签订《中俄伊犁界约》时,沙俄确有借机蚕食格登山一带领土的企图,而“平定准格尔勒铭碑”的存在,则有力地反击了沙俄这一企图,维护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可谓泽被后世。
1997年,中哈双方经过数轮谈判,终于议定了双方国界,解决了长期悬而未决的争议领土问题。生活在格登山下,被称为“边界活地图”的第四师76团1连蒙古族牧民,凭借着祖祖辈辈对祖国边界一草一木的历史记忆,帮助中国人民解放军苏木拜边防连,采取人扛、马拉、爬犁等方式,将树立界碑、建设防护带的材料拉到了人迹罕至、车辆不能通行的边界上,数匹拉材料的马直接累死在路上,牧民毫无怨言,自行承担了损失。随后又帮助边防连修建了道路,使机械化工具得以直接开到边界上。
笔者从76团团部出发,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格登山脚下,格登山海拔不高,碑亭所在的巅峰处山风极大,站在碑亭旁俯瞰萨尔套山山前平原,山脚下苏木拜边防连营区和瞭望塔上的红旗迎风飘扬,中哈界河—苏木拜河蜿蜒流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76团一连驻地上巨大的白色字样“放牧就是巡逻,种地就是站岗”清晰可见,古老的石碑和一代又一代的戍边人,在这猎猎山风之中,一世又一世地守护着这对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至关重要的“王气之地”。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