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珍珠港:一个间谍的回忆

2023-07-27 04:11袁汉
世界博览 2023年14期
关键词:日裔珍珠港回忆录

袁汉

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珍珠港鸟瞰图。

外交官“森村正”的护照签发文件。

1941年秋天的一个早晨,27岁的年轻外交官吉川猛夫给东京的日本外务省本部发去一封简单到粗鲁的加密电报,内容只有寥寥4个字:“细节不明。”这封电报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前一天晚上,他在瓦胡岛马马拉湾的浅海里泡了大半夜,寻找珍珠港入口处的水下反潜障碍,冻得瑟瑟发抖但一无所获。

领馆来了新面孔

这位冒充领事馆工作人员的前日本帝国海军少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多次回忆起他在夏威夷的间谍活动,但细节前后多有不一致的地方。他在1963年、1973年和1985年各出版了一本回忆录,还接受过不少记者、作家和历史学家的采访,他习惯于在叙述时自吹自擂,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

吉川死于1993年,到了2015年,日本每日一出版社将他的回忆录修订再版,对明显错误或矛盾的地方进行了修改。无论哪个版本的回忆录,对马马拉湾侦察都有详尽的描述,还解释了他无法获取珍珠港反潜障碍情报的原因,那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失手之一。

鉴于吉川的特殊身份,他說的事肯定无法再一一考证,不过结合美国方面的情报,还是能勾勒出他在夏威夷的大致经历。简言之,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间谍,收集的情报对日本成功偷袭珍珠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吉川曾立志当一名海军飞行员,但他在训练期间患了严重的胃病,1936年,24岁的他不得不回家休养,2年后转为预备役,军旅之梦看来彻底与他无缘了。就在他懊丧不已的时候,突然发来一纸调令,将他转入海军情报部门。他满怀欣喜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开始忘我地学习英语,研究了能找到的所有与美国海军相关的资料,对军舰、基地、战略战术等如数家珍。他钻研最深的是美国海军战略家、“海权论”倡导者艾尔弗雷德·马汉的著作,他曾经自豪的说:“马汉的大部分作品我都可以背诵下来。”

1940年,吉川接到一项重要的任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将去珍珠港“在晦暗不清的间谍世界里潜伏半年,周围都是敌人,恐惧无处不在”。第二年3月,他化名森村正,以外交官身份被派往火奴鲁鲁日本领事馆,只有总领事喜多长雄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一到夏威夷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收集情报,在报纸和公告板上寻找有价值的信息,跟军人喝酒聊天,假装游玩,把瓦胡岛的海滩跑了个遍,寻找潜在的登陆地点。为了弄清卡内奥赫湾的水深和水下障碍物等情报,吉川报名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因为其中一个项目是乘坐透明底的游船在卡内奥赫湾观光。他还多次租用飞机鸟瞰瓦胡岛全貌,每次都带上不同的女人,装出一副花花公子模样。他在僻静的甘蔗田里建立观测点,窥探岛上的军事设施,还积极结交当地的日裔美国人,他们大多数对故国日本都怀有深厚感情。

醉生梦死春潮楼

吉川收集的情报让偷袭珍珠港的日本飞行员对目标了如指掌,美国情报人员通过分析从被击落的日本飞机中找到的文件得出结论:日本在瓦胡岛有间谍。

结论是对了,但美国情报部门却认定日本人不会让外交人员去收集珍珠港的情报,因为那是间谍最常用的掩护身份,很容易被怀疑。此外,他们还认为如此规模庞大的偷袭绝不可能只靠一两个间谍,日本人在夏威夷乃至美国本土一定组建了一个规模空前的谍报网。这种猜测直接导致了对日裔美国人的不信任,美国本土西海岸超过12万日裔被关进集中营,讽刺的是夏威夷的日裔反倒没事。

吉川在回忆录中煞费苦心地为日裔美国人开脱,他写道:“夏威夷的日裔对美国有很深的归属感,每当我请他们为日本做点什么,他们都会用‘我是美国人这个理由来拒绝我。”然而无可争议的是,如果没有一些日裔美国人有意无意地帮助,他根本不可能收集到那么多、那么详细的情报。

春潮楼饭店的老板娘藤原波子就是提供帮助的人之一,这家饭店建在一座可以俯瞰珍珠港的小山上,楼上还有一架天文望远镜。吉川经常假装醉酒,在春潮楼留宿,而且就住在有望远镜的那间屋子里,可以整夜窥探珍珠港内的动静。

另一个提供帮助的日裔美国人是出租车司机约翰·三上,吉川经常雇他的车外出“观光”,两人渐渐成了朋友。虽然吉川从未透露过自己的任务,但三上似乎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他经常向吉川介绍瓦胡岛上的军事设施以及观察它们的最佳位置。有一次,三上把吉川带到了美国陆军驻夏威夷的指挥部所在地斯科菲尔德营,他们在里面转了半天,离开时才被卫兵拦下。三上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告诉卫兵,他们本来想去一个观光景点,谁知开错路进了军事禁区,卫兵没有生疑,挥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

岛上还有个德国间谍伯纳德·屈恩,是德国军事情报部门派来帮忙的。其实吉川喜欢独来独往,觉得这样更不容易暴露。但总领事喜多却认为不能得罪德国人,在他的命令下,吉川也跟屈恩见过几次面,并给了对方一笔活动经费。

铁证如山不松口

尽管吉川总是在敏感的军事设施附近晃悠,有好几次差点露馅,但他从不冒不必要的险。他说:“做间谍本质上是一种枯燥的研究工作,只要你不厌其烦地去挖掘,总能找到些什么。”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小心翼翼地在夏威夷挖掘着,从未引起过美国人的怀疑,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战前美国情报档案中唯一与他有关的是“森村正”的签证信息。从1939年8月到1943年4月,联邦调查局特工罗伯特·希弗斯一直在监视火奴鲁鲁的日裔美国人,他在回忆录中承认自己从来没怀疑过吉川。

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吉川赶紧在领事馆烧材料。他只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惜美国人赶来时,他手上还有一张手绘的珍珠港详细地图没来得及烧,被抓了个正着。

领事馆里所有日本人都被关押在亚利桑那州一座偏远的牧场里。1942年春天,美国情报部门派人到牧场审问,而吉川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更要命的是,屈恩在夏威夷花钱大手大脚,早就引起怀疑,袭击发生后他也落了网,并描述了跟自己接头的那个日本人的长相。

审讯者连续审了吉川4天,什么都没问出来,他对任何问题都表现得一问三不知,哪怕是那张“铁证如山”的珍珠港地图,他也一口咬定是为了观光而画。美国人很头疼,只好暂时放过吉川。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时唯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喜多找到他,吞吞吐吐地劝他向美国人认罪。原来喜多已被美国人盯上,如果他不认罪,其他人很难回国。在大多数人的强烈要求下,喜多不得不来劝说吉川“牺牲小我保全大家”。吉川听了哭笑不得,告诉喜多:“当炸弹落在珍珠港的时候,我的任务就结束了,事情已经脱离了我的掌控,我可不准备再做什么可笑的自我牺牲,然后像条狗一样死去。”

汗马功劳一场空

吉川、喜多和其他日本人不知道,美国人的时间很紧张,美日两国交换外交人员的时间已经商定,他们只有一周时间来确定吉川是不是间谍。

美国人最终一无所获,他们不得不把羁押在牧场的所有日本人送到纽约,让他们乘船返回日本。直到最后一刻,美国人对吉川的怀疑依然强烈,他们曾想把他留下继续审问,但日本外交团团长野村吉三郎海军大将非常强硬,表示没有他所有人都不会走。日本外交人员不走,意味着美国外交人员也回不来,美国人终于同意放行吉川,他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人。

在非洲东南部由葡萄牙控制的港口洛伦索马克斯,美国和日本外交团完成了互换。1942年8月,吉川回到日本,他成了家,继续在海军情报部门担任分析员,由于精通英语,有时还参与审讯盟军俘虏。奇怪的是,日本从来没有正式表彰过他在夏威夷立下的汗马功劳,猜测起来,这有可能跟他当初拒绝喜多“舍己为人”的劝说脱不了干系,有人因此把他视为贪生怕死之辈。

郁郁不得志的他与上司和同僚都相处得不甚融洽。1944年6月,吉川综合同盟国媒体的报道和截获的情报写了一份报告,对美国的海军力量做出了相对中肯的估计,并指出日本海军夸大甚至捏造战果的流弊。上司看过报告后,斥责他过于轻信美国的宣传,他也反唇相讥,说如果日本海军的战报都是准确的,那美国人的军舰应该全都沉在海底。这番冲突过后,他的报告自然被扔进了废纸篓,没过多久,日本就在6月19日至20日的菲律賓海海战中尝到苦果,损失了3艘航空母舰和600多架飞机。

经历了这件事的吉川对海军心灰意冷,申请了退役,获得批准后去一家飞机制造厂工作,直至日本战败投降。在美军占领下的日本,他凭着自己会说英语,在黑市上倒腾物资挣了一笔小钱。但很快他听说美军正派人搜捕他和其他海军情报部门的漏网之鱼,于是找寺庙躲了起来,这一躲就是4年多。

春潮楼在1958年改名为夏之家茶屋继续经营,吉川使用过的望远镜还陈列在当年他常去的那间屋子里。

1961年,吉川为拍摄纪录片重返夏威夷。

余生两头不讨好

1950年,吉川觉得美国人应该清算得差不多了,便离开寺庙在全国各地漂泊,最后回到故乡爱媛县松山市与妻女团聚,并用攒下的钱开了一座加油站。就在他觉得已经安全时,一个美国人却找上门来,不过这人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是美国占领军参谋部的首席历史学家戈登·普兰格,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吉川在夏威夷当间谍的经历,想对他进行几次访谈。吉川欣然应允,1951年9月,他前往东京跟普兰格长谈了几次,从此他在珍珠港偷袭中所扮演的角色渐渐广为人知,前来采访的媒体也多了起来。

20世纪60年代初,他和美国驻日本海军副武官诺曼·斯坦福中校联名撰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美国海军学院院刊上;珍珠港事件20周年之际,他又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特别节目中露面。这两件事使他饱受日本右翼人士的指责,认为他投靠了昔日的敌人,同时左翼人士也把他当作珍珠港事件的罪魁祸首之一加以声讨。

在这种两头不讨好的环境中,吉川的日子过得自然不舒心,从他回忆录的字里行间也不难看出他的苦涩、自怜和怨恨。1993年2月20日,80岁的吉川默默无闻地死去,他的故事自此只能任由别人诠释。2014年,日本NHK电视台播放了一部关于吉川的纪录片,次年每日一出版社推出了他的回忆录修订版,通过大幅修改把他塑造成一个智勇双全、为国尽忠的民族英雄。

在1985年的旧版回忆录中,吉川至少记录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比如得知日本对美英宣战的消息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心里又不禁觉得缺乏足够的宣战理由。又比如他承认美国人对自己很友好,而他不得不尽全力帮助日本成功偷袭珍珠港,对此他感到遗憾,并且理解美国人对他的仇恨。在新版回忆录中,吉川的矛盾、怀疑和遗憾全都荡然无存。

如果吉川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见到自己的回忆被这样修改,他终究是一位了不起的间谍,只是搭上了一辆错误的战车。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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