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钗
古人吟诗作赋,讲究“炼字”,一心希望能够写出绝世佳作。如今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一次又一次地学习着如何“品字”,如何分析某个字的妙处,力求在考卷上写下最规范的答案。既然有“品字”,也就有“品词”“品句”“品段”,从课本到试卷,不同的文章之后,总是附有相似的问题,比如:某个词好在哪?某句话起什么作用?某段描写具备怎样的意义?在问过种种细枝末节后,阅读理解题的最后一问往往从大处着笔,落到作品的主旨上,要求学生对全篇的思想感情做番总结。
《词源》的著者张炎认为南宋词人吴文英的词作“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阅读理解式”读书法正是把一切作品都当做“楼台”,在将全篇逐字逐句拆解后,总结全文的意义,就好像先将“七宝楼台”拆成瓦砾,再面对一片废墟去描述建筑的全貌。这种精神层面的难题,并不为当代学子所“专享”,古人在阅读中也遭遇过相同困境。金圣叹对《水浒传》的评点就充满了矛盾,当他面对文本咬文嚼字时,几乎要把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找出来,不但深刻剖析众好汉的个性,对他们不吝称赞之词,就连潘金莲喊了武松多少声“叔叔”也被数得一清二楚。在序言中,金圣叹却板起面孔,不仅直接反对李贽提出的“忠义”说,而且将“水浒”一词解释为“天下之恶物”,甚至声称施耐庵对宋江等人所持的态度是“恶之至”的。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金圣叹最终“腰斩”了《水浒传》,亲手“拆毁”自己心目中的“第五才子书”。
才华横溢如金圣叹者,阅读中也不免在个性与规训之间摇摆不定,普通人想要跳出窠臼就更加困难。经过十几年如一日的反复训练,即便告别了校园,许多人在面对文学作品时仍然会习惯性地用解题思维去读书。“《包法利夫人》是否‘三观不正”这类问题,一度在互联网上引起热议。有关《水浒传》的种种争论,更是从未得出过“标准答案”。“XX作品好在哪里”“XX作品何以成为名著”“如何给名著按照优劣排名”……考场上的阅读理解题仿佛成了一道影子,追在每个告别考场的人身后,迫使人向书籍索要意义。
以读书治学为业的人是“职业读书人”,他们具备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并对作品所涉及的领域有着深刻认识,在面对一本崭新的学术著作或一篇新近发表的论文时,他们能快速了解全书或全文,并对其做出专业评论。人们将这种方式称为“快速阅读”,又将其细分为“略读法”“跳读法”“视觉阅读”等多种类别,运用它们阅读书刊、浏览网页,从而迅速获取自己最想了解的信息。不过恰似一柄双刃剑,“快速阅读”在给读者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制造了一些障碍。
“快速阅读”的缺陷在文学阅读中尤为明显。文学专业里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大意是说某个教师在讲授文学史上的某名作时,先介绍作品产生的时代,再介绍作家生平和创作风格,然后提到同时代人和后世对作家的评价,最后称赞该作品“写得真好啊”。
在一部文学作品面前,读者是平等的。文学作品好或是不好,读者只有在完整体会过之后,才能够得出独属于自己的评价。无论这份评价是来自大学者还是小学生,都同样珍贵。
深度的文学阅读对于每个人而言更是独一无二的经验,这意味着这份经验不能被任何一种带有技巧性的“阅读法”所指导。如果一定要从这些千差万别的经验中找出共性,那也许就是每个读者都在阅读中找到了自身和作品的共鸣。早在先秦时代,孟子便提出:“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在他看来,阅读中最应关注的既不是字眼的含义,也不是辞藻风格,而是蕴藏在作品中的意志,读者能以自己的意志去体会到蕴藏在作品中的意志,就理解了这篇(部)作品。
孟子的話看起来简单,在当下实践起来却很不容易。一方面,读者必须和多年校园训练的阅读习惯作斗争,另一方面,令人目不暇接的信息不断诱惑着人们,吸引着你一步步走向对知识的重度依赖,而忽视了个体经验,读者也必须有意识地和这种潮流对抗。换句话说,深度的文学阅读在某种程度上要求读者主动选择“孤独”。唯有在孤独状态下,读者才能以最为本真的状态去接受一部文学作品。
(责编:常凯)
如今对你的阅读造成最大障碍和干扰的是什么?
只能读汉语和英语。面对用其他语言写下的作品,我就是个文盲。
你的最佳阅读场景是什么,为什么?
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读书。因为图书馆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深度阅读对你个人造成怎样的影响和改观?
借用穆旦的诗句,深度阅读给人带来“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你认为电子阅读设备可以带来深度阅读吗?
任何设备都无法带来深度阅读。能够带来深度阅读的,只有人类本身。
阅读带给你最大的忧虑是什么?
“书到今生读已迟”,人生太短,好书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