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平权法案”寿终正寝?

2023-07-26 09:34谢奕秋
南风窗 2023年15期
关键词:平权大法官最高法院

谢奕秋

7月初美国“独立日”前后枪击案频发,死伤数十人。此前美国最高法院连出两记重大判决,在自由派社群中投下震撼弹,幸而美国社会整体上相对平静,没有爆发激烈的街头对抗。

这两记重大判决,分别推翻了大学录取中沿用多年的“平权法案”、取消了拜登政府的学生债务减免计划。民主党希望借此“机会”,重现去年最高法院堕胎权判决对于自由派选民的“促票”效应。但如今距离大选还有一年多,两大判决引起的社会反弹尚不明显,倒是舆论上对于保守派大法官的指责不少,有朝一日恐会引发某种变革或震荡。

“不能以歧视解决歧视”

联邦最高法院针对平权行动的裁决6月29日公布后,一名CNN记者喊道:“这是一个流氓法庭吗?”拜登愣了一會儿,回之以“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法庭”。

拜登回避了直接批评司法系统的判决,尤其当它是以压倒性多数通过时。

该案可以追溯到近十年前的2014年,当时一群被“拒收”的亚裔美国学生对哈佛大学提起诉讼,认为该校歧视表现优异的学生,而试图增加某些学生的配额,尤其是偏好美国黑人。

哈佛大学试图否认这一点,但其选拔标准被泄露。原来,哈佛招生办经常在“性格特征”等问题上,对亚裔美国人打低分,甚至没有邀请他们参加面试。

该案最终打到联邦最高法院,哈佛被判违反了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护”条款。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写道:“必须根据学生的个人经历来对待学生,而不是根据种族。”

此案看似简单,但牵涉面甚广。美国多年来按照“平权”思路,“照顾”黑人等弱势族裔的入学、求职需求。所谓“进步”的公司—比如谷歌和脸书—都从事与哈佛相似的活动。同样,拜登竞选时就承诺要任命一位黑人大法官,他前不久选了科坦吉·布朗·杰克逊,主要是根据她的肤色,而非在一众候选人中的能力。

这种操作,现在被冠以“反种族主义者的种族主义”。左翼当然不服,他们的辩护归纳起来有三:

其一,最高法院不尊重先例,推翻了“自己”的决定。平权行动曾经是跨党派共识。2003年,现已退休的大法官奥康纳(系由共和党籍总统里根提名)在为多数派撰写的判决意见书中得出结论:大学可以在招生决定中考虑种族因素。

其二,在法律上认为种族无关紧要,不意味着生活中也是如此。黑人约占美国人口的14%,但能入读精英大学的只有7.1%,如果没有平权行动,这一比例可能骤降至2.1%。美国黑人整体学习表现不佳,历史和环境因素居多,很多人的潜力是被忽略了。

其三,保守派所追求的“种族中立”名不副实。常规招生指标中的标准化考试,往往对更富裕的美国白人和亚裔群体(如华裔和印度裔)有利,因为他们有钱上私校或补习班;部分大学的高昂学费,也阻挡了来自“寒门”的非洲裔、拉美裔、美洲原住民学子报考;更“不公”的是,大学赞助者的亲属和大学员工的孩子,通常会获得录取照顾。

对于上述辩护思路,美国的中间偏右人士也针对性地予以了拆解。

首先,从1970年代开始,美国大学就逐步落实平权法案,如在录取过程中允许一定程度的补偿性偏袒;但法院也限制了补偿的规模和范围,只是没有明确“终止”日期。而在“平权”近半个世纪后,整整两三代大学生的命运受影响,早该结束这种片面优待了。

种族问题是美国最深、最持久的创伤,而随着“以偏纠偏”的边际效益递减,需要考虑其他方式来治疗这一创伤并减轻其影响,同时维护“平等保护”的持久目标。

其次,利用“多元化、公平和包容性”来增加非裔成员的数量,近年来很容易受到法律挑战。不少白人、亚裔美国人自称是入学、求职、薪酬和晋升方面“反向歧视”的受害者。种族问题是美国最深、最持久的创伤,而随着“以偏纠偏”的边际效益递减,需要考虑其他方式来治疗这一创伤并减轻其影响,同时维护“平等保护”的持久目标。

再次,美国的大学已“淡化”标准化入学考试(本科生的SAT和ACT,以及研究生和职业学校的同类考试),数千所大学将这些测试设为“可选”;而在较受重视的创收体育项目(如男子篮球和橄榄球)领域,黑人申请者优势很大;至于有利于校友子女的传统招生政策,关涉学校发展大计,且所占指标并不多,不能作为延续平权行动的“挡箭牌”。

总之,进步派认为需要正视非洲裔的弱势处境,药有副作用总好过没药;保守派则反唇相讥:如果一副药吃了半个世纪还没消除病根,那是不是要停药,或者换一副药呢?

学生债务减免的B计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高法院6月30日又以6比3的结果,裁定2003年的《学生高等教育救济机会法案》(HEROES,又称《英雄法案》)其实不允许拜登的“学贷减免计划”消除近5000亿美元的债务。

拜登这回硬气了,直指这一判决“错误”,并宣布将借助《高等教育法》赋予他的权力,曲线寻求取消学生债务。由于特朗普和拜登政府在新冠大流行期间暂停了联邦学生贷款偿付,借款人原本将于今年秋天恢复付款,而拜登试图保证在10月1日开始的一年过渡期内,借款人不会因逾期或错过付款而被视为违约。

据白宫估计,大约4000万美国人“有资格”获得总统去年8月宣布的学贷救济,其中2000 万美国人的学贷余额将被完全消除。在实际推行过程中,已有逾1600万人的申请获得批准,之后教育部因法律挑战而被迫停止接受申请。

最高法院的上述裁决对拜登造成打击,因为正寻求连任的他,曾在2020年竞选期间承诺,他的政府将免除每人至少1万美元的联邦学生贷款债务。他本可兑现这一重要的竞选承诺,通过给年收入不达标的借款人免除最多1万美元债务,以及给经济需求最大者最多1万美元的“额外救济”—两项条件都符合的话,最多减免2万美元。

对此,首席大法官罗伯茨指出,《英雄法案》仅允许教育部长“放弃或修改”《高等教育法》中与经济援助相关的法律或监管条款,而不是“从头开始重写该法规”。他认为消除数千亿美元债务“兹事体大”,教育部必须事先得到“国会的明确授权”。

现在国会共和党人控制众议院,不会给予这种授权。即使民主党在2024年大选后控制了国会参众两院和白宫,他们也缺乏60张参议院支持票,而这些投票是推翻最高法院在堕胎、平权行动和学生贷款等问题上有争议的里程碑式决定所必需的。

所以,在过去几周,白宫幕僚长杰夫·齐恩茨召集他的团队每周开会,与教育部和司法部合作,以便在裁决对它们不利的情况下,“尽可能快地向尽可能多的借款人提供救济”。比如,借助1965年《高等教育法》的授权,寻求一条新的债务减免途径,并为借款人在今年10月需要恢复偿债时,创建一个为期12个月的臨时“逐步还款”计划。

剩下的就是“公关战”,比如指责共和党人取消了让年轻选民、受过大学教育的选民和少数族裔选民(他们大多是民主党联盟的关键组成部分)受益的项目。

“最高法院不仅变得保守,而且几乎—就像倒退一样。他们做出的一些决定就像回到了过去。”6月29日晚,拜登在纽约西格拉姆大厦的一个私人餐厅对捐赠者说,“你有没有想过,在宪法承认隐私权50年后,我们会认为根本没有隐私权这回事?”

“最高法院的过度行为将适得其反,”纽约州民主党国会众议员里奇·托雷斯说,“你知道,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该案援引隐私权,赋予孕妇联邦认可的堕胎权)的决定,曾将2022年选举周期中的红色浪潮减少为红色涓涓细流。”

尽管对最高法院提出了批评,拜登还是反对一些自由派人士所提议的“核武器”—“要么扩大最高法院的法官人数,要么对大法官施加任期限制”,因为现阶段民主党根本无法做到。

黑人大法官的自我憎恨?

无论是大学录取环节还是减免学贷偿还,都绕不开种族话题。录取照顾黑人学生,被认为可以疗愈美国历史创伤;减免学贷偿还,更被认为可以直接缩小种族贫富差距。

然而,此刻美国看到了另一个“弗洛伊德时刻”—法国正被“种族暴力”的阴影笼罩。6月27日在大巴黎西郊,警察射杀一名驾车拒检的北非裔少年,导致全法连续多日爆发烧车烧馆、抢劫银行与商场等骚乱。右翼政客泽穆尔认为,这场骚乱俨然演变成种族叛乱,而这一切都得归咎于法国长达20年的宽松移民政策。

早在退休改革之后,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国内支持率,就已经掉到30%以下。6月30日,不等欧盟夏季峰会结束,马克龙匆忙从布鲁塞尔回国处理骚乱。而由于波兰和匈牙利反对,欧盟夏季峰会未能就移民政策达成一致,这也展示出欧美之间某种“问题同构”。

对于通常更亲民主党的黑人、拉丁裔等少数族裔,民主党如何让自己控制的高校多多招收?

在美国纽约,白人义警丹尼尔·潘尼因5月在地铁车厢内当众“扼杀”黑人惯犯乔丹·尼利,被大陪审团起诉“二级过失杀人”。此事引起当地一波集会,幸而美国社会已经厌倦了无法无天的“弗洛伊德时刻”,没有重现打砸抢烧。

不过,近来围绕美国大法官的道德争议,对最高法院内部运作造成了不良影响。保守派大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被卷入“未申报的豪华宴游”风波;另一名保守派大法官阿利托,也被指没有披露去阿拉斯加钓鱼。其实,在今年3月司法会议修订其指南之前,大法官们不必报告这些行程。否则,自由派前大法官布雷耶、金斯伯格,也会因在第三方支付的旅行中环游世界而受到责难。

此外,曾从平权行动中受益的黑人大法官托马斯,由于在取消平权行动的判决意见书中抨击另一名黑人大法官科坦吉·布朗·杰克逊“充满种族意识的世界观”,被自由派媒体攻击为“阴险且无法治愈”的“自我憎恨”者。

对于通常更亲民主党的黑人、拉丁裔等少数族裔,民主党如何让自己控制的高校多多招收?一种潜在的变通之法,是对含有少数族裔相关正面论述的文章打高分。虽然大学不能对在申请表上勾选了拉丁裔身份的学生给予照顾,但如果同一名学生写了一篇表达对墨西哥裔美国文化自豪感的文章,大学似乎可以优先考虑他们。只是一旦被其他人诉至法庭,大学需要证明它这样做是因为该学生的文才,而不是因为其种族。

为了预防这种“开后门”,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在判决意见书中写道:“大学不能简单地通过申请论文或其他方式,建立我们今天认为非法的制度。”

基于最高法院的判决,许多大学将告别录取中的种族照顾政策,但并未被禁止寻求其他方式来实现学生群体的多元化。一种选择是让拜登政府对大学提起诉讼,以确保招生的“公平性”,包括针对那些让上层白人受益匪浅的传统招生做法。

所谓的“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本来就不是一部死板的律令集,而是不断吸纳各种具有时代气息的内容;现在谈论它的寿终正寝,也还略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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