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茗婷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这首名为《漫长的》小诗,最早出现在了班宇2022年6月刊发在《十月》杂志上的小说里。小说名,是《漫长的季节》。
约莫一年之后,今年4月末,另一部《漫长的季节》,一部电视剧,由东北人辛爽执导筒,东北人范伟、秦昊等主演,开播了。
自走进大众视野的那一刻起,作为“尖子生”的《漫长的季节》,豆瓣9分开分,一路走高,在五一假期的尾巴,以9.6分收官,成为了今年以来最高分的华语影视剧。
剧集《漫长的季节》,脱胎于原著编剧于小千的剧本《凛冬之刃》。原著基调暗黑冷峻,而沈墨、王响等主要角色,更负载了人性的恶和命运对他们的捉弄。
尽管故事风格与走向跟原著有所不同,但在这部与小说《漫长的季节》同名的电视剧里,人们惊喜地发现,长年以“小说家”、“东北文学三杰”之一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的班宇,换了个身份,成了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的文学策划。
因此,观众可以从剧中,看到一些与班宇小说意象、气质相似的表达:同样以“下岗潮”阵痛下的东北为背景,同样瞄准了一群失意的小人物,同样的东北式幽默和无处不在的失落感、无力感。
而班宇早年写作的小诗,被借用到了电视剧中。最开始是范伟饰演的王响,以一种类似东北小品抖包袱的形式带出来。这句诗歌,实质是人物命运一条事先张扬的暗线。
结尾的那一场落在每个角色肩头的无声大雪,遥相呼应着的,则是班宇首部小说集《冬泳》封面的那句话:“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一个响指的震动,一种在时间茫茫的汪洋里溺水呼救却无人响应的窒息感,击中了班宇,也打动了屏幕内外的主创和观众。
趁着这波热泪盈眶的余温还没过去,南风窗专访班宇,聊一聊在“东北文学复兴”的热潮下, 拥有了“文学策划”新身份的班宇,是如何以一种超越文艺作品体裁的形式,让小说和影视工业完成一次灵魂与内核的交媾。
2021年6月,辛爽联系上班宇,请他到北京看个项目,看看有无合作的机会。
项目原名,是于小千执笔的剧本《凛冬之刃》。它讲述了一件凶杀案降临,两代人的命运被改写,三位老人从此困在遗憾中。
作为“尖子生”的《漫长的季节》,豆瓣9分开分,一路走高,在五一假期的尾巴,以9.6分收官,成为了今年以来最高分的华语影视剧。
对应的,是火车司机王响、厂长办员工龚彪、刑警队长马德胜,三个失意不得志的老人。对他们来说,此后20年的四季不再更替,时间就停留在那个被意外闯入的秋季里。他们的人生也不再是线性地往前,而是变得漫长又渺茫。
在悬疑的外衣下面,人生被困的叙事,一下子打动了班宇,他为这个关于老人的故事着迷。“他们不是弱化了感情,反而是越老好像越知道自己这个生命里所执着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这一种有别于当下刻板印象的老人叙事,让班宇觉得很有意思,因为被打动,因为有所共鸣,“和辛爽他们聊得很愉快,就决定加入这个项目组”。
哪怕是在接受采訪的当下、在《漫长的季节》已经高分完结的两个月后,班宇还是难以用语言来定义“文学策划”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只是凭借小说家的本能,去从头到尾重写,梳理故事发展的逻辑、丰富人物的面目,在原著基础上,为故事增色。
《凛冬之刃》的开头写道:“广阔的大地上,大雾朦胧,让人分不清季节和时间。”凛冽、冷峻、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但到了《漫长的季节》中,林海雪原的东北,褪去了冷冽,化为蓝天白云和黑土,还有绿黄相间的玉米田。身穿靛蓝工装的王响,驱使一列喷薄着白烟的黑皮火车,疾驰着穿越田野。
那是一个色彩斑斓的秋天,是一个有别于原著的暖色基调,是导演辛爽想呈现的,“特别明媚的东北”。与明媚的正向基调相似,班宇为其中家长里短和富有人味的叙事吸引。“把东北当年和现在的生活风貌还原出来了。”班宇说。
一家三口,一顿饭,几段对话,就把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展露无遗。“家长里短能充分表达人物的情感状态和关系。”
剧里王响说,新炸的大果子多好。但王阳非要吃水捞饭。三言两语之间,王阳这个东北独生子的任性、王响嘴硬心软的父亲形象和在家庭的中心地位,就被勾勒了出来。“水捞饭”的意象,也暗示了王阳的终局,将融于水中。
同样是那个饭桌旁,在和妻子罗美素的对话里,面对疑心自己左肺结核、眼睛结膜的妻子,王响直言“:你没大事,心脏里装着一台桑塔纳(代指妻子的心脏支架,费用在当时和一台桑塔纳几乎等价)。”而面对妻子不满丈夫唠叨,王响则说:“别发火了行不? 你这一发火,桑塔纳熄火了,我该上火了。”
字里行间,充满了生活窘迫的真相,在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错落有致的对话中,富有时代特征的故事背景,就被一点点拼凑了出来。
天性乐观的东北人,总能用语言讲得幽默风趣。这似乎是后天养成的,在赵本山、赵丽蓉等老一代东北喜剧人的余温下,新一代成长起来的东北文艺工作者,将这种语言风格在当下的创作中重现。班宇本人也不避讳,其所创作小说的语言风格,自然会受到这些东北小品话语的影响,正如他在一次采访中所提及的,“用对话来阐释内心想要表现的生活境遇”。
就像《渠潮》中抢不到、也做不成的腰肝汤所暗示的穷困年代,《逍遥游》中让人吃得出汗的炒切面隐喻了一种暧昧氛围,无论是对话、场景还是人物和故事,都在这些细节的堆砌下一点点建立起来。
细节之上,让故事得以共情的,还是人物。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的众生相极其出彩。这是一群阶层和善恶界限暧昧不清的群像。看似是上层阶层的厂长、港商,与“下位者”的护士、舞女纠缠不清,最终也因这种纠缠不清而落入了命运的终局。
而作为中、底层人的三位主角王响、龚彪和马德胜,他们向往权力身份所象征的荣誉,对“劳模”“元老后代”“大学生”等身份标识喋喋不休、念念不忘,但因为良知、正义、勇气,他们也亲手封堵了向上的通道。
而沈墨、殷红、罗美素、黄丽茹、李巧云等女性形象,极富生命力,对生存境况有着如豹子般的敏锐,也如母狼般凶狠、狐狸般狡黠、麋鹿般灵动。
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离不开作为文学策划的班宇。他重新雕饰了一些重要人物的形象,也创设了新人物。
让班宇很满意的,是李巧云这一角色的增设。按照班宇最初的设计,李巧云只出现在过去的时间线,是王响工友的妻子,一种弱关系里的同仁,是旧时代的一员,是那个下岗年代里无力对抗潮水的一份子。
李巧云这一角色天然具备坚韧的生命力,在工厂发不来工资时,直接保温瓶砸到办公室主任头上;中年下岗后,为了患白血病的孩子和断了腿的丈夫,“下海”去当陪酒女;而在到了平淡安稳的孤苦晚年,还能依靠推拿手艺独立生存。
因为这种生命力,多少能激发早已觉得人生暗淡的王响,班宇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一人物加进现在的叙事时空,让李巧云成为王响在当下的一个慰藉。
班宇说,在剧组工作过程中,难倒他的,是以王阳为代表的,那个年代年轻人的爱情。
于丧子、丧妻的王响而言,后20年一路同步走到现在的工友,就只有李巧云了。“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一起走过来,彼此知根知底,各有各的不幸,在各自的晚年里互相安慰。”班宇说。
当王响如溺水般耽于过去20年的纠葛,一直向前看的李巧云,就像一抹亮色出现在了王响的晚年中,正如她手中那一只冰淇淋,哪怕是齁甜,也吃得下去,毕竟比苦涩要安慰人得多。
在王响载着李巧云和“情敌”吴老师的戏份中,司机王响坐在驾驶座上,望着前方,却跟后座上同样向前看的李巧云,深情婉约告白。这场三角恋的戏份,打动了不少观众。
这场戏,是编剧团队根据李巧云和王响的人物关系设计的。班宇特别喜欢王响对李巧云的表白,两人的位置和说话的方向,也暗示了,王响实际上一直在与背后那20年前的命运对话,这些话被以李巧云为代表的过去的人听到了,是一种回应。“这种隔空的表白和对话就很动人。”班宇说。
但文学策划这项工作,也有让小说家感到为难的时刻。班宇说,在剧组工作过程中,难倒他的,是以王阳为代表的,那个年代年轻人的爱情。
那个年代,1997年前后,他们的爱情是如何产生的?他们当时的爱情信仰是什么?他们喜欢去哪里谈恋爱?用什么表达“少年维特的烦恼”?
这是超出1986年生人班宇的生命经验、需要“花时间和功夫去感受”的东西。
小说家向来有从现实生活里寻找灵感的创作习惯。为此,把这种感情投射到了类似舅舅这类人物身上,“可能他既是你的长辈,但又没比你年长太多”。就像让当代互联网叙事着迷的“小姨文学”,这类“小”字辈的长辈,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是新潮事物的代表。
于是乎,有了剧中喜欢听摇滚、爱看电影杂志、写几首小诗、常去歌厅的王阳。正是在歌厅,殷红、港商等人的陷害,加剧了沈墨和王阳陷落到人性之恶的深渊中,也有了那首如命定预兆般的小诗出现。
从此,所有人的命运轨道,开始裂变。
碎尸案的出现,就像那个响指一般,震碎所有人的既定轨道,王阳溺亡、罗美素自缢、王响下岗、龚彪失业、马德胜被革职……
直到此刻,《漫长的季节》的主题,才慢慢脱下了悬疑的外衣,露出一个隽永的文学命题:人生的走向,是如何被意外打破、被困于意外的?如何与今后不济的命运相处?
辛爽接受采訪时,解释过为何会从《冬泳》封面的话—“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来获得结尾落雪的灵感:“当命运的话题升起后,案件本身没有那么值得讲述。”
相比案件,在时代震荡下,不确定性和意外似乎自动从地岩中渗出,人们无处可逃,命运的乱舞,成了最大悬疑。
就像王响、龚彪和马德胜,分别作为工人、知识分子和公务人员的他们,以为自己都会有美好的未来,但最终把青春和壮年,一头撞向了一场意外,从此人生也被困在了下岗潮中。
这种困顿,也时常出现在班宇的笔下,就像《逍遥游》里,困于尿毒症的许玲玲,生活看似风平浪静,但水面下的真相让人窒息,也似《漫长的季节》(小说)里的“我”,驼着生病的母亲,走入无爱的婚姻。
班宇的小说是一种废墟式的小说,不是面向历史,而是面向历史的“残余”。因此,我们总能在班宇的小说中,自动代入“频频回望”的视角,回望过去,人活到了当下,却依然困于过去的时间中。
都是一样的被困,都是一样的无力挣扎,却还在顽强生存,作为小人物的我们,被命运缠绕扼紧的人们,“世界真的很难跟你发生什么关系”。
评论家黄平曾言,班宇的小说是一种废墟式的小说,不是面向历史,而是面向历史的“残余”。因此,我们总能在班宇的小说中,自动代入“频频回望”的视角,回望过去,人活到了当下,却依然困于过去的时间中。
正如剧中的王响、龚彪和马德胜,他们回望20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潮水,回望稳定性和确定性骤然消逝的那一刻。影评人梅雪风曾评价道,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异类。他们骄傲而又不识时务地停留在他们的理想国里”。他们花了20年,才走出那个漫长的季节。
那人可以不认命吗?在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要怎么对付?
面对疑问,班宇回答“好像你没办法不跟命运的下坡路相处”,有种像他小说一贯隐隐流露的无力感。
意外的到来、命运的转折点,不是一下子从天而降,是在毫无意识的时候慢慢开始变化的。
可能就是王响开火车的时候,可能就是王阳遇见沈墨的刹那,可能就是殷红母亲离世的一刻,当远方的响指震动,人们却对眼前的繁杂琐碎无力应对。谁知道,这么一个“响指”,却能影响今后20年甚至更长久的人生呢?
似乎是一种默契,在当下,“共和国长子”的余晖褪色暗淡将近30年后,一群从东北出走又归来的文艺创作者,无论是“东北文学三杰”,还是以强劲势头闯入人们视野的辛爽、李雪琴、董宝石等新一代造浪者,在文学、音乐、影视作品的创作中,他们都将视野皈依到了这片热土,不约而同地将创作母题摆到了对命运、时代和个体关系的叩问之中。
和班宇齐名的另一东北小说家双雪涛曾言:“其实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围观一个地方。”在这场长久的围观中,究竟东北是主角,还是自以为是看客的我们,才是戏中人?
我们看到的,是一群东北人的命运,何尝不也是我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