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面条

侯晓琪

一

這天，阿丽听说街上新开的租车公司搞大酬宾活动，她眼前一亮，想出一条生财法子，急忙赶去，很快相中了一辆省城牌照的豪车。

办好租车手续后阿丽上了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可是高速路上车比较少，根本没啥“生意”，她徒劳地兜了几圈，只好就近找到出口，无奈地下了高速。出师不利，折腾了小半天一无所获，阿丽不禁心里有些沮丧，心说：这趟出来成本可不低，车钱油钱衣服钱，要是空手而回，那可就亏大了。这么想着，无意间车拐到一个路口，路口有一家新开的小饭馆，门前站着个三十多岁的黑胖子，正在笑呵呵地揽客。见阿丽的车驶近，黑胖子本来笑吟吟的面孔，瞬间闪过一丝愣怔与惊讶。

这儿似乎是个乡镇驻地。阿丽心想，小地方的土老板，肯定很少见美女开豪车，鄙夷的念头升上了她的心头。但马上她心念一转，这不是送上门的买卖吗？于是她忙将车停好，尽量优雅地慢慢下了车，然后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进了饭馆。

为了符合当下的角色设定，阿丽捏起菜单挑了半天，最后却微皱眉头，勉强叫了份清粥小菜。仔细用纸巾擦过筷子后，她边吃边留意四周，发现那个黑胖子是这个饭店的老板，伙计们都叫他强哥。冷不丁，她偷偷扫视的目光隔着饭馆的玻璃，与一个年纪有五十上下的壮汉对上了。那人一身民工打扮，正目不转睛地瞅着阿丽手中的碗筷，喉结上下移动，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嘿，正愁没办法当众完善高素质女性这个人设呢，阿丽心里一喜，忙将对方招呼进来，关切地问：“饿了吗？”对方低头闷声说：“我不是要饭的，因为工地受灾停工，我没活干了想回家，可是在路上不小心把行李弄丢了。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阿丽听罢忙冲柜台一招手：“给这位大叔来碗面，算我的。”她这么豪气，一旁的强哥也不好意思了：“别，进门都是客，这碗面我请。”

嗯，冲这个假大方的劲儿，就他了！本来阿丽还有些犹豫，但现在她下定了决心，准备拿强哥开张！

为了将关系拉得更近一些，彻底打消对方的戒心，她假装找纸巾，慢慢靠近了强哥，用见多识广的口气悄声说：“现在社会上骗子多，有些人纯粹是编造借口混吃混喝的，这人也不好说。要不，你给他的面里别放盐？”

强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点点头去了后厨。

不多会儿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民工大叔挤着眉眼看了会儿，实在忍不住香味的诱惑，先神色怪异地小心尝了口，接着便长舒了一口气，端起碗就吃，片刻间就风卷残云般吃了个汤干碗净。

阿丽在对桌看在眼里，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这位大叔没说谎，不是饿极了，谁能将没放盐的面条吃得这么香呢。大叔吃完后打了个嗝，感激地看着阿丽，突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声谢谢也没说，就匆匆出了饭馆。

估计他就是那种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凡事爱闷在心底的一根筋，所以阿丽也不见怪，可打开手包准备付账时，阿丽却失声惊叫起来：“糟糕！”她随即返回车上，装模作样翻了会儿，又紧蹙着眉头回到饭馆，对强哥不卑不亢地嫣然一笑说：“不好意思。早上接到闺蜜电话，我忙着开车上路，可走到半道事情又有了变化，又只好返回，这么一来，没想到手机和钱包都忘在家里了。”

强哥听罢略一沉吟，无奈地挥了挥手说：“没事，一点饭钱不算什么，欢迎下次再来！”

“可是，”阿丽尽量做出楚楚可怜之状，望着强哥吞吞吐吐地说，“可是我的车快没油了。要不，要不您借我两百块加油。咱们互留手机号，回到家我就加您的微信，和饭钱一块儿还了？”

这下强哥有点迟疑了。他上下打量着阿丽，一时半会儿也瞅不出什么破绽，最后想到阿丽刚才对待民工大叔的那番义举，还是放下了戒备，转身从柜台抽屉内抽出两百块递给了阿丽，并交代说：“出门走左边小路，僻静，车少，但是近，可以直达加油站。”

二

车开上小路，阿丽松了口气：看来，嫌贫爱富是世人通病，不是看在富家女开豪车的行头配置上，强哥能轻易就掏钱？可一想到强哥微微挑动的眉梢下令人难以琢磨的微妙眼神，她又有点不舒服，难道，刚才有什么纰漏被看穿了？

阿丽正心乱如麻，就见前面的路上，那个民工大叔正费力地将一块大石头从路中间搬走。见她过来，大叔忙满脸含笑恭立一旁。阿丽没理他，径直开了过去，心里又盘算开了：这次表面看得手了，但细算支出，光租车费就两百，还有油钱和路桥费，还是亏啊。

到了加油站，阿丽不情愿地打开手包准备加油，猛然看到隐秘夹层藏有两张大钞，立时灵机一动：有了！

那是她以前不小心收到的假币，但舍不得销毁，总想花出去以减少损失，可每到关键时刻她就又怕上了：这要是被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刚才众目睽睽之下，大伙儿都看到强哥给了她两张大钞，现在若是将这赃赖到他头上，来个废物利用，不就扭亏为盈了？

加油站是假币重灾区，果然阿丽一亮出来，马上被加油小哥验出是假币。但她不慌不忙，借加油站的电话打给了强哥：“老板，我在加油站遇麻烦了，您最好来一趟。”

不多会儿，强哥骑着买菜的电三轮来了。听阿丽说了原委，他捻着那两张假币，脸皱成了苦瓜，他也拿不准是不是自家饭馆错收的。阿丽知道他爱面子，忙假意宽慰说：“得，您也不容易。这样吧，都算我的。再借我一百，到时我一并还您。”可强哥一摊手说：“饭馆的现金全拿去补货了。”

“那怎么办？”阿丽一惊，忙转身噘嘴轻拍了拍车身说：“这破车开好几年了，油耗大，没一百块钱的油到不了家啊。”

话音未落，强哥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要不，用加油卡吧！”

阿丽正莫名其妙，强哥已上前拉开她的车门，从副座的垫子下暗兜里，摸出一张加油卡，顺带连阿丽藏在垫子下的手机也翻出来了。

这下阿丽可就傻了。强哥有些嘲讽地说：“这车是我的，昨天交车急，就忘了这张油卡。要不是你这一提，一時半会儿我还想不起来呢。”

强哥以前在省城开商行，因水灾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他才辗转到此开了家饭馆，以图东山再起。而这辆车，也是因为刚开业资金周转困难，才将它临时租给了租车公司。

这时候，有好几个加油小哥在围观，这下听出了蹊跷：“哈，原来是‘大要饭的！”

“大要饭的”是指一些女性开着租来的豪车，以忘带钱和手机为借口，专门在高速路上向过往司机明借暗骗。因为她们扮成高素质群体的样子，往往能让热心人丧失警惕而屡屡得手。这种讨钱方式成本大，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阿丽也是听说了这种来钱方式，想到操作相对简单，才无师自通地做了这趟“买卖”，没想到骗到原车主的头上了！

众人愤怒之余纷纷围上来，阿丽正不知所措，突然那个民工大叔奔了过来，舞着根棍子，将她护在了身后：“她是好人！谁敢动她，先过我这关！”

纷乱中，远远驶来一辆警车，原来强哥报了警。别人还没啥反应，大叔见了撒腿就逃，可是没跑多远就被警察追上摁住了。随后，所有相关人员被带到了不远的镇派出所。

三

出乎阿丽意料，由于强哥帮她极力开脱，加上民工大叔一个劲儿称她是好人，经民警一番训诫后，她竟然安然无恙从派出所出来了。强哥也跟着出来了。阿丽红着脸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开脱？”

“你开车过来，开始我认为是巧合。租出的车被人租了，是常事，没必要挑破让人难堪。”强哥说，“后来呢，你主动请民工大叔吃饭的这个暖心举动，打动了我。”

看来，是自己伪装的善良骗过了强哥。但一转念，阿丽又想到自己开着他的车，在他面前装腔作势，就像被人当猴戏看，心里生出了几分恨意，于是冷冷地说：“我让你别在民工大叔的面条里放盐，没那么好。”

“哦，”强哥摇着头岔开话题，“你知道民工大叔见了警车为什么逃吗？刚才我在警察讯问他的现场，你当时不在。”

原来，为了返乡，这位民工大叔一路吃了好几次无盐饭！当地有种古老习俗，看到要饭的就用这种方法羞辱他，羞辱他的不劳而获。他既憋屈又窝火。这一天，他在那条偏僻的小路中间放了块大石头，只要有人停下车清障，他就准备偷车上值钱的东西，不行就抢劫！有了钱，就不必吃无盐饭了。可他在旁边树林埋伏了半天也没车过来，饥饿难当中只好又到饭馆里想找口吃的，结果遇到了阿丽。阿丽很疑惑：“可是他没抢我啊……”强哥淡淡一笑：“因为他碗里的面跟其他客人一样，什么也不缺。”

阿丽听罢不由打了个冷战：若真听了她的话，强哥让大叔吃了无盐饭，那么她与民工大叔若在小路上再次相遇，就不是对方主动搬开石头那么简单了。正是强哥的那撮盐，温暖了民工大叔渐已冷酷的心，让他认为世上还有好人，才放弃了犯罪打算，还要拼命保护她。而见了警车，这位直肠子大叔以为他在路中放石头的行为已被警方发觉，才逃跑的。

阿丽一时心头五味杂陈，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民工大叔在民警陪同下出来了。他是感觉受了歧视才起了恶念，好在并未实施，谈不上犯罪，所以民警对他进行了批评和心理疏导。最后，由所里出具证明，派车送他去民政救助站，站上会替他购买车票，安排返乡的。

“谢谢你，姑娘。”见了阿丽，大叔停下脚步，“但是，别干‘大要饭了，以后我们这些人再遇个难处，没人肯伸手，怕连无盐饭都吃不上了。”大叔跟民警上了警车。望着远去的警车，阿丽突觉后背发凉。

“在我们家乡，无盐饭指不经过劳动而获得的利益，是淡而无味最被人瞧不起的，因为人在劳动中流出的汗是咸的。”强哥默默地说，“这场雨灾，改变了许多人，但这不是吃无盐饭的理由。任何人都不该吃无盐饭，包括民工大叔。知道你是第一次，也怕你以后真吃上了无盐饭，我才下决心报了警！要知道，无盐饭一旦吃多了，吃习惯了，会越吃越顺口、越吃越贪心，要是上了瘾，就麻烦了。”

阿丽静静听着，不由流下了泪，喃喃地说：“谢谢你强哥！”忽然，她惊奇地发现，眼泪竟是咸的，就跟放了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