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开花了,满满一树粉白色的花,引来蜂儿蝶儿,嘤嘤嗡嗡的,很招小姑娘云儿讨厌。她大声嚷嚷着,折断一根细枝条,在花枝间一通挥舞,蜂儿蝶儿逃走了,花瓣落了一地,紛纷扬扬的,像下雪。
云儿的娘,踮着小脚,从院子那端的土窑门口一扭一扭地走到苹果树下,朝着树上的云儿喊,妮子,你咋又在树上,弟弟呢?
小姑娘一吐舌头,伸手指了指另一根树枝。云儿的娘顺手指望过去,看见她两岁的儿子——云儿的弟弟,坐在一块被架在两根树枝间的小木板上,腰里系着麻绳,麻绳的两端分别捆在稍高一些的树枝上。
云儿的娘大吃一惊,她的两只三寸金莲快速移动,一溜小跑到小木板下,用两只手做出托举的动作,好像她的儿子就要从树上掉下来似的。其实她完全不用担心,那块小木板架得很稳当,捆绑在小男孩腰里和树枝上的麻绳也结实。农历三月,乍暖还寒,小男孩依旧穿着棉衣棉裤,麻绳并不会勒疼他的皮肉。他稳稳地坐在小木板上,不吵不闹,像坐在“坐婆”中。豫西一带,把自家用粗质木料制作的婴幼儿座椅叫“坐婆”,是个集椅子、餐桌、玩具等功能于一体的物件,下面凹槽与圆孔的设计使得孩子便溺也不会脏湿了裤子,除了睡觉是在炕上,小男孩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坐婆”中度过。现在,小家伙看起来很满意这块小木板,坐得那么高,花母鸡够不着啄食他衣服前襟上的碎饼屑,老黄狗也舔不到他下巴上挂着的面糊糊,蜂啊蝶啊飞来飞去的,它们也不招惹他,它们爱的是花朵。他显得比坐在他的“坐婆”中更安心,也更愉悦。
在确认木板的安全性后,云儿的娘依旧怒不可遏,她大吼一声,死妮子,让你带弟弟,你把孩子带到树上,你给我下来,看我不打烂你的手。
云儿才不下树呢,起码在她娘火气消散前,她坚决不能下树,否则她娘针线筐里的那把尺子肯定飞出来,能把她打得满院子跑。云儿撅着嘴巴,表情坚定,与娘对峙着。嘤嘤嗡嗡的蜂儿蝶儿又飞回来了,她再次舞动手里的细枝条,呼呼啦啦一通狂舞,把气撒在它们身上,惊得蜂蝶四下逃窜,惊得苹果花成朵成朵地跌落。花母鸡和老黄狗也凑过来看热闹,咯咯咯、汪汪汪叫得幸灾乐祸。苹果树上的两岁男孩看着眼前的情景,像看一出游戏,他粉嫩嫩的小脸映着苹果花,笑得嘎嘎响,笑得尿了,一股水流从开裆裤的前端飞下来,浇得苹果树花枝乱颤,把娘也逗乐了。
云儿的娘消了火气,踮着小脚去厨房做饭。农家的午饭简单粗朴,不过就是一锅面条,放几片白菜叶子。云儿的娘拿双大筷子,捞出一碗稠的,递给云儿的爹。男人干重活,需要稠腾腾的饭食供养力气。锅里剩下的稀汤寡水,再搅进一些玉米面或者红薯面,成一锅面糊糊。这是女人和女孩的饭食。云儿的娘又用一点点白面给小男孩摊了一块小煎饼,还加了一个鸡蛋。男孩是家里未来的男人,要好好养着。云儿从来不对饭食有什么期待,她现在是女孩,长大是女人,命中注定她一生要以面糊糊为食,如她的娘。
不期待饭食的云儿却期待吃饭的过程。
先把弟弟从苹果树上抱下来,摁进“坐婆”。小男孩忽然不适应古板的“坐婆”了,他哇哇大哭,嘴里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说,姐、姐,树、树。云儿不理睬他,自顾自地盛了一大碗面糊糊,端到苹果树下。那里早就有一根麻绳从树上垂下来,麻绳的末端捆着用铁丝拧成的圆环。云儿把碗放进铁环,兜住。她直起身,一个小跟斗,双手撑地,双脚勾住低处的树枝,双腿用力,小身板往上一跃,就稳稳地坐在了树枝上。然后,她收那根麻绳,慢慢地收,把冒着热气的面糊糊提上了苹果树,放在弟弟坐过的那块小木板上。粗瓷大碗陷落在苹果花的包围中,云儿也端坐在苹果花中。
这是一棵花朵格外稠密的苹果树,春天是它最美的时候,也是它最骄傲的时候。按说,一棵果树,最骄傲的时候应该是果实累累的秋天,可是,云儿家的苹果树不是一棵正常的苹果树,它不是为了结果实而存在的。它品种不好,也没有经过嫁接,是一棵结不了好果子的树。没有人特意种植它。不知道是谁,或许是一只鸟儿吧,吐出了一粒种子,它便长成了一棵树。有树的高大形态,有不规矩的枝枝丫丫。春天披一身好看的花朵,秋天结几颗丑陋的果实。这仅有的几颗果实能一直挂在树上,连最馋嘴的孩子都不屑于偷食,因为它们实在是太酸涩了。等到果实熟了,依旧酸涩得难以入嘴。咬一口,酸得牙齿倒下一排;不服气地再咬一口,涩得浑身打哆嗦。果实熟透了就自己落下来,也没有人捡拾,花母鸡顺嘴啄那么几口就跑了,路过的鸟儿也顺嘴啄那么几口,便长了记性,再也不来。不过,好像蚂蚁们不嫌弃苹果酸涩,苹果最终被它们分食或者分解后运走。云儿的娘曾经想过给苹果树嫁接一下,让它成为一棵真正的苹果树,或者干脆把它砍了,另外种一棵好品种的果树。云儿的爹不同意,他说,好吃的果子,免不了招人惦记,也招惹是非,就让它自自在在吧,长成啥样是啥样。云儿家的苹果树便一直作为一棵纯粹的树毫无目的地存在着。这么说好像也不对。云儿呢,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只管把一碗粗陋的糊糊面吃得折腾、吃得繁琐、吃得隆重。呼噜噜的,她发出壮观的声响,又吧唧着嘴,任性地吧唧,不用担心娘的训斥。蜂儿蝶儿又来了,这次云儿没有驱赶它们,她知道蜂儿蝶儿也饿了,也要吃饭,花朵就是它们的饭食。云儿看着在花朵中觅食的蜂儿蝶儿,心想自己能变成蜂儿蝶儿就好了,苹果花一定甜美无比。
那年,云儿八岁,像个男孩子般翻沟越壑,野。农闲的时候,广袤旷野就是她的游戏天地,尤其擅长爬树,没有她摘不到的果子,也没有她够不着的鸟窝。她灵巧的手和脚配合着嗖嗖嗖地攀爬一棵树的时候,那棵树上鸟窝里的鸟宝宝们就胆战心惊,鸟妈妈则绕着她飞来飞去,哀哀地鸣叫。祈求不成的话,就把愤怒的鸟粪射在她的头发或者衣服上,像报仇的子弹。这更激怒了云儿,本来她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雏鸟,若是有鸟蛋就顺手掏出来去烤了吃,没有鸟蛋就算了,这下子,她倒真想把鸟窝给端了。经常在这个时候,她的弟弟会在树下大声啼哭,哭声提醒她,她的任务是带孩子,不是掏鸟窝。哭声也提醒她,若是弟弟告状的话,娘针线筐里的那把尺子准又会飞出来,追着揍她。她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手脚停止运动,静止在树干上,凝神了那么一会儿,便放弃了对一个鸟家庭的祸害,用娘的话说,少造了一次孽。云儿从高高的树干上滋溜一下滑落到地面,抱起弟弟,把他斜揽在腰里,再翻沟越壑地回家。
她怀里揽着弟弟,也能走得一蹦一蹿的。半路上,弟弟喊,姐、姐,鞋、鞋。她侧脸一看,弟弟的一只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那还了得,尺子又在眼前飞了起来。赶紧顺着路往回找。姐弟俩有时候也掉一些别的小东西,比如弟弟手里玩着的鸡毛毽子或者沙包什么的,大多数时候都能找到,荒郊野岭的,没有人来捡拾。可是,那只小鞋子就找不到了,是被荒草遮盖住了还是被小动物叼了去垫窝?云儿有些惊慌,也有愧意。她知道娘做鞋不容易,一大家子人的鞋等着娘手里的针线,而她娘,踮着一双小脚,白天还要下地干农活,针线活都是夜里就着油灯熬出来的。云儿找了两个来回,还是不见那只小小的鞋子。怎么办?她慌了神。缓解惊慌的方式就是哭。云儿把弟弟往一棵大树下一放,边哭边往她爹娘锄草的玉米地跑。哭得惊天动地。云儿的娘远远听见了云儿惨痛的哭声,这哭声让她的心七上八下,估摸着可能有天大的灾难。等到近了,见云儿竟然没有背着或者抱着孩子,云儿的娘顿时腿一软、眼一黑,冲着云儿的爹说,完了,这死妮子一准是把孩子掉进井里了。云儿的爹也慌了,脸色惨白,扔了锄头就要往村里井口处跑。云儿大口喘着气,边哭边说,爹、娘,弟弟的一只鞋丢了。
啊,鞋,是鞋呀,丢了就丢了吧,赶紧去把孩子抱来,别把孩子弄丢了。
云儿的爹、娘长长舒了口气,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双双跌坐在田埂上。那是大惊过后的虚弱吧。
那天,云儿没有挨打,娘针线筐里的尺子安安静静地呆在筐里,她看了好几眼,娘都没有去拿尺子揍她的用意。她娘抱着小男孩说,鞋丢了就丢了吧,娘再做,别哭得跟嚎丧似的,你们姐弟俩平安就好。
那天,云儿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姑娘。野小子般的云儿,脸上忽然有了小姑娘们该有的神情。有一朵叫作红云的云,染红了云儿的脸。
也是那一年的农闲,云儿的娘说,该让云儿识识字了,免得以后是个睁眼瞎。云儿的娘虽说是农家妇女,满脑子根深蒂固地重男轻女,可是她却不反对云儿念书识字,只要不额外花费家里的钱、不耽误干活就行。云儿便跟着族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上了私塾,跟着先生念念《三字经》《百家姓》,又把堂兄们用旧了、用破了的笔墨纸砚拾掇拾掇,有了自己的“行头”。她拿起毛笔,一笔一画写字,很用力,很笨拙,比掏鸟窝笨拙多了。不光笨拙,她的手还发抖,一拿笔就发抖,横写不平,竖也写不直。她气得扔了毛笔,又怕娘的尺子飞过来揍她,再去捡回来,可还是手抖,心慌,写不成字。
这件事当然被娘知道了,娘说,死妮子,这是掏鸟窝掏多了,雏鸟们来报仇了。豫西一带的老人们说,经常掏鸟窝的人写字会手抖。云儿便想起在那些高高的树上,鸟窝里颤抖的雏鸟们。她害怕了,哭着说,以后再也不掏鸟窝了,再也不祸害雏鸟了。云儿的娘有些忧虑。其实她不是忧虑云儿不能写字,她说,妮子嘛,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会不会写字不要紧。她真正忧虑的是云儿不能做针线活,若是绣花、纳鞋底子、织布的时候手抖,那可怎么办?那就嫁不出去了呀。
怎么办,怎么治云儿手抖的病呢?云儿的娘到处打听,云儿的爹却说,云儿手抖不是病,是毛病。毛病嘛,就是不治疗也能好的病。可是,云儿的娘还是担心云儿做不了针线活,耽误长大了出嫁。
冬日的某一天,云儿的舅舅来看云儿的娘。她舅舅一进院子就看见了那棵落尽了叶子的苹果树。他一惊,心想,姐姐家的苹果树长得真是快,与平常的苹果树不一样。那天那棵树在北方的晴空下,身姿挺拔,枝丫秀美,不卑不亢。他绕着树转了一圈,又仰着头往树梢上望,夸赞这是棵好树。
云儿的娘撇撇嘴说,结不了好果子的树咋能是好树?开春就想砍了它,死妮子总往树上爬,逮不住她。
云儿的舅舅瞅着他的姐姐说,这棵树有好风水,你看它的枝丫形状像北斗七星,你家要出女状元,以后别再打云儿,好好待她。
云儿鼻子一酸,扑到舅舅怀里,哭了个江河横流。
说也巧,从那以后,云儿写毛笔字手不抖了。当然,她再也不上树掏鸟窝了,不仅不掏鸟窝,还把风雨后掉落在树下的雏鸟送回高高的鸟巢。她一只手托着雏鸟,另一只手与双脚配合,嗖嗖嗖,上树的速度还是那么迅捷。到了鸟巢门口,她双腿夹紧树干,把身体固定住,以便腾出双手轻轻地把那受伤的鸟儿放回它的家。云儿姑娘手捧雏鸟送回鸟巢的模样,端庄、秀丽,像个大姑娘。她依然喜欢上树,常常坐在她家的苹果树上往远处望。她娘说,这妮子有心事了。
有一年,云儿的家乡出了大事,一番风起云涌后,女娃娃们都能出门去学校念书了。她们背着花书包,长辫子一甩一甩的,绕得人眼花;小胸脯挺着,走得矫健。老人们说,那叫解放,叫男女平等。
云儿的字越写越好,在新学校学了很多知识和道理,但是她并没有成为女状元。参加工作以后,她是一名打字员。老式的打字机,键盘发出很大很笨的声音。云儿喜欢那声音,那声音哒哒哒地响着,像啄木鸟敲击树干,云儿听着心里踏实。预言她能当女状元的舅舅说,这不就是状元嘛,天天咬文嚼字,不是状元还能是啥?
云儿手巧,能文能武。论文,她字写得好,打字快。论武,她针线活好,厨房里的活计也样样拿得起。蒸馒头、擀面条、烙卷饼、包饺子,但凡和小麦面有关系的吃食,她样样行。哦,不,不仅仅是小麦面,就连红薯面、高粱面、玉米面、荞麦面,这些不好揉成面团的粗粮,在云儿的手下,也像她的兵一样,对她言听计从。最令云儿自豪的还是她包饺子的手艺。她说小时候,最馋的就是饺子,现在依然馋饺子,吃不夠。巧手姑娘云儿二十六岁那年,嫁给了爱吃饺子的我爸。再后来,生了我。我爸我妈对饺子的痴爱使得这个家庭夫唱妇随、妇唱夫随。
我家几乎天天吃饺子。
有一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喊我回家吃饺子。我是那个不动手、只动嘴的人。不是我懒,是我妈不让我动手,她喜欢包饺子,她喜欢在包饺子时有人陪她说话。我妈打开面袋子也打开了话匣子,她老生常谈,那些话,我听了无数遍却一点也不厌烦。我是她的故事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是她故事中的故事。
我妈把陈年往事一件件从时间的深井里打捞上来,用她的眼睛、嘴巴、指尖细细抚摸一遍,如擦去旧珠子上的渍迹般盘弄一番,再一桩桩依次放回原处。而往事仿佛不动声色。往事知道,人人都会成为那时间串珠中的一粒。
我是那个和我妈一起盘弄旧珠子的人,我们如姊妹,念叨最多的当然是那些爱吃饺子的人。那些爱吃饺子的人中,又有谁比我外婆和我爸更能打动我们的心呢,即使他们永别我们已经几十年。
又说起了苹果树和苹果花。说起了上树掏鸟窝。说起了那只红色的小鞋子。说起很多很多往事。我妈神秘地说,你猜今天的饺子是啥馅儿的?我猜想,有此问,必有蹊跷。可是我端起剩下的馅儿,把看、闻、尝的法子用了个遍,眼睛、鼻子、舌头都不能给我确定的答案,除了肉味,似乎没有其他的味道。
我妈看我猜不出,她得意地笑,像个将军似的一声令下:下饺子。那排列齐整的饺子,就一行行、一排排如勇士赴汤蹈火般勇敢地跳入沸腾的锅,涛涛江水翻涌着白色的浪花,乘风破浪驶向彼岸。
两盘白白胖胖的饺子热气腾腾地上桌之后,我妈终于不再卖关子,她公布了答案,今天的饺子是苹果花馅儿的。
我知道豫西一带的人喜欢吃各种花,比如蒸槐花、牡丹花饼。逢时节,小巷子里就有卖食用花的小贩,挑着一担喷喷香的花,慢悠悠地吆喝。总有主妇们围绕着小贩,东家一碗、西家半盆地买,不一会儿,箩筐就见了底。但我是第一次听说苹果花也能食用。我妈说,她也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吃苹果花。
苹果花馅儿的饺子,味道甜丝丝的。我查了查百度,唐代孙思邈曾说苹果花“益心气”;元代忽思慧认为它能“生津止渴”;清代名医王士雄称它有“润肺悦心,生津开胃,醒酒”等功效。
我妈说,若是早知道苹果花能吃,那棵陪伴她童年少年的苹果树,就不会因为不能结果子而被她娘嫌弃,险些被砍掉。
(贾志红,笔名楚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文艺报》《黄河》等文学期刊。著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