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柱
明朝时,有个叫王仁和的半吊子文人,喜欢游历天下,四海为家。这日,王仁和骑着毛驴,进入皖西地界,忽然想到有个同乡肖莫名在舒州为官,便想去舒州城走走,与肖莫名把酒畅叙。
王仁和悠然地走着,到了一座大山下,此时正值炎夏,舒州的夏天犹如火炉。王仁和行走在烈日下,早已人困马乏,口渴难耐,举目远眺,看到山脚下有几间茅屋,便想过去讨口水喝。
王仁和来到茅屋前,跳下毛驴,远远叫道:“屋里有人吗?”茅屋虽然柴扉大开,却没人应答。王仁和牵着毛驴走进篱笆院落,瞥见一个白发老翁,正坐在灶台下烧火,手里拿着一张纸,想塞进灶台里。
王仁和便走过去打招呼:“老丈,我是行路人,一路口渴,上门讨口水喝可好?”
那老翁许是眼花耳聋,王仁和连唤数声,他也没抬起头来。王仁和瞥见老翁手里是帧行书墨迹,纸张老旧,字体苍劲,不禁大吃一惊。他急忙跃到老翁面前,挡在老翁与灶台之间。老翁冷不丁地见跃过来个人,吓了一大跳,张大嘴巴,手指着王仁和惊叫道:“你、你是什么人?”
王仁和是个斯文人,见吓着老翁,连忙抱拳作揖道:“在下无礼,给老丈赔罪了!”然后又道,“老丈,你这墨宝,可否与我观瞻观瞻?”
老翁看着王仁和,面露诧异之色,迟疑地将手里的纸张递到王仁和手里。王仁和捧着细看,眼睛越瞪越大:这字遒劲飘逸,字字精妙,点画犹如舞蹈,正是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已无,存世的仅为摹本,已然惊世骇俗。这老翁手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帧《兰亭集序》?看那笔法,难道这是王羲之真迹?
王仁和心里念叨着,嘴里便不觉惊叫起来:“老丈,你这帧墨宝从何而来?”
老翁见问,木木地领着王仁和走进另一间屋子。这屋子破败不堪,一堵墙倒了,砖瓦梁木散落一地,一片狼藉。老翁指了指纸张,又指了指败墙旁的一个木匣,口中呜呜叫着,口舌笨拙。王仁和明白了:这帧作品放在木匣中,藏在夹墙里。因为墙壁倒塌,木匣才露出。一个山野村夫不知深浅,见不是金银财宝,失望之下,就要放进灶台里烧火。
王仁和摸出十两银子,放在老翁手里说:“我用这些银子,换你这帧旧字。”
老翁喜出望外,收了银子,将手里的“破纸”送给王仁和。王仁和小心收好,又从包裹里取出笔墨纸张,向老翁要了碗清水,问了老翁姓名,研墨挥毫,写了个字据:王仁和以十两银子买下马老翁之王羲之《兰亭集序》,云云。王仁和写毕,署上姓名年月日,将纸条给了这位马老翁。
王仁和得到这帧《兰亭集序》,揣在怀里,骑上毛驴,甩鞭狠抽毛驴屁股一下,毛驴如飞般跑起来。
王仁和来到舒州城,直奔州衙。肖莫名得知王仁和不远万里来访,拊掌拍手,奔跑着欢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仁和兄,你想死我了!”
肖莫名拉着王仁和的手,走进自己的书房。王仁和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帧《兰亭集序》,兴奋地说道:“莫名兄,请看这是什么。”
王仁和小心翼翼地展开宝贝,肖莫名凑过去细细一看,便问道:“仁和兄这帧作品从何而来?”王仁和以为肖莫名被震住了,得意扬扬地说:“缘分!真是缘分!我要不是大老远的来访莫名兄,如何能得到这帧墨宝。”
王仁和将如何得到这帧《兰亭集序》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肖莫名却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说:“仁和兄,我不是泼你冷水。我为此方官员,知道点本地的征候物象。那老翁土墙茅屋,虽然老旧不堪,却绝难逾百年之久。就是说虽然这帧作品深藏于土墙之中,也并不十分长久;再看墨色,也非千年前的作品。可以断定,这绝不是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再说唐太宗生前推崇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尽善尽美,死后竟把真迹做了随葬品,应该不是虚妄的事儿,那么真迹当不会遗落在民间。”
王仁和听了肖莫名的话,顿时脸红脖子粗,文人风雅气度全无,失声叫道:“莫名兄,我好歹也是读书人,多少有些鉴别能力,你是道我眼拙,看不出真伪?藏于夹墙之中,难道不可以是后人所为,并非初藏?至于墨色,这样的作品一定藏得很深,故而看不出年代。你如此草草断定我这帧作品为赝品,这,你该不是别有用心?”
肖莫名却嘿嘿一笑,起身走到书架边,拿过一帧书法卷轴,徐徐展开。王仁和这下傻眼了:这一帧书法卷轴居然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书法墨迹、纸张的颜色、墨迹的精到,均与他如获至宝的墨宝如出一辙。
王仁和瞠目结舌:“这、这、这———”
肖莫名收起手里的卷轴,心平气和地说:“我来舒州几年,得到了这帧作品,起初也是欣喜若狂,后来才知道,这是舒州一位隐居山林的高人摹写的作品。这位高人因深爱王羲之《兰亭集序》,毕其一生临摹作品,晚年已达至境,临摹的作品足可乱真,加上做旧处理,更让人分不出真伪。”
此后,王仁和接受了自己的宝贝是临摹之作的事实,也由衷感佩这位隐居人的水平之高。
这天,王仁和与肖莫名正在书房谈字论画,忽然两个衙役领着两个人过来。衙役禀道:“这两个人在衙前吵吵闹闹,一定要见王先生,我们无奈,只好将他们领了过来。”
王仁和抬眼一看,两个人中有个人认得,正是卖给他那帧《兰亭集序》的马老翁。
马老翁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口舌不清,却语气激昂地说:“看你像是个斯文人,咋欺负我一山里老叟?”
王仁和见来者不善,稳住阵脚问道:“老丈请慢慢说,我如何欺负了老丈?”
那陌生人自称牛一怒,指着马老翁手里的纸条叫道:“你还说没欺负老丈,这明明写着给付老丈一千两银子,为何只付十两?这不是欺负老丈不识字吗?”
王仁和顺着这人手指一看,那纸条确系他写给老翁的收据,只是上面写的不是十两银子,而是千两银子,并无涂改痕迹。王仁和细细一想,原来自己写字不讲究,兴奋间笔锋一带,将十字写成千字,却浑然不觉。其实马老翁一介山民,不给他写收据也行,当时王仁和是犯书生气,不愿昧了馬老翁的宝贝罢了,没想到马老翁竟然受牛一怒教唆,来讨要银子。
王仁和始料不及,不知如何应对,肖莫名却上前对老翁和牛一怒说道:“这帧《兰亭集序》虽为仿作,却不同凡响,值一千两银子。既然白纸黑字,仁和兄又承认当时只付了十两银子,余下银子焉有不给之理。只是这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望容几日奉上。”
牛一怒得到肖莫名这句话,也不纠缠,只说:“只要能给足银子,宽容几日也无妨。知州大人一言既出,我们小民焉有不从之理。”牛一怒显然不是一般人,把话说得有理有节,又叮当作响。
王仁和看着牛一怒和老翁的背影,又看了看肖莫名,心里说:莫名兄这么爽快就替我应承下来,我如何有这么多银子给人家,到时候他给吗?莫名兄在舒州这天堂般的地方为官几年,难道积攒了不少银子?
可牛一怒和马老翁离开不久,肖莫名便失踪了,好几天不见身影。他身为地方父母官,不在衙府上哪儿去了呢?衙役三番五次来到州府后院找肖莫名,王仁和都双手一摊,说不知道肖莫名去哪儿了。王仁和心里打鼓:难道肖莫名说了大话,怕我找他麻烦,这几日玩失踪,让我知趣离开?他转念又一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州衙都是你肖莫名的,我还怕你肖知州不要这州衙?我现在哪儿也不去,就赖在这州衙等着你,看你躲我到何时!
王仁和没门路筹银子,也没别的事干,便守在肖莫名的屋子里喝酒,肖莫名也没啥好酒,王仁和也不计较,找出来只管喝。这天他正喝着,忽然外面传来吆喝声。王仁和睁着醉眼一看,是马老翁和牛一怒来了。牛一怒远远地吆喝着,语气骄横张狂:“拿钱来,一千两银子还给老丈,再不给,我们就去公堂上要。”
王仁和脑袋嗡嗡乱响,想不到自己一个风雅文人被人追着要银子,真是斯文扫地。现在他手里只有那帧《兰亭集序》,要是还给马老翁,他还舍不得,也非他儒雅文人所为。
就在这时,肖莫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远远地应着:“赶得真是及时,没违背誓约。好了,银子到了,一千两!”
肖莫名捧出一千两银子来,交到王仁和手里。王仁和长舒了一口气,将银子捧给老翁。老翁得了银子,欢天喜地,一揖到地。
牛一怒和老翁走后,肖莫名瘫倒在地。王仁和过意不去,将自己的那帧《兰亭集序》放到肖莫名手里,说道:“莫名兄声称此字价值千两银子,那么我就送给你得了。这宝贝在你这儿我也放心,我囊中羞涩,只有如此了!”
肖莫名勃然作色,梗着脖子道:“仁和兄视我为何人?你来到我这儿,欠人银子,我帮你筹足,天经地义。难道我还想占你宝贝不成!”
肖莫名这么一说,王仁和只好收起墨宝,可他眼见肖莫名委顿了许多,精神不振,分明不愿跟他多言语,更别说像当初那样长谈畅饮了,于是王仁和也不愿意继续留在州衙,他心里惦记着尽快想办法筹到千两银子还上,便向肖莫名告辞而去。
王仁和走出舒州城,再無往日那般散淡之心,更没了访名山拜友人的心境。
这天,王仁和坐在一个山巅上,取出那帧《兰亭集序》赏玩,越看越喜爱,要不是肖莫名拿出一帧几乎一模一样的《兰亭集序》,他还以为这就是王羲之的真迹。他越看越觉得这宝贝值千两银子。
王仁和正感叹着,忽然有人走了过来,抬头一瞧,却是牛一怒。王仁和十分诧异,不知是该打招呼,还是回避,不觉立起身子。
牛一怒一改往日倨傲的模样,显得十分友善礼貌。牛一怒示意王仁和坐下,自己则坐在王仁和的对面,指着王仁和手里的作品说道:“你这作品系我祖上所写,我不知祖上的作品遗落何处,便四处寻访,这才听说那老翁卖了帧王羲之墨宝的事儿,连忙寻访过去,问了情况,看了纸条,才发现你欢喜中误写了‘千字。我见这错字,便想看看你到底是何许人。不想那肖莫名听了老翁一面之词,不仅替你认账,而且助你还了银子。我十分惊诧,便想弄清楚肖莫名是怎样的官员。一番查访后,我才明白,肖莫名是卖了他的宅院田地,又借了左邻右舍,才凑够一千两银子。”
王仁和目瞪口呆,半晌才说道:“你跑到这儿,跟我说这些是何用意?是要索回这帧《兰亭集序》,还是绕着弯子夸赞肖莫名清廉?”
牛一怒连忙摇手道:“其实我并不叫牛一怒,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祖上的墨宝,能有人如此珍爱。而珍爱祖上墨宝的人,是干干净净的人,发自一颗干干净净的心。实实在在,真真切切。”
牛一怒说完,留下一千两银子,飘然而去,很快就没了身影。王仁和愣住了,他忽然悟出了什么,感觉此行收获的不仅是一帧墨宝,还有更多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