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岁月的幕布

2023-07-25 05:23马玉珍
雪莲 2023年3期
关键词:舅母舅爷饭馆

下班进了家门,这时电话铃响起,是我哥打来的。

哥叫着我的小名说,妮子,甘肃的大阿舅来我们这儿了……甘肃的大阿舅?我脑子里一时被雨雾罩住了般——迷蒙了。

——呃!呃!呃!记忆这个纷乱的网里一根线跳将出来与极力搜索着的思维相连结上。我略一思索,脱口而出——二十多年都没联系了……哥并没理会我的言下之意,自顾自地说,二十多年了,他又来找我们,说明这人还挺重情义的……

面对哥的感慨,我并没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问了句,人在哪?哥说,今天去西沟看尕舅母了。我又呃了一声,去西沟了?去看尕舅母!?我一时又迷瞪住了。

我愣了愣神,回过头问我哥,你见着他了?哥说,我见啥呀,我在西宁修车呢。我哥是县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

那他咋联系上你的?我颇纳闷。哥解释道,说大阿舅这几年一直在想法子找我们,打听到我在县运输公司上班,就联系上了。

哦,我停顿了一下——脑子急速运转着,大阿舅这次来的最终目的——来找尕舅母的吧?找我?也许就那么一说?

那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打着懒腰从脑海深处苏醒过来,章鱼触角般四下里伸展,鼻翼似乎嗅到了一股从泥潭深处泛滥的腥臊味……

哥看我半天没吭气,又补了一句,他到县上大概会来找你……突然间我极不愿意他把话说下去,那味儿扑面而来,极不舒服。我言辞局促,对着电话筒敷衍道,说看吧,联系了再说。

如果我想联系大阿舅,通过哥能联系上,当然,大阿舅也能通过哥联系上我。可是,我并没向哥询问大阿舅的联系方式,自己一时也拎不清,好像有意在回避这个问题,语速迫切地想结束。

我哥在那头大概听出了我的冷漠,嗫嚅着还想讲点什么。我了解他,无非是强调一下人家大老远地来,让我见见,招待一番的话。我嗯嗯啊啊敷衍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我哥是个厚道人,可事情也许不是他想的那样。当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许他并不知情。当然,据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不知情,如果知情,他就不会一口一个大阿舅大阿舅地叫了。

我并没有因大阿舅的来访而生出些许的欣喜之色,倒有種措手不及的感觉。

挂了电话,耳边回荡着哥的话——他到西沟看尕舅母了……

我在沙发上怔了一时半会,大阿舅的样子,尕舅母的样子,在我眼前一一闪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穿过岁月的重重幕布,我依稀能看清他们年轻时的姣好容颜,以及喜悦悲伤间闪烁的神情。

有些东西,有些时刻,清晰的让人恍惚。

他俩的关系,一个是大伯,一个兄弟媳妇。我们这西北小镇地方不大规矩不少,大伯和公公一个级别,兄弟媳妇可不能随便和大伯搭话,如果两人无事闲扯,那会遭人非议、被人耻笑的。可是,因为当年特殊原因,用现在的话说,他俩就在一个操作台上工作,不讲话那肯定是不行的。以至于后来闹出了一段隐涩的闹剧,弄得大家不欢而散。这是后话。

多年前,尕阿舅尕舅母的分离,这中间有多少是大阿舅的因素呢?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还是百分之百?我咬着手指瞅着窗外飞逝的云彩思谋。

尕舅母和尕阿舅离婚后,尕舅母带着三个半大的孩子出嫁到西沟的。其实,说离婚还好听点,说不好听点,是尕阿舅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把三个孩子撂给了尕舅母。出走之后,再没回来,婚也没得离。

一年后,无奈的尕舅母听从别人的建议,在报纸上登了个声明,算是和尕阿舅彻底脱离了关系。尕舅母嫁到西沟,那也是尕舅母万般无奈下走的一步棋。西沟离县城六七十里,山大沟深,县城上住惯了的人谁会往那山沟里钻。想想,阴差阳错的,这也是谁也说了不算的事。当然,现在的尕舅母五十出头了,是做了奶奶的人。

二十多年前的事,如果不是大阿舅来访,这档事湮灭在岁月的风沙里,早没了踪迹。谁会没事了提它,琢磨起它来。

大阿舅和尕阿舅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大阿舅生在甘肃,也一直生活在那儿。说来他俩的父亲我的舅爷和我家并没有半点的血缘关系,自然大阿舅和尕阿舅他们弟兄俩和我家也算不上是什么亲戚。

当年我的亲舅爷殁了后,这个舅爷与舅奶奶才结的婚。两人都是二婚,舅母有一女儿,舅爷有一儿子(就是大阿舅),不过大阿舅不在跟前,婚后,他俩生下了尕阿舅。那时我们姊妹都还小,懵懵懂懂的,长大了点,才弄清其中的原委。

当年,大阿舅五岁多时,舅爷妻子病逝,舅爷把他抱养给了连襟,然后来到青海打拼,与舅奶奶成的家。

因为我们两家住的近,来往得勤,这层亲戚关系并没有因母亲亲阿舅的去世而终结,两家还是处得来。

说来,这个舅爷和舅奶奶的婚姻,还是父亲促成的呢。父亲和这个舅爷是老相识,舅爷曾在父亲单位的食堂里做饭,和父亲关系不错。跟舅奶奶结婚两三年,也是舅爷的运气来了,一个机关开了灶,寻个会做饭的、饭做得好的师傅,就把舅爷雇了去,过了几年还给解决了工作。

我十二三岁那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的步伐让小镇充满了生机活力,做生意的明显多了起来。五十多岁的舅爷从机关食堂退休了,退休后的舅爷跃跃欲试想开一饭馆。这事还跟我父亲商量了一回,父亲说,要开你们去开,反正妮子妈闲着,也没啥事。父亲有事干,他是县上一家百货公司的司机。

这当口,在甘肃的大阿舅来了封信,说那边庄稼收割完了,也没事干,问舅爷这边能不能找上活?舅爷和舅奶奶都不识字,信是我读给舅爷舅奶奶的。舅爷当即下了决心,拍板决定,叫大阿舅一起来开饭馆。回信也是我写的。

赶巧国庆节也不远了。每年的国庆节,县上都有招募外地的商贩来开物资交流会,那时节,农村收割打碾亦接近尾声,腰包是一年来最鼓的。全县四村八乡的人都会出动,那热闹劲,简直是历年来一年一次的狂欢节。

信寄出去十多天后,大阿舅就站在了我们眼前。事情看来很顺利。大阿舅虽说是农村人,但继承了舅爷高大魁梧的身材,脸型又清俊,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口袋上还喜欢别一支金星钢笔,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尕阿舅长相上远没大阿舅生得好,没能继承舅爷的优势不说,还有点邋里邋遢。更让人难心的是尕阿舅还在监狱里,因偷窃被判了五年刑,进去了一年多,还有三年多的刑期。为此,尕舅母这一年多来苦瓜着个脸,蔫头耷脑的。

舅爷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顶大帐篷,还是军用的,草绿色,搭在了县城的西街头。那儿离家近,还有人流也比较集中。帐篷挺大的,比我家那西面的三间偏厢还要大些,凑了两家六七张桌凳;砌了一锅灶,安了两口大铁锅,一个浅锅,炒菜的,一个深锅,下面的。饭馆还没开张,舅爷肩上搭了一条白毛巾,在锅灶前,走来走去摸摸擦擦,一副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样子。

有了大阿舅的加入,饭馆里所用的材料:煤、面、油、调料、刀具、碗筷、桌椅等,一切立马收拾妥当。在国庆节前两三天,一个大早,大阿舅在门前放了一挂鞭炮,算是开了张。

大阿舅下面,舅爷炒菜,母亲跑堂,尕舅母也被叫了来,她洗碗碟和拾掇菜蔬。尕舅母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送她外婆家去了。

尕舅母和舅爷舅奶奶在一个巷子里,并不住在一起。舅奶奶女儿两三年前出嫁到邻县,据说婆家家大人多,她很少有机会回娘家来。

舅奶奶有关节炎,腿脚不利落,分的工种最轻——收钱。这工作,舅奶奶做的也是差强人意,但没办法,人手就这些。母亲抽空就帮舅奶奶算账。母亲小学毕业,这点底子算个简单的账,计个数字还能应付得过来。

国庆节那七八天,客满为患,吃饭的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队。桌子没空闲时候,走一个,就有人坐了上去。没想到开饭馆还挺能挣钱的,看来舅爷早觉察到了。

除了舅奶奶在椅子上可以坐会外,大伙忙得都一塌糊涂。从早上八九点到晚上八九点,屁股都不能挨凳子一下,母亲直叫嚷脚疼得受不了。晚上,母亲松开裤管,脚脖子浮肿,尼龙袜子边上的松紧在小腿上勒了道槽,母亲叫苦不迭,看看、看看,腿脚都肿了。

那几天的收入真是不错,大家忙是忙,倒是挺兴头的。我放了假,就去帮忙,说是帮忙,不如说是去凑热闹。我忙着端饭、扫地、揽煤、摘菜,这样,我就能理所当然的把肚子混饱。馆子里的饭真有滋味,想想家里的青稞面汤饭真真沒意思。因为嘴馋,我闲了就在馆子里磨蹭。

国庆节很快过去了。节后,秋凉铺开来,细雨也不时淅淅沥沥。恋战的商人们受不了秋寒,在帐篷里又不能生火,相继打包装运,陆陆续续撤走了。

喧闹过后的街道上除了一堆一堆的垃圾外,只剩下了冷清。激情过后,更多的是苍白。我一脚一脚地踹着马路上的塑料瓶,大大小小的包装盒,深有感触。

街道两旁各有一排青杨树,高大茂盛,它们繁星一样的叶子在国庆期间跟着人流飘飘扬扬,现在掉了个七零八落。虽然有些恋着枝头,还做着春秋大梦,但无情的寒霜一日比一日冷峻。

抛物线似的,饭馆的营业额急剧下降,人相对地清闲下来。营业额虽与国庆那几天没法比,但开下去,收入还是不错。舅爷在瘸着一条腿斑驳着油漆的三抽屉柜上算账,嘴里念念有词,老半天得出结论,他双手插腰,兴冲冲地说开它一冬天。

几天后,来粮食局交粮的马车、手扶,在街上熙熙攘攘。人们缩着脖子,吸溜着鼻涕,搓着手进馆子里来吃面片、吃拉面。馆子里人进人出,人气旺得很。

快入冬了,天气陡然间冷了许多,舅奶奶的关节炎犯了,一瘸一拐,只好窝在家里。母亲又兼了算账的活。饭馆里时忙时闲,母亲在中午饭后,还会抽空回趟家洗几件衣服,或是晒煨炕的粪草,忙忙地收拾一下。

我一次到灶间端饭,灶间和饭厅用一道厚帆布隔开来。大阿舅和尕舅母在锅台边揪面片,大阿舅拧过身子朝尕舅母脸上瞄,那眼神飘飘忽忽,带着一股子邪劲。尕舅母面含羞怯,扭扭捏捏,如一朵雨中打摆的含羞草;她一扫往日的阴晦,脸上有声有色,两只眼睛水汪汪的。舅爷背身在浅锅里炒菜,嘴里咻咻地喘着气,不时连咳几声,旋绕的白雾烟气把他上半身罩了个严实。

大阿舅三十一二岁,是一个儿子、三个女儿的父亲。舅爷也曾想把他的妻子一同叫来,可那几个孩子大的在上学,小的还在炕头闹,没办法来,只好让大阿舅先来了干上几个月,挣点钱补贴家用。

饭馆打烊了后,大阿舅就在馆子里过夜,守着馆子。一天晚上,舅奶奶来找母亲,她俩一人跨着一炕头,嘀嘀咕咕,有时还打暗语。看她俩那情形,我不用费脑筋猜也知道她俩在说啥。我捏着笔,在炕头装模作样写作业,看似在苦思冥想,其实心思却全跑到她俩的嗯嗯啊啊上,揣摩那一点头一颌首里的含意。

舅奶奶压低声音,说你在饭馆里没看出他俩有啥不对头?嗯?!那“嗯”带着点质问的意味。母亲嘿嘿笑一声,不置可否地说,这我倒没管闲,明天我注意着瞅瞅。在舅奶奶面前,我听出母亲在轻描淡写。

舅奶奶朝母亲伏下身子,声音随之低下去几分贝,那样子似乎要泄露天大的机密,害得我屏声息气老半天。亏我耳朵灵敏,她的一句话都没漏掉——昨晚你们回来好一会儿,我去取煨炕的把锄,她不在家,你说去哪儿了?天都黑麻了,会不会去那儿了?母亲没心没肺地问,哪儿?我都知道舅奶奶指的是饭馆。我一急差点脱口而出,惊得我直冒冷汗。

她俩说得热闹了,就不再理我。嗯,不会吧?母亲沉吟着。母亲真能沉得住气,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出母亲在装糊涂。

明明,前天放学后我到饭馆,舅爷买菜去了,大阿舅和尕舅母在灶间叽里咕噜,还不时哧哧地笑出声来。我都看出他俩不对头。母亲在扫地,不悦地朝灶间剜了几眼。她为啥不把这些告诉舅奶奶?

你说我那愣头青在监狱里背砖受黑苦,当初偷来的她没少花、没少挥霍,现在她倒是风流上了。舅奶奶眼泪汪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炕头抹开了。

母亲从浪绳上拽下一条毛巾递给舅奶奶,轻声相劝,你想多了,不会是这样的,大伯子,兄弟媳妇,能在一起吗?叫人听见笑话死哩!

舅奶奶抹天哭地的,母亲一个劲地劝慰舅奶奶。

我做完作业,夜深了,准备睡时,舅奶奶起身,临走又叮嘱母亲一番,让她盯紧了,别让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母亲点着头嗯嗯地应承着。

一個星期天,我到饭馆打帮,一阵子上午饭后,饭馆里没了人,我抽空就在饭桌上写作业,母亲在旁边织毛衣。不一会儿,只剩下舅爷忙活,大阿舅闪身出去了,尕舅母也没了影。

这时,镇政府的几个人风尘仆仆地进门来。他们说刚下乡回来,直叫嚷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叫快点上饭,还点了四个热菜。母亲给他们倒了茶,舅爷忙捅起火来,母亲使唤我快去把尕舅母唤来,我火急火燎赶往尕舅母家。

——大白天的,尕舅母家的院门被一把铁锨顶着。我犯着嘀咕,使劲用肩膀推搡了几下,地瓷实,铁锨铛啷啷滑一边去了。我跨进院门,边跑边喊,尕舅母、尕舅母……

尕舅母家的房子和院门在一条线上,坐北朝南。进了院门,得绕过屋的一角,才能到屋子前帘。我慌里慌张进去,一眼看到尕舅母端个脸盆从屋里出来。她抬头见是我,脸倏地红了半边。

尕舅母问我,妮子,你咋——咋来了?尕舅母的声音走了样,有些慌慌张张。我当时没在意她的窘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乡政府的人来吃饭,还点了菜,阿妈让我来叫你,大阿舅也不知哪去了?我直埋怨。尕舅母端着脸盆,神情仓皇迟疑不决地朝屋里瞅了一眼。

我从她的惶恐中捕捉到什么,冒冒失失一步跨进屋。没料到炕上躺着一个男人——是大阿舅!!

被子盖住了大阿舅的大半拉脸,但黑油油的中分式头发露在了外边。

尕舅母在我身后呐呐地开口,说你大阿舅的裤子脏了,我给洗了下,没换的,就睡下了。她在我身后轻声慢语,语调委婉。

我斜了尕舅母一眼,她脸上的那点笑比哭还要难看。我倏地联想起考试没考及格时,向父亲撒谎时内心的惶恐。

我忽然极拘谨别扭,三两步奔出屋子,来到院子正中的小花园前。一朵粉色的虞美人突兀地在我眼前晃悠,它有些自得,我一伸手把它给揪了下来,招了我似的。

心海里,犹如掷进一石块,漾起一圈圈波纹。

尕舅母跟出来,蹲下身揉洗起盆里的衣物。我侧身睨了一下,是一条紫红色的秋裤。大阿舅的?!心里一团闪闪烁烁的火忽地被点着了——我懊恼地喊道,饭馆里来人了,来了很多!

尕舅母抬头望了我一眼,吃惊的,方才明白过来我此行的目的,窘迫地将手上的污水甩了甩,跳起来进了屋。

屋里传出压抑的声调。

我沮丧地走出尕舅母家的院子,在不远一户人家的门洞里掩了身子盯着尕舅母家。过了片刻大阿舅在木门的咯吱声中跨出院门,扣着风纪扣,匆匆地往前走了。

尕舅母家前一排庄廓院的屋脊上摞着几排黄绿色草捆,那家老汉猫着腰从梯子上爬上来,鞠身抱草捆时不经意地朝尕舅母家院子里瞄了一眼。倏地,好似被谁施了定身术,僵在那儿,眼神鱼儿般灵活一动,朝走出院门的大阿舅的背影掠了两眼,一抹阴鸷的笑在嘴角浮起。这一切被百无聊赖兴味索然的我收入眼里。

我瞥了几眼大阿舅走远的背影,一时不想回饭馆。几只鸡在南墙根的阴沟边徘徊,咕咕地在烂泥淖里啄食。

我又向那屋顶扫去,半截竖立的黄绿色草捆闪了闪没了影。转瞬即逝的,好像是一场幻景。刚才在尕舅母家看到的一幕也如这幻景,在我心头不真实起来,我有些恍然。

巷子里很安静,午间的阳光温煦怡人。我思忖还是回家吧,走了半截,回去也没趣,又倚着墙头眯着眼晒起太阳来。

脑海里依旧翻腾着刚才的一幕,大阿舅怎么能睡在尕舅母家的炕上呢!?这让我回味起舅奶奶哭泣的样子。

喵——喵——两声猫叫传进耳朵,侧头,一只猫在我身后的墙头上,立在那儿盯着我。我被唬了一跳,挪下身子,和它对立。它绿宝石般的眼睛充满了疑惑,十分认真地端详着我。

几秒后,它大概觉得我不怎么样,黄毛丫头一个,失去了打量我的兴趣,亮晶晶的绿眼睛乜了我一眼,肥嘟嘟的身子一弓,跳到墙那边去了。那边是一户人家的场院,秋天作打碾场,一冬天场面上光溜溜的,有几个小不点娃娃在场中间玩木猴(木头做的陀螺),玩得兴起时,大惊小怪,热闹异常。

我从墙的豁落处瞧了一会儿,要是平时我一般会去凑热闹,或是连哄带骗地玩一会儿,这会儿,我没啥兴趣。

我在莫名的伤感中回了家。

尕阿舅和我们在一个巷子里生活,又有亲戚关系,和我们兄妹极有感情。我揣测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觉鼻子酸酸的。我想起尕阿舅从小常把我举过头,唬我要把我扔到院门上去,每回我总是求饶个不停,又是哭来又是笑的。

每回尕阿舅总是弄得我真要哭喊起来,才肯放我下来。孩子们玩个刺激,有时,我还真想念尕阿舅把我举过头顶的感觉。还有,下雨天我去上学,尕阿舅把我夹在腋下,走出长长的成了烂泥坑的巷子。还有许多许多尕阿舅的好,想起这些,我抽噎了几声,掉了几滴泪,心里才好些。

晚上,母亲问我到尕舅母家的情形,我据实地禀告,添油加醋间,还加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母亲听后,眼皮耷拉嘴角抽搐情绪低落,毛衣从手上脱落,松松垮垮地从腿上滑了下去,她也没想着收就一下。

窗外,月亮在云层里明明灭灭,星星也被棉絮似的云团笼着,似隐似现。一个朦胧的夜晚。炉火着得不急不忙,水壶低吟着,似人睡着了的打鼾声,轻逸地在房间里穿梭。

父亲出车不在家,哥哥在省城上技校,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母亲望着窗外迷茫的夜空,缄默着。突然,母亲将那毛衣拾掇成一团扔向炕头,吩咐我先睡,她说要去舅奶奶家一趟。我睡着后,她大概才回来的,我没听到响动。

两三天后,没有任何先兆的,舅爷宣布饭馆关门,说那帐篷人家要用,得还给人家。大阿舅还想开下去,出主意说再找找有没有租帐篷的?舅爷很果断地说,气管炎犯了,不想再开了。

眼看到春节了。母亲说到了春节,农村人上街要办年货,生意肯定错不了。我还思忖着寒假里就到饭馆里打帮,在街头怎么着都比窝在家里有趣,混一两个月,看来这个愿望是不能实现了。

看我们开始往外搬东西,人们热心地询问,开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开了?舅爷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帐篷人家要用,这样大的大帐篷不好找,小的开没意思。说看以后找房子开,那才长久。

拆了帐篷的翌日,舅爷就将一沓钱交到了每个人的手上。母亲领到了四百多块,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把母亲高兴的,捏着一沓钱一时不知搁哪儿合适。大阿舅干的活多活重,分的工钱自然比母亲多一些。大阿舅分了钱后也没有回家的意思,在舅爷家住着,一天闲来逛去。

一次我听到舅奶奶在院门口指桑骂槐,脑子正常的都听得出来,是在指责大阿舅。也不知大阿舅在不在。一个大早,大阿舅回家了。听母亲说,舅爷恼了,大阿舅才离开的。

这之后,一晃三年多,尕阿舅刑满回了家。两三年后,大阿舅来这边走亲戚,说是来探望父亲和弟弟。这时的尕舅母,又生了两个男孩,日子过得不是太好,勉勉强强。

大阿舅来了几天后,隔壁邻居们好像回味起了那刺激人某些器官的味儿,都伸长鼻子捕捉,一脸兴奋,一脸期待;这暗流般涌动的味儿,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有种不祥的恓惶。

大概尕阿舅捕捉到了,或是哪个嘴欠的透露了信息,一天,大阿舅到尕阿舅家吃饭,大阿舅一上炕,尕阿舅就翻了脸。

大阿舅脱鞋上炕,那双三节头黑皮鞋内,白棉布鞋垫上红丢丢的石榴花耀花了尕阿舅的眼。尕阿舅脖子抻了又抻,瞧了一眼又瞅了第二眼。那鞋垫上石榴花的纸样子还在柜子间的一本书页间,是尕舅母从娘家带过来的。

青海爱养花的人家,花院里都会养一墩子石榴花。石榴花也叫荷包牡丹,它耐寒,皮实,花如小荷包,一串串连起来,玲珑可爱,很讨人喜爱。女人爱拿它的样子绣鞋垫,绣腰带,绣袜底,给丈夫给未婚夫给心上人。

那鞋垫尕阿舅太熟悉了,他结婚时新鞋里垫的就是这样一副鞋垫子;他在监狱时,尕舅母也给他捎来过同样的鞋垫,他舍不得垫在臭鞋里,掖在枕头底下,有空就取出来端详。

这地方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年轻女人一针一线做的绣花鞋垫可不能随便送人,那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鞋垫在尕阿舅眼里无限放大,色彩走了样,乌七八糟的。血一下涌上头顶,脸顷刻间失了颜色。他咕咚咕咚咽下一碗凉茶,将刚端上桌的一碟子热腾腾的拉条子端起来,朝炕前捞饭的尕舅母掼了出去。

尕舅母睃到眼前有东西一晃,本能地一躲,碟子扣在了肩膀上,菜叶拉条子汤汁如一朵披头菊在尕舅母肩头上绽开。

一时间,尕舅母目瞪口呆,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那些面条滴嗒着汤水落在腿上、脚上。碟子跌落在地上,一声脆响中碎成了几瓣。

大阿舅仗着是哥,想教训兄弟,三言两语中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一场闹剧就此开场,邻居们闻讯,一窝蜂地赶来,在院门口叽叽喳喳。

第二天,大阿舅走了,他是怎么走的,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走,二十多年就没露过面。

后面,尕阿舅也走了。走的时候,留下话,他不会再回来了。

尕舅母家是两间土坯的平房,在一次大雨中后墙裂了缝,半爿墙往屋里砸了进来,把靠南墙的一个面柜压得粉碎。幸亏屋里没人。剩下的半爿墙也倾着身子,随时准备向里边倒过来。屋子是没法住人了。

住在一起也是可以的,但舅奶奶不愿收留尕舅母,只惦记着把两个孙子留下来。对此,尕舅母坚决不同意。这中间我父母亲没少从中为他们调解,做工作。最终没商量出啥结果。

不久,尕舅母搬到娘家去了。一年后,尕舅母登报申明与尕阿舅离婚,随后带着三个孩子毅然决然嫁到了山里边。

过了数年,一次我和母亲去探望舅爷舅奶奶,得知,大阿舅如今也离了婚,做点小生意,四处漂泊。

听舅奶奶私下說,原来他衬衣口袋里常年揣着尕舅母的相片,一天让大舅母给掏了出来,为此俩人开战。但大阿舅把那照片当成了宝贝,与他不离不弃多年,这成了他夫妻俩连绵战事中随时引燃的一根导火索。俩人为此吵了十多年,孩子们相继成了家后,俩人也就分道扬镳了。

大阿舅还会给舅爷写信来,但舅爷没回过一封信。后来,舅爷舅奶奶相继去世,我们就无从知道大阿舅的消息了。

哥哥的一个电话,让我沉浸在往事的旋涡里,把过去的日子回味了一遍。

人常说一句话:人生一世,弹指一挥间。可细细地思量,这平凡的日子里,又有多少供我们唏嘘、感叹的事啊。往事就像舅奶奶三寸金莲上的裹脚布,一层层地抻开来,还是很长的。

那时的我十二三岁,现在的我四十多岁了,大阿舅也是奔六十的人了,想想,我们见了面,说些什么呢?说舅爷吧,殁了的人,不提最好。说尕阿舅吧?一直杳无音信的,这大家都知道。说尕舅母吧,怕大家难堪。

父亲出门串亲戚去了,我给父亲打电话讨主意。母亲过世已有几年了。我说大阿舅来我们这边了,在找我们呢,他想来看看我们?我征询父亲的意思。

父亲没好气地回话,他有啥好找的!理他干啥!然后用一阵激烈的咳嗽中断了这次通话。父亲有哮喘,看来又犯病了。

当然事后我没有联系大阿舅,大阿舅也没联系我。

后来还是得了消息,那天大阿舅到西沟找到尕舅母门上,尕舅母并没有出来见他。这好像也是预料之中的。据说那天尕舅母在家的,但她没有露面,只有尕舅母的两个儿媳妇在院门前的菜地里忙碌。

【作者简介】 马玉珍,七零后,青海门源县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中短篇小说集《新姐》。获青海省第六届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海北州文艺“先进工作者”称号、“金门源”文学艺术奖。作品发于省内外多家刊物,收于多家选本。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姐》获2019年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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