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珍
【关键词】文本联读;互文性;群文教学
大单元教学盛行以来,课文联读成为公开课、观摩课、示范课的常态。这显然是对单篇教学的一种突破。而从课堂观察来看,这种突破在形式上表现得比较充分,师生往往从一定的角度梳理两至三篇课文内容,在此基础上,师生一起探讨课文的主题与手法等。这样的阅读教学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联读”,还有一定的疑问。因为拆开来看,课堂上的梳理还只是针对每篇课文的内容;课堂上的研讨虽围绕共同或相异的主题、手法展开,但不少离开了文本。这样的课文联读,没有建立文本与文本语言文字之间的关联,没有加深学生对单篇文本的理解,而对文本共同或相异的主题、手法的研讨,往往变成抽象的演绎。
课文联读,需要在课文之间建立联系,这种联系不只是一些共同或相异的主题、手法,更重要的是建立在文本語言文字基础上的内在意蕴的勾连。从某种意义上讲,课文联读应当是一种互文性阅读,要引导学生挖掘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用一个文本解读另一个文本。
一、在文本发展的源流上联读文本
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册第一单元第一课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以下简称《侍坐章》)以及《齐桓晋文之事》《庖丁解牛》三篇文本的组合。如何联读?有些教师的做法是梳理《侍坐章》中各人的志向和《齐桓晋文之事》中的王道内容,引导学生认识儒家提倡的积极有为思想;梳理《庖丁解牛》中解牛的三重境界,带领学生认识道家提倡的自然无为思想。在此基础上,引用南怀瑾“儒家是粮店,道家是药店”等名言认识儒道之用,探讨儒道互补。这样的教学,前面的梳理是对单篇教学内容的复习,后面的探讨又脱离了文本,进行哲学主题的演绎。
如何挖掘和寻找三篇文本的关联?如何从文本中生发儒道互补的思想?割裂文本,将它们泾渭分明地归为一儒一道是不可取的,而要从互文性的角度寻找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事实上,这三篇课文是有关联的。从在历史上出现的顺序看,《论语》在先,《孟子》《庄子》在后。而且《孟子》《庄子》中都出现了孔子的故事,《庄子》中相对更多。《孟子》中的孔子是称颂与效法的对象,而《庄子》中的孔子形象比较复杂,有时是悟道得道的圣人形象,有时是不悟道、不知“道”的被嘲讽被批判的对象。《论语》事实上构成了《孟子》《庄子》中的隐含文本,不仅出现了孔子形象的篇章,即使有的篇章没有出现孔子形象,也是对孔子观点、对《论语》篇章的一种反映。
从这个角度看,《庖丁解牛》其实也可以作为对《侍坐章》的一种解读。庖丁所说的三重境界,在《侍坐章》中都是有表现的。“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而子路的志向是“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这个国家遭遇方方面面的困难,而子路的志向是将它建成一个军事强国,一个礼仪之邦。这不正是“全牛”境界吗?子路所说的困难,显然正是庖丁所言的“大”。之后两位弟子述志,冉有将国家缩小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将志向缩小到“足民”,并坦言“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公西华更将志向缩小到基本属于个人层面的“愿为小相焉”。这两种志向虽有差别,但与庖丁描述的“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的目无全牛的境界相似,就是承认只承担局部的责任与工作。最后言志的曾点,表现得从容不迫,先是“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在得到老师不妨各言其志的许可后,描述了一幅十分和谐的画面:“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对其描述的这幅画面,人们有不同的看法:一种理解是鲁国雩祭的场景,有周礼的影子,是礼乐治国的画面,视作尧舜气象;一种理解是隐逸淡泊的春游场景。但不管哪种理解,从对曾点形象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人物自在自如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和庖丁解牛时“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一样是美好的,是令人向往的。这种境界正是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无牛”境界。不论解释为礼乐场面,还是春游画面,身处其中的人都以追求精神和心灵的自由为目的,可见儒家虽提倡刚健有为,但同样提倡道家自由自如的精神心态。反之,在道家言论中我们也可看到儒家积极有为的表现。“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生命不可能总是游刃有余,有些困难是躲不过去的,人生总有至暗时刻,只有警诫自己,小心谨慎,才能渡过难关。这正是《周易》所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正是通过对文本内在关联的辨析,我们认识到儒道思想其实并不完全对立,儒道在“内圣”这一层面上其实是一致的。明代心学家就认为曾点已达到仁者不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无往而不乐的圣贤境界。可见,儒道互补,儒道相济,不在两家言论之外,而在两家言论之中。因此,我们可以用一个文本解读另一个文本,用道家的思想观照儒家的行为,用儒家的观念看待道家的表现。这样,我们也许可以深刻理解叶嘉莹先生追述其老师顾随先生时所说的:“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1]
二、从时代发展的变迁中联读文本
《氓》与《孔雀东南飞比并序》同在统编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一单元,不少教师喜欢将这两篇课文放在一起联读,因为这两篇课文都涉及一个共同的文学母题:弃妇。
弃妇,揭示了人物共同的命运。但共同的命运其实有不同的原因,既有时代的,也有个人的。一些课堂尽管也比较了女主人公的性格,探讨了悲剧的不同根源,但大多指向封建制度,指出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这样的联读其实是一种泛读。要想从两篇课文中获得关于婚恋更深刻的启示,需要我们对文本作细致的比较,既比较女主人公,也比较其他重要人物,进而完整地认识当时的社会,获得新的启迪。
比如,比较《氓》和《孔雀东南飞并序》,我们发现,后文中多出一个重要的人物——焦母。在《氓》中,长辈是从未出现的,唯一可能的长辈就是媒人,但从“子无良媒”可看出他(她)其实并未出现。在《孔雀东南飞并序》中,焦母遣走刘兰芝的理由是:“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仅因为刘兰芝违背婆媳之间的礼节、比较独立自主就遣走她,而且根本不考虑儿子焦仲卿的感受。由此可见,刘兰芝其实是被婆婆所弃;而在《氓》中,女主人公是被丈夫所弃,“女也不爽,士贰其行”。为什么会被丈夫抛弃?按理,两人的恋爱、结婚都是自主的,婚后的生活应当很幸福。但是,婚后遇到了难题,一是女方年老色衰,“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二是家庭贫困,“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这可能与氓的经济地位有关,“氓”指外来户,野民,经济地位较差。色衰与贫穷,这两个问题是任何时代婚后都可能面临的普遍问题,是人性的问题。受制于这两个问题,女性在婚姻中往往属于弱势群体,特别是在生产力比较低下的时代,表现更为明显,所以无论是《氓》中的女主人公还是刘兰芝,被弃后只能回到娘家。因此,为了保障婚后的幸福,人们就会在婚前多加规约,详加考查。在《氓》的时代,社会已经形成了关于婚恋的行为范式和道德约束:“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氓》中的女主人公回到娘家后受到自己兄弟的嘲讽,正是这个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看,《氓》是一篇维护礼制的诗篇,《毛诗序》说:“《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偶,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这个观点后人多有反对,但其实代表了当时人对《氓》的认识。《氓》这首诗,肯定了恋爱的美好,也客观地反映了婚姻的艰难,特别是女子年老色衰之后男子的变心,加上生活的贫穷,是婚姻破裂的重要原因,而且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或者说是一种人性的必然。圣贤们为了避免婚姻的破裂对社会稳定的破坏,特别是对女性的伤害,对婚姻设计了各种礼节,所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其目的就是通过外人、家族对婚姻进行保障。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种礼制是文明与進步的体现,能对婚姻中的弱势群体起保护作用。
只是这种保障强化了父母等人在婚姻中的权威,发展到极致便是男女双方婚姻自主权的丧失,一切由父母等人作主,其结果既可能是拉郎配,也可能是棒打鸳鸯。发展到汉末的焦仲卿刘兰芝事件,就是婚姻中的礼制对两个相恋的人生命的摧残。在婚姻生活中,刘兰芝可以被弃,但不可以自弃(太守请媒人求婚,刘兰芝无法推脱),她只能以放弃生命为代价,维护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因此,《孔雀东南飞并序》与《氓》虽然有一个共同的文学母题,但两篇诗歌的表达目的截然相反,《氓》以不循礼制婚姻的失败来表达婚姻中礼制的重要性,而《孔雀东南飞并序》却是一篇反对封建礼制对爱情婚姻迫害的作品。
联读这两篇作品,可以加深学生对婚姻中的“情”与“礼”的认识。儒家提倡“发乎情,止乎礼”,发乎情是恋爱,止乎礼是婚姻;但事实上,有些是发乎情,止乎情(情变),有些可能发乎礼,止乎礼(包办无爱但维系的婚姻),或者止乎非礼(想法破除婚姻枷锁)。现实中的“情”与“礼”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以礼抑情,或者因情而毁礼,这样的现象屡见不鲜。应当看到,时代在不断进步,今天,我们提倡自由恋爱、自由结婚、自由分手,是建立在经济独立与地位平等基础上的,否则我们也会面对“娜拉出走后会怎样”的发问。《氓》和《孔雀东南飞并序》中的女主人公离婚后都只能回到娘家,受到嘲讽,或者被迫再嫁,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但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爱情婚姻中都可能出现对方变心、生活艰难、长辈压制等问题。为了爱而爱需要承担的后果,以及面对附着在爱之上的家族、门第、财富等约束,如何坚持自己爱的勇气,又保有看清世俗与人性的理性,是需要细细考量的。联读这两篇课文,学生有可能获得关于爱情与婚姻的更深刻的启示,而不只是爱情要平等、忠贞、独立之类的泛泛之论。
三、从作家的思想情趣中联读文本
《望海潮》与《扬州慢》也是统编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册课文,两首宋词都以城市为表现对象,但描述的不是同一座城市,而且由于时代氛围不同、词人心境不同、审美倾向不同,词中描写的内容和表现的意趣都大相迥异。因此,可以将这两首词放在一起进行比较阅读,比如手法上的铺叙与对比,情感上的盛世欢歌与黍离之悲。
但是,这样的比较只是作为一个鉴赏者去赏析,还不是作为一个解读者去思考。所谓“鉴赏者”,就是分析作品写了什么,怎么写的。所谓“解读者”,是从作者的角度去思考为什么这样写。同一个主题的作品,在内容和方法上表现出迥异的色彩,但在本质上,是由作者的思想观念与审美情趣决定的。
以《望海潮》和《扬州慢》为例,两篇作品的遣词造句差异很大。同样写树,柳永笔下是“烟柳”“云树绕堤沙”,以“烟”状柳色之朦胧迷离,以“云”状树之高,以“绕”状树之整体有形;而姜夔笔下是“乔木”,也言树之高大,但更典雅,而且参照《说“木叶”》的观点,“木”字比“树”字更刚劲也更空阔。同样写“城”,柳永笔下是“参差十万人家”,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而姜夔笔下是“空城”,姜夔到扬州,金兵退去已经16 年了,依然景物萧条,但也未必“空”,此“空”正如“空山不见人”的“空”一样,写的是心境。更突出的是,柳永笔下的杭州,虽称“钱塘自古繁华”,但根本就没写“古”,而姜夔词的下阕,几乎是历史与现实的对照,上阕“春风十里”等也源自杜牧诗句。《扬州慢》词中的文人气息、忧患意识,是《望海潮》中没有的;而《望海潮》中的承平气象、市井气息,也是《扬州慢》中的历史回忆。
如果从互文性的角度看,《扬州慢》与杜牧记录扬州生活的诗歌(主要有《遣怀》《题扬州禅智寺》《寄扬州韩绰判官》《赠别·其一》)互文性强。但是,从情感基调看,《望海潮》倒与杜牧诗句更为相近,如“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玉人何处教吹箫”与“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等,描写的都是相似的场景。后人认为《望海潮》是一首干谒词,干谒对象是孙沔,据《宋史》本传说他“跌荡自放,不守士节”“淫纵无检”,还曾因“喜宴游女色”坐废多年,这种放浪淫逸的生活作风,孙沔有之,柳永有之,杜牧也有之。而对姜夔来说,他可能羡慕,但又冷眼旁观,从“繁华事散逐香尘”中体会到的是人生和历史的无情。因此也就不奇怪,柳永写《望海潮》时约22 岁,而姜夔写《扬州慢》时也约22 岁,但《望海潮》可以称得上是青春诗词,《扬州慢》却满腔忧患,深沉悲凉。如果说这里面有时代的投影,那是必然,但并非全部。请看姜夔写的有关杭州生活的词: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鹧鸪天·元夕不出》)
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僛僛。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鹧鸪天·十六夜出》)
杭州元宵节的夜晚,肯定灯火辉煌,游人如织,处处欢声笑语,但是对于姜夔来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姜夔思想观念上对繁华的抵触,个人经历上的落寞,造成了他审美格调上偏向于清、细、空、冷,这样的气质与特定的情境相遇,自然成就他与众不同的诗篇。因此,《望海潮》与《扬州慢》的联读,既要从词句入手,比较意象的选择与意境营造的不同,更重通过拓展阅读杜牧写扬州的诗歌,姜夔写杭州的作品,架起两个文本联读的桥梁,进而体会二人思想观念和审美情趣上的差异。
以上是笔者对几个文本联读的简略分析。文本联读,关联的方式有很多,有些基于思想观念上的冲突,有些基于共同的母题,有些则基于共同的主题,等等。对这些文本的联读,不能只是重复单篇教学的内容,或者只是把多篇文本的内容、手法并列起来,而是要建立起深度的关联,用一个文本去解读另一个文本,形成一种互文性的理解。如果课文这样联读,相信一定会读出一种新的境界,读出更丰富也更复杂的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