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华
我心里晃漾着惶恐和怨气,坐在高高的车座子上,左一扭右一扭地蹬着“永久”牌大架子自行车。在乡下,这种高大结实的自行车主要用来驮重。人小车大,车轮子大得尤其不像话,整辆车就像用高粱秆扎出的那样比例失调,突兀地彰显着俩大车圈。
被深秋的艳阳照得光亮亮的土路,夹在两旁一人多高郁森森的玉米秆间,显得极是漫长幽深。老绿中泛着红褐斑的长玉米叶子交互错叠,如网如织,风都钻不进去。
我抻脖子塌腰地蹬着自行车,车把上晃荡着两叠土黄色的烧纸。姥爷在这个眼看就要丰收的秋天病死了,父母住姥姥家守灵,奶奶接到丧帖后买了烧纸让我去吊孝。我虽然十三岁了,还没有独自去吊丧的经验,不知道怎样应对这肃穆悲伤的事情。
从我家到姥姥家的路有七里地,每年我都会在这条路上往返多次。除了逢年过节,姥姥家一有风吹草动,父母就带我们过去了,因为姥姥家没有能支撑门户的儿子,姥爷又胆小怕事。姥爷叫“拴住”,出生时家里怕不好养活,就给他取了这名。他一辈子被拴在了村庄里的那几亩土地上。每到地里的瓜蔬下来,姥爷就挑好的,大筐大袋地送到我家,在院子里卸下,飯不吃话不多说,屋都不进,转身就走。这样一个慎微的老好人,我觉得他决不会让我去做什么难以对付的事。偏偏他死了,我不得不骑着车把上晃荡着粗糙扎手的烧纸的大自行车,心里晃漾着惶恐和怨气,深陷在大海中裂般显现出的土路上,赶去他的棺材前烧纸。
路上看不到一个人,热烘烘的空气中,偶尔嗡地飞起一只甲壳虫,又啪地落在草丛里。三只大头鼓眼如黄绿玉纽扣的蜻蜓,拖着环纹绚烂的细长身子,像三架小飞机直直地撞向我。担心它们撞到我的眼睛,我忙扭车把躲闪,差点儿摔倒。狼狈间,我清楚地听见两边的玉米地里响起了窃窃的笑声,那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米棒子发出来的,它们一棒棒森森布列,红缨纷披。
我心里的怨气更盛了,又不敢回怼嘲笑我的棒子们,怕如堵如壁的玉米棵子一生气闭合起来,把我正走的这漫长幽深的土路给吞没了。我把怨气撒在狠力蹬自行车上。
忽然,路边一只漂亮的戴胜鸟被我滚滚的车轮惊飞起来。它长喙凤冠,披着黑白条纹的翅羽。它顺着土路华丽地低飞了一段后,远远地落在了我的前面。我骑近时,它又受惊向前低飞,再次远远地落在路边望我。
我们把戴胜鸟叫“一把扇”——它头上棕黄色、顶端有黑斑点的羽冠,打开时像一把漂亮的扇子。我一度把戴胜鸟误认为啄木鸟,后来细辨识了,知道啄木鸟没有冠羽,只在树上找虫子吃。戴胜鸟有更长弯的细嘴,仅在草丛或泥土里找吃的。这只正在路边草丛里寻食的戴胜鸟,被我带有怨气的车轮惊吓到了,飞起来逃命。两边的玉米地太密实了,它不敢陷进去,那里面让它无法扇动翅膀。
我对前面循路飞行的戴胜鸟有了兴趣,骑车一路猛追,追得它上气不接下气,飞飞停停地逃避我的恶作剧。如是多次后,它的飞行速度明显慢下来,再次落到路边时,它像一个惊魂不定的人那样瞠视着我。我看出了它已力竭,不再故意追它了。这是唯一通向姥姥家的路,没有旁道可绕行。我放慢车速,想慢慢经过它,让它无视我的路过。可它一看到我接近,就又挣扎着飞起来,还是沿路向前低飞。突然,它一头栽下来不动了。我惊疑地下车查看。它张着尖嘴,耷拉着翅膀瘫死在了路面上。它被我追死了!
它怎么就不能飞高点儿越过玉米地,或者钻进玉米地里呢?它怎么这样傻这样笨?也许它已是老弱病残了,经不起我四五里地的追撵。路边有堆陈年秸秆,去年我父亲经过此处时,突发心脏病,他忍着心绞痛下了自行车,蜷缩在那堆秸秆上,一直到疼痛过去才骑车回家。后来我和他一起再过此地,他给我指认了让他缓过命来的秸秆堆。
我的心情沮丧起来,想不到会无意中追死一只会“咕咕”叫的戴胜鸟。我不敢多看它瘫死在路面上的小小尸体,不敢多看那堆陈年秸秆,也不敢多看路两边郁森森的玉米地,骑车直直前行。
骑到姥姥家的村头我才松了口气。村头杂树丛生,乱草葳蕤。进村的路口有座废弃的小砖窑,窑口空洞洞地向天大张着。我刚转过窑要进村,就看见一个穿黑衣裤的老头儿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从后面看极像姥爷,我脱口而出:“姥爷。”老头儿悠悠然回头,我不认识,他就继续走,沿着小路走进了玉米地里。我猛地想起姥爷已经死了,顿觉汗毛直竖,痛由心生。
我拿着黄土色的粗糙烧纸,惶恐地走进了街门上白幡斜挑的姥姥家。一声通报鼓响,里面立时溢出了一片哭声。气氛已足,情绪也酝酿了一路,我坐到姥爷黑漆漆的棺材前,号啕大哭,没有一句如吟如诵的哭词,却哭得涕泪滂沱声嘶力竭。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