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善
1992年春天,我从滨南采油一矿调到了滨南维修大队油管队。单位位于滨州市里。虽然归维修大队,其实我们队就是给作业队送油管和抽烟杆的,属于运输单位。说白了,我们就是装卸工兼押运员。我们不是每天都有任务,有时三五天出不了一次车,所以空闲时间挺多的。
没事的时候,我就研究起了围棋。那时候中日围棋擂台赛战事正酣,聂卫平接连战胜日本的多名超一流棋手,国内正是围棋热的时候。我找了许多古谱书籍来研究,比如《棋评要略》 《玄玄棋经》 等。此外,我还订了一本杂志,叫《围棋天地》。还找木工做了一块棋枰,刷上淡黄色的清漆,又买了一副云子的围棋。那围棋装在木头盒里,和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的围棋盒一样。
我住单身宿舍,宿舍是两间屋,住着四个人,只有一张桌子。室友们见我整天研究围棋,便把桌子让给我用。桌子上长期摆着我的棋枰和几本《围棋天地》。我经常自己跟自己下棋,像金庸笔下的周伯通左右手互搏。棋枰上常常摆着的是著名的棋局,少的有三十几手,多的有五十多手。我喜欢看这棋局,它能给我一种平衡的美感。
我们队新调来一个职工,叫马军,原来在地质所上班。他出了点儿事,好像因作风问题被判了缓刑,所以在队上他很低调,一般不和人来往。
一天他到我宿舍,看到桌上的棋枰,眼前一亮,说:“你也下围棋?”我说:“瞎摆的。”他看着棋枰上的四十手棋说:“这是富士通杯的一场赛事,张文东对车泽武下的一局棋,两人下成了大雪崩。下到第四十手,张文东投子认输。”
没想到马军对这局棋这么熟悉,真令我刮目相看了。
马军身材很结实,有一米七,头发微红,卷发,属于自来卷,方脸膛儿白里透着红,鼻子上方有微微的雀斑。马军又拿起桌上的《围棋天地》说:“我也订了这本杂志,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啊!”
自此以后,马军隔三岔五就到我屋里坐一坐,却从未提出下一盘棋的想法。下围棋不像下象棋,闹哄哄的也能下,围棋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当然,不讲究的就随便了。
有一天,马军对我说:“周末略备薄酒,请赏光到寒舍一叙,饭后可否请教一局?”我说:“别文绉绉的,听不懂。”
马军把老婆儿子打发回孩子的姥姥家了。他住三楼,是媳妇分的房子。油田只给已婚的女职工分房子。房子不大,有四五十平方米的样子。
马军特意准备了四菜一汤,有荤有素,酒是泰山特曲。
马军很热情,不住地给我布菜让酒。他跟我说起他被判缓刑的事。
他说:“我也不瞒你,跟你说说我的事。都说女人心是海底的针,这话一点儿不假。一个礼拜天,我上楼的时候,路过二楼,见二楼的女人好像在等人。看见我,她招招手叫我进去。我犹豫了一下,心想,我跟这个女人就是见面点头的交情,也没来往啊,她叫我进屋干什么呢?我鬼使神差地跟她进了屋,她把门关上了,然后就说她喜欢我,还说她老公去东营出差了。说着话,便把我抱住亲我。说实话,那女人长得不难看,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一雙狐狸眼能把人迷死。我没忍住,就脱了衣服。这时房门被打开了,她男人走了进来。”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我要强奸她。我百口莫辩。她老公报了案,我被刑事拘留了半年,以强奸未遂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我从地质所被下放到维修大队油管队。幸亏妻子理解我是遭人算计了,才没和我离婚。现在我的楼下是另一家人住着。那一家人事后就搬走了。我说的你可以不信,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我说:“我信。”
马军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跟许多人说过同样的话,他们都不信。谢谢你。”说完,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俩喝了一斤泰山特曲,围棋自然是下不成了。我走的时候,俨然成了他的知己。
后来马军又约过我一次,说:“上次喝多了,棋也没下成。这次不喝酒,一定向你请教一盘。”
这是个周日的傍晚,马军的媳妇在,儿子回姥姥家了。马军做了介绍。他媳妇很大方地说:“常听马军说起你,有空常来家里坐。”
饭后,马军媳妇收拾好碗筷,把餐桌抹干净,又把棋枰摆上,拿过围棋。那围棋也是用木盒装着的。他又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熏香盒,把熏香点上,空气里立马有了淡淡的香味。做完这一切后,马军媳妇说:“你们玩,我该去接孩子了。”说完,走出门去。
马军招呼我落座。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把扇子。那扇子一面是山水画,一面是两个大字:净心。他轻轻摇着扇子,俨然一副围棋宗师的做派。
猜先,我猜中了执黑。古代对弈叫“手谈”。我把第一颗子下在了右手边的星位。我们下得很慢。近二十手,下的基本是定式。从二十一手,我变了招儿,脱先,把一颗子打在了天元位置上。马军思考了好长时间。他手中的扇子摇动得越来越快。
过了半个多钟头,马军说:“今天就下到这里吧,我再好好想想。”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马军还和我很要好,只是不提下围棋的事了。1993年油管队解体,人员被分解,我和马军各奔东西了。
2022年春天,我到滨州参加同事孩子的婚礼,又遇见了马军,他已经两鬓斑白了。他又说起当年的那局棋,说:“这些年我研究了所有古谱和现代对局的棋谱,都没有这种下法啊!”
我笑了,说:“那盘棋从盘面上看,旗鼓相当。我只是脱先,追求一种变化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
没想到我随意的一手棋,竟让他琢磨了三十年。这人真够迂腐的,一根筋到家了!
我笑着说:“看来你是个非常靠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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