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尧
父亲一辈子都在过小日子:年少时,家里穷,没读过几天书,在大人们磨过粮的石磨里抠玉米粒烧着吃;二十岁出头儿,急急忙忙娶妻生子,拖家带口地外出打工,省吃俭用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后来,东躲西藏地生儿子,所幸第三胎争了气,被罚款也乐意,还乐呵呵地跑了几十里的路去买巴裙儿,裹上小儿子光溜溜的身子。
我就是那个小儿子,只不过现如今已不小。
年后,正月初十晚上九点多,我还在加班,微信上父亲发来一个表情。父亲一般不给我发消息,发消息定是有事。我们最近闹了点儿小矛盾,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随后又响起一声振动,我拿起手机。
“有地儿住不?我到武昌火车站了。”
“待多久?”
“明天下午四点多的车。”
“打个的到武汉体育学院卓刀泉中学旁清和广场。”
“很远吗?”
“不远。走过来很远,坐车很快。会坐地铁不,不会就打车。”
“能住不?”
“可以,你来吧。”
“哦。打车要多少钱?”
“二十几块吧。”
我知道,我要是不说走过来很远,他一定不吝惜费几个小时走过来。或许是想缓和我们的关系,或许是不识路,没办法,反正一个小时后,我接到了他。他还是老样子,一身深色衣服,背上背了个牛仔大包,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我总是说他,回家回城总有那么多东西要背,背都压驼了,他也只是笑笑。他左手上还提着一个折叠小椅子——春运期间火车票十分紧张,只剩站票,要站上一天一夜。他说有时候连放椅子的空间都没有,还会被推小车卖东西的、上下车的赶来赶去。我没有留意他脸上的表情。在冬季寒冷的武汉,在这样一个只有霓虹灯没有月光的夜晚,我看不真切。
我带父亲到我公司旁边的宾馆,他脚步迟疑了,问:“来这里做什么?”
“住啊!”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以掩饰我心里仅有的一点儿愧疚,说完我已经走到前台办理入住。我转头看他,他依然站在门口,像一尊雕塑,半进不进。他的表情像是在问我“为什么不上你那儿住”,但终于没有开口。最后,他像下定决心一样地迈开步子走进来,跟在我身后上楼,那模样仿佛第一次出门的孩子。父亲盯着我用房卡开门,他从未经历宾馆从钥匙到房卡的变迁。一把年纪的父亲,此时显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怯懦。他扫了一眼白花花的房间,不知所措。我建议他放下椅子和包。他把椅子展开,安安稳稳地放在墙角,将大包横放在椅子上,还细心地把靠到墙面的地方向外挪了挪。我建议他坐下休息休息。他看了两圈,雪白的床他没敢坐,浅灰色的沙发他也没坐,踱到一个木凳子旁,安心地坐了下来。我建议他洗个热水澡,早些休息,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了说房卡怎么用。他拿起卡看,又好像没在看。他好像在听我说话,又好像没在听,只轻轻地“嗯”了两声。最后我检查了一下房间,给他开了电视。他平时在家最喜欢开着电视放点儿什么,说这样比较热闹。
我走出房门,把门关上,去我的住处。路上行人还很多,车水马龙。我想这应该是父亲第一次住宾馆。以前就算转车要等一整晚,他也只是买一桶泡面,在车站坐着过夜。这个冬天真冷啊!年已过了,被子还要不要加厚?路边垃圾堆旁,一只全身黑色的流浪狗在窸窸窣窣地找东西吃,可是它的肚子依然瘪到前胸贴后背。还真像我!这是我在武汉工作的头一年,父亲也许想来看看我。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决心给领导打个电话,请半天假,明天送送他。
第二天,我到宾馆来找父亲一起吃中饭。敲门没人回应,我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说六点就起床,出去瞎逛了,在宾馆不自在,待不下去。我去退房,发现大背包和椅子都已不在,床铺整洁如初。“瞎逛还不忘驮上行李。”我在心里嘀咕。
吃完饭,他用大手来回抹了抹嘴:“没什么事了,我去车站等车吧!”对于赶车,父亲从来都是宁等两小时,不迟半分钟。他常说:“车是不会等人的。”是的,車是不会等人的,时代也是不会等人的,一代人更换一代人。
“还早,可以再逛逛。”
“不了!”他轻轻摇头,他的表情和他的话不相符,他心里还有一点儿什么放不下。
“那去我的住处坐坐吧。”我随口一说。
他似乎有些意外,转而高兴地点了点头。
出店时我帮他提椅子,他赶紧说不用,抢了去。我的住处是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单间,被一张上下铺占去了大半,还挤着一张木方桌和两把旧椅子。独卫门上的合页坏了,房东拖着不修,我和同事干脆把门拆下来立在旁边。注水的冲便器贴不住墙壁,时常一加水就倒下来。看到我的居所,父亲的眼里露出转瞬即逝的错愕,匆忙的掩藏反而暴露了些许。不过,父亲没有了在宾馆时的拘谨,自然地将包搁在角落,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和我闲聊起来。我们父子许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了。他好像很开心,也许是因为第一次住了宾馆,也许是因为了解了我不带他来我住处住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感觉到我们的关系有了缓和。谁知道呢?一直坐到离发车还有四十分钟,我才送他去车站。一路上我们没有再多说话。武汉冬日不怎么能见到太阳,但至少还有日光,有日光就明亮,就有暖意。
车站里人来人往,那位背着大牛仔包、右手提着活动椅子、左手持票、排队进站时回首轻轻一笑的驼背白发中年人,是我的父亲。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