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伽
关键词:竹刻 留青竹刻
苏东坡曾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子自古以来就为文人所看重,竹刻在中国工艺美术史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竹刻作品具有制作耗时长、工艺要求高、不可批量复制等特点,一段长十几厘米的竹材,从设计到完成,往往要耗时几个月乃至几年。除去社会政治经济大势的影响,这些特点也间接导致了竹刻从业人员的日益稀缺与竹刻艺术的逐步衰落。民国时期,竹刻虽然有短暂的辉煌,但很快复归沉寂。直至2000 年以后,因大众精神文化需求日益增长以及成功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等原因,竹刻有了长足的发展。现代竹刻艺术的地位也日益获得国际肯定,当代工艺师的作品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伦敦大英博物馆、亚洲艺术博物馆等世界第一流博物馆,均有入藏。
一、中国竹刻艺术的历史沿革
中国是竹类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家之一,在南至海南岛,北达黄河流域,东起台湾,西迄西藏错那和雅鲁藏布江下游的广大地域内都有竹类分布。1 正因分布广泛,资源丰富,中华民族也成为最早认识且最善于利用竹的民族。据考古发现,距今一万年前长江中下游和珠江流域的原始人类已开始栽培和使用竹子。先秦时期,《诗· 卫风· 淇澳》所吟咏的“瞻彼淇澳,菉竹猗猗”2 的竹园,即是太行山东麓淇水流域的淇园(距今河南淇县西北17.5 公里)。相传,这里在商代即为官属竹园。3 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先民们生产并使用的诸多竹制器物,又慢慢增加了技术与审美方面的因素,形成了极富特色的传统工艺门类。早期的竹制品囿于实用。从记载上看,竹刻作为艺术品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出现。据《南齐书》载,齐高帝(479 ~ 482 年在位)曾以“竹根如意”赐明僧绍,4 这是文献中所见最早的竹制圆雕器物。另据史籍载,南朝时的门阀之家以纹饰为尚,常在竹管上雕刻人物、花鸟及诗词文句等,这种风气直至唐代仍十分盛行。这一记载与日本奈良正仓院所藏唐代乐器“尺八”相合,这件器物表面用青筠作阳文,有仕女、树木、花蝶等,整体呈现唐代风格。这也是目前发现最早的传世留青竹刻作品。
至宋,终于出现了第一位名载典籍的竹工匠人詹成:
詹成者,宋高宗朝匠人,雕刻精妙无比。尝见所造鸟笼,四面花版,皆于竹片上刻成。宫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鸟,纤细具备,其细若缕,而且玲珑活动。
这一时期的实物则有西夏陵出土的竹雕残片(图1),浮雕人物,刀工精细熟练,据推测“是盘类边缘装饰中的一段”。6 此时,竹刻艺术的各种雕刻技法初步成熟,而竹刻独有的留青阳文技法也已崭露头角。
如果说明中期以前是竹刻艺术的孕育期,那么明代正德(1506 ~ 1521)、嘉靖(1522 ~ 1565)以来,就是竹刻艺术长足发展的时期,嘉定开始成为竹刻的中心。这一时期,最为著名的代表人物是朱鹤(图2)、濮仲谦等人,“随后或父子相传,或师徒授受,或私自仿效,习之者众,竟形成专业”,7 其声势规模绝非前代可比。《竹人录》等书对此记载颇丰,且相关的竹人轶事与竹刻事迹自晚明便不断见诸文献记载,是又一重印证。
大约从清康熙至乾隆中期(约17 世纪后期至18 世纪中期偏晚),嘉定竹刻迎来了历史上的全盛时期。这一时期,吴之璠继承了朱鹤三代人自画自刻的传统,其浴马、滚马题材的作品对后世影响甚大。(图3)比吴之璠稍晚的嘉定竹人还有封锡禄、封锡爵、封锡璋三兄弟,当时号称“鼎足”。8(图4)康熙四十二年(1703)锡禄、锡璋入京,供职于养心殿造办处。而顾珏则开创了清中期繁缛之风,金元钰比之于“齐梁绮靡”。9 嘉定以外的竹人最为重要的通常被认为是张希黄。他成功改革留青阳文技法,将其推向高峰,成为当时史有明文的、擅刻留青的唯一一人。
清中期竹刻发展依然兴盛,并在前人的基础上孕育着转变,其代表人物就是周颢。他所追求的以刀痕再现笔墨趣味的途径,对后世影响深远。(图5)
清后期至民国初期,随着政治经济的衰退,竹刻艺术逐渐凋敝。摹刻金石、古器,一度盛行。另有雕刻诗文及小像写真等,但竹人已鲜少能做到自书自画,绝大多数“业者列肆以营生,则竹贾而非竹人矣”。10 另一方面,这一时期文人对竹器制作的参与多浮于表面,提高了作品的文化内涵,但技术的降低使竹刻品类出现了明显的窄化,其本身特性正被逐渐消磨。
二、留青竹刻的发展脉络
所谓留青,又称为皮雕,即在竹子表皮层上做出纹饰,并去掉其余竹青,露出竹肌为地的一种竹刻技法。留青刻法利用竹子表层不足一毫米的青筠来雕刻图案,表现力极强,可以通过全留、多留、少留、不留的功夫,展现出层次、明暗、浓淡等关系,非常接近传统国画中墨分五色的艺术效果。留青竹刻的表现方式虽然只限于一毫米左右的平面,更加近似绘画,但却可以比浅雕更具立体感,也不像其他的深雕品类有较多的工艺要求,其独特的美感更多来自审美的境界。竹皮色浅,而竹肌色深,使用愈久色调与质感的差别愈大,形成独特的装饰风格。
这种工艺至迟在唐代已出现,目前已知最早应用留青装饰的制品是日本奈良正仓院所藏的唐代尺八,不过从这件唐代乐器上,可见其花纹呈现层次分明的特点,缺乏过渡,艺术性不强。此后这一门类的实物则少之又少,至明代,擅长此工艺的也只见张希黄、尚勋等区区几人,而张希黄是促使留青竹刻艺术向平面化与文人化方向发展的重要人物,他的出现似乎也预示着一个新的时期的来临。
张希黄,生平不详。清人笔记中记载有他的一件作品:
张希黄耳消息小桶一事,留青阳文。渔父携一钓竿,钓丝之末小鱼一尾作拨剌 形,极生动,腰间系一捕鱼桶,旁有句曰:“风约约,雨霏霏,无数蜻蜓立钓丝。”下署希黄子两小印,通体去地阳文。此法今失其传。
据此类器物款识推测,希黄为其字。由于历史遗留下来的竹刻著作只有寥寥几部,其中对留青竹人几近回避。《竹人录》以张希黄非嘉定人而不收,清人笔记偶然提及,又多如上文語焉不详,故张希黄里贯失考,有所谓江苏江阴人、浙江嘉兴人、湖北鄂城人多种说法。至于其活动年代,争论颇多,亦成谜团,今人多延用金西厓的观点,称其为明人。12 张希黄刻竹另辟蹊径,通过所留厚度的变化,使极薄的竹皮在他的刀下仍能分为若干层次,烘托“墨分五色”的效果,做到运刀如笔。其传世作品(图6)的雕刻题材以近似界画的山水楼阁为主,已知张希黄传世作品不足二十件,可能为真迹的精品则不足十件。
“尚勋”其人不见记载,可见与之相关的作品仅有四件,无法推知他的名姓、字号、里贯或生卒年代。王世襄根据一件署款在嘉庆二年(1797)的臂搁与其构图、刀法推断,尚勋“当为嘉、道间人”。他的留青作品(图7),技艺娴熟,构图完整,但匠气较重。
晚清时期,留青竹刻散见于各地竹人的制作,始终没有形成专门的流派。近代以来,上海由于它的经济地位,成为人文荟萃的繁华地区。不少竹刻名家都聚集于此,最为著名的有金西厓、张瑞芝等人。他们在继承清末浅刻法的同时,都致力于留青竹刻的研究。清代乾隆、嘉慶年间,金石学说盛行,拓印、雕版种种风尚逐步反映到竹刻艺术中来,其遗风一直持续到民国初年。金西厓和张瑞芝用留青法摹刻的金石文字及器物,惟妙惟肖,颇得神韵。金西厓本人有很高的艺术素养,曾得吴昌硕指教。他一生留有近千件作品,并结合自身经验,对四百余年的竹刻历史加以总结,写成《刻竹小言》一书。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研究竹刻艺术的著作。以金西厓为代表的一批文人加入到竹刻的行列里来,最终将这种技法推向高峰。至迟从明末开始,留青以其特殊的雕刻形式和逐渐成熟的技法效果,拓宽了竹刻的题材范围,深化了竹刻与绘画之间的联系,为创新提供了契机,也让它自20 世纪中叶开始发展为海派竹刻与常州竹刻的主流品种,把竹刻的余辉延续至今。
三、留青竹刻的选材
竹竿的结构从外向内依次是竹青、竹肉和竹簧,所谓留青就是要保留竹材最表层的竹青。中国的竹刻艺术流传至今,除留青之外,已有十余种不同刀法,包括毛雕、阴文浅刻、深刻、陷地深刻、薄地阳文、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圆雕。留青作为现代工艺成就极高的一种竹刻技法,可以说是表现竹子材质美和自然美的典范。
竹子的青筠油亮光洁,经过阳光长久的曝晒后,呈牙白色,质感如玉。刻去青筠而显露出来的竹肌部分,经过处理可以平滑而润泽,显现出自然的生长纹理,经过长年的把玩、氧化呈现出如蜜糖、琥珀一般的深色调。留青竹刻仅仅使用浓淡的变化,通过青筠与竹肌色泽的对比,即可烘衬出一种古朴自然、高洁清淡的特殊美感。
与之相应的是,留青竹刻的选材要求非常严格。我国竹类植物自然分布很广,竹子的品种也有百余种之多。留青竹刻的用材以毛竹为主,较为集中的采伐地区包括宜兴太华山、安徽大茅山、浙江安吉以及福建等地区。毛竹竿型粗大,株竿挺直,质地坚韧,中部节间长达40 厘米甚或更长。优良的毛竹取下的臂搁材料几乎可以忽略竹节的天然弧度,取材成型接近平面,为后期的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伐竹的时间通常选在秋冬之交,这个时期采伐的竹材所含水分和糖类较少,不易引起虫蛀。留青竹刻用材要求严苛,应选择竹面平整,青皮洁净完好,没有斑点、划痕,没有阴阳向背而造成的色差,竹竿挺直粗壮,节距较长的植株。竹龄控制在三年左右。这一龄期的毛竹,青皮层较厚,表面色泽华滋,竹肉密度适中,是最理想的留青竹刻用材。筛选下来,一片竹山中,合适的植株数量往往都在个位数。
竹料在采伐的过程中,首要需要注意保护青皮,不能使其有丝毫损伤。实际操作中,往往需要用特殊的锯子,小心地将竹竿齐根锯断,且不能像普通竹材那样任其倒下,顺山滑落。只能数人小心托扶,肩扛手搬,运送竹材出山。竹材采伐回来后,还需尽快根据创作意图裁截成笔筒、臂搁等坯料,然后再将坯料置于溶液中加热蒸煮,趁热擦净表面竹蜡。否则放置过久,竹汁、竹蜡易形成污痕,破坏画面。而处理竹材所用到的水溶液与蒸煮方法,历代竹刻者往往各有千秋,甚至成为不传之秘。不过总体都是以提高防蛀、防腐、防裂性能为最终目的。经过蒸煮、处理的坯料,后续要进行曝晒脱水。这一过程中要避免阳光直晒,干燥后方可收入库房保存,材料陈放越久,色彩呈现、保存状态往往更佳。
四、留青竹刻的技法与工具
民国竹刻家金西厓对留青竹刻的做法描述得很简洁:
留青刻画本极饶变化,因青筠可全留、可多留、可少留、可不留,留愈少,竹肌之色愈外泛。故可假全留、多留、少留、不留而生褪晕,分层次。明晦浓淡,因景而施,于是变幻诡谲,而色彩纷呈矣。
一件优秀的留青竹刻作品,画面层次与质感的表现至关重要,刻者运刀如笔,用富于变化的流畅线条,还原了书画的笔墨韵味。
留青刻法的操作以打稿为先,圈边刻去图样以外的竹皮,然后在留下的竹皮上继续刻划出层次明暗和线条勾勒、块面起伏等细节。操作过程中使用的刀具,一般可分为平口刀和圆头刀,多用白钢或高碳钢制作。
圈边是留青竹刻中最基本的技法之一,类似工笔画中的白描勾线,最见功底。所使用的刀具是一种平口刀,单面斜刃,与篆刻用刀很相似,只是稍薄,刃口锋锐。初刻时,深浅不一,乃至滑刀、偏刀很常见,往往会引起画稿的断线和缺损,年久才能做到游刃流畅,行刀自如。
图像外缘和内部的圈边完成后,接下来就是“起地”。起地刀是一种单面平口刀,一般备有若干把,刃口至少为一宽一窄,用于不同尺寸的间隙铲地。使用时,刃口紧贴竹肌层向前推进,将画稿以外的青皮铲去。如果圈边时出现失误,这时就会显露无遗。行刀时要用力均匀,不能时轻时重。留青竹刻的起地通常只铲去青皮层,而青皮以下的第一层竹肌,质地最为细密,纹理精美,年久之后光滑油润。而竹肉愈向下层,质地愈疏松,纹理也愈粗糙,区别甚为明显。在操作中,切忌心急鲁莽。竹青往往不足一毫米,行刀接近画稿边缘时,要慢慢推铲,否则极易发生划伤,即使刀口误撞边缘,也容易使竹青与竹肌出现裂隙,造成图像破损。
画稿层次、质感的精细刻画,除了前面所述的基本刀具,往往还会用上圆头刀等多种工具(图8),除了刻划,铲刮也是常用的手法,力求做出浓淡相宜、刀痕如笔的作品。
中国的留青竹刻工艺起源于唐代,明清时期达到鼎盛。令人遗憾的是,历代文献中对于留青竹刻的著录极少,相关的实物也不多见。这门传统技艺一直默默无闻地在民间流传发展,直至晚清民国时期,金西厓等人才将其推向高峰。1915 年,张瑞芝在无锡开设“双契轩”艺坊,在家族内薪火相传,成为无锡留青竹刻的传承主体。同样是在近现代,常州留青竹刻得到长足发展,形成了以徐素白、白士风为代表的两大流派。
改革开放以后,留青竹刻取得长足发展,名家辈出,精品迭现。2008 年,无锡留青竹刻(以乔锦洪、胡瑞康、许焱为代表)与常州留青竹刻(以徐秉方为代表)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在新的时代,留青竹刻必须立足于历史土壤,汲取现代文化,在技艺上推陈出新,在题材上不断开拓,在作品形式上进行创新;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传承好留青竹刻艺术,并将其提升到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