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洪杰,周敏莉
(1.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 西安 710065;2.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州 510800)
传统回族社区民间称之为“回坊”,位于西安市鼓楼西北,世代居住的老西安回族是典型的都市少数民族。“回坊”既是西安市的少数民族聚居区,也是世界知名的历史文化街区和旅游景点。坊上回族自称“坊上人”,他们使用的“坊上话”,是中原官话关中片的一种变体。除了坊上话,坊上社区还存在另外两种主要的语言变体:西安话和普通话,三种变体和谐共存[1]。在语音层面,坊上话的声母与西安话具有较高的一致性,唯一的差别即坊上话的舌尖清塞擦音[tf][tfh]对应西安话的唇齿清塞擦音[pf][pfh][2]。近些年吴永焕、孙立新等学者的调查结果也显示[tf][tfh]是回族方言变体的重要特点,西安其他方言点的音系中均不存在此类发音(1)参见吴永焕《汉语方言中的[pf][pfh]声母》,收入《语言研究的务实与创新——庆祝胡明扬教授八十华诞学术论文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版;孙立新《西安方言研究》,西安出版社2007年版。。白洁、王增智的方言对比研究指出,知庄章组和日母合口三等字及山摄合口二等、宕摄开口三等、江摄开口二等字在西安汉族方言中多读[pf][pfh][f][v],在回族汉语中读成[tf][tfh][f][v],这不仅指出了[tf][tfh]组声母的音韵地位,也印证了[tf][tfh]与[pf][pfh]是坊上话和西安话音系的重要区别[3]。此外,星雨对东干语和陕西方言进行对比研究,发现哈萨克斯坦陕西籍东干族村民仍使用[tf][tfh]的发音(2)参见星雨《东干语陕西方言语音研究》,北京语言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陕籍东干族为19世纪后期迁移到中亚的陕西回族后裔,“进村讲陕西话,出门说俄语”是其独特的语言生活特征。由此可推断[tf][tfh]组声母在陕西回族迁徙之前已被使用,至今已有百余年历史,属于传统的回族辅音变体。
拉波夫研究显示,在日常交际中,说话人会有意无意地在特定变体和使用该变体的人所属的社区之间构建一种符号性的联想关系,某些比较持久的变异形式往往会成为言语社区的象征,这就是特定语言变体的社会意义。莫福德、西尔弗斯坦和约翰·斯通等学者研究发现,语音、词汇和句法形式均可形成特定的社会意义,用来标记性别、阶层、特定区域等社会属性,抑或表示特定的语用场合(3)Morford J.Social Indexicality in French Pronominal Address.Journal of Linguistic Anthropology,1997(1); Silverstein M.Indexical Order and the Dialectics of Sociolinguistic Life.Language &Communication,2003(3-4); Barbara Johnstone,Jennifer Andrus,Andrew E.Danielson.Mobility,Indexicality,and the Enregisterment of “Pittsburghese”.Journal of English Linguistics,2006(2).。从社会视角分析语言变体为深入研究语言变异提供了可能。[tf][tfh]组声母(下文均简称为tf声母变体(4)为了方便称说,本文统一将[tf][tfh]记作tf声母,相应的西安话[pf][pfh]记作pf声母,普通话[tʂ][tʂh]记作tʂ声母。)作为西安回族音系中的标志性特征,在长期的社会交往中,由于其差异性和凸显度形成了独特的社会意义,被用来标记西安回族汉语。近年来,西安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坊上回族社区也经历了深刻变化,传统围寺而居的模式逐渐发生分化[4]。美国人类学家Gillette的坊上调查表明,20世纪90年代多数回族居住平房,但在人口持续增长而社区总体面积不变的情况下,已有回族开始将平房原地改造为楼房。韩卓的后续调查表明,十几年前开始的平房改造已成规模。如今,76%的坊上回族选择在原地加盖楼层,形成2-5层不等的自建房群,其他回族则选择住进由单位提供或商业性质的单元楼。自建房地处坊上核心区域,是传统平房居住空间的延伸;单元楼则多处在坊上街区周边地带,属坊上社区新的居住空间。董洪杰的研究表明,自建房和单元楼回族的语言面貌和语言态度均存在明显差异(5)参见董洪杰《演进中的语言共同体——西安坊上回民语言社区》,载于《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董洪杰《西安坊上回民亲属称谓语变异及身份认同》,载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董洪杰、周敏莉《西安坊上回族居住空间与言语社区的分化》,载于《贵州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下文将以坊上回族居住空间分化为切入点,以语言变体测试数据为依据,分析坊上回族对tf声母变体的识别和认知及这组声母所承载社会意义的演变模式。
拉波夫之后,埃克特和坎贝尔先后对语言变体社会意义的变化做过系统研究:随着社会的变化,语言变体所承载的社会意义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是在社会交际中逐渐产生的。说话人对某个变体的知晓度是该变体具备特定的社会意义的重要前提。下文以变体识别测试数据为依据,分析回族对坊上话tf声母及其社会意义的识别情况(见表1)。变体识别测试数据收集时间为2015年底至2016年,调查由笔者和受过社会调查培训的、能够熟练使用坊上话、西安话和普通话的本地回族志愿者实施。
表1 受试样本构成表
变体认知测试法的实施目的是通过不同类型的测试项了解受试对坊上话变体的识别和认知。调查由两个模块构成,分别是听和访。
变体识别测试使用以下三个句子:(a)你出([tfh])去揍(做)啥呀?(坊上特色声母);(b)你出([pfh])去揍(做)啥呀?(西安特色声母);(c)你出([tʂh])去做啥呀?(普通话特色声母)。这三个句子均由同一人发音,差别在句中“出”字声母的不同:句(a)为[tfh],是坊上特有的语音形式;句(b)为[pfh],是西安话发音;句(c)为[tʂh],是受普通话影响后的发音(6)据调查,西安坊上回族仍有可能发tf声母的例字有43个,如“抓爪桌拄筑追”等。选择“出”作为测试字,主要考虑其常用性和可行性(便于设计对比测试句)。。三个测试的句子随机、逐一播放给受试,每句播放两遍,要求受试听到测试句以后在以下五个测试问题后面勾选,可以多选:(1)听起来更具有坊上特色;(2)听起来更像自建房的人说的;(3)听起来更像年轻人的话;(4)听起来更像女性的话;(5)听起来感觉更标准。其中“听起来更具有坊上特色”为tf声母原有的社会意义,是回族和汉族言语社区的标记;“听起来更像自建房的人说的”为本文要测试的社会意义,与住在单元楼里的回族相对,是回族社区内部子社区的区别,其他三个则是笔者在预调查过程中获得的与tf声母相对应的西安话和普通话声母可能存在的社会意义。不同居住区的回族对这五种社会意义有不同的体认,我们从理论上假设tf声母的社会意义为正处于演变之中的,通过不同人群对tf、pf、tʂ三组变体的识别和认知来了解tf声母社会意义的变化情况。
在听测基础上针对变体及其使用进行访谈,了解受试对tf声母的认知和态度。访谈数据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受试针对tf声母的理解和评论,能够反映不同受试对测试项目的态度和认知,主要谈论对象是声母变体;第二部分是关于tf声母使用行为的访谈,即受试对其他回族语言行为的态度和认知,主要涉及变体的选择、不同场合下不同风格变体使用的态度和认知。
听测部分主要测试受试针对特定句子,判别当中的声母是否带有特定的社会意义。由表2可知,不同声母变体是否具有社会意义以及具有何种社会意义,呈现出动态、多元的格局。
表2 声母变体社会意义识别表
第一,23位受试认为含tf声母的句子“更具有坊上特色”,另有4位受试认为含tf声母的句子和含西安话声母pf的句子均“更具有坊上特色”。共27位受试能够从三个测试句中指认出坊上话声母的社会意义,占总人数的67.5%。这说明tf声母长久以来一直作为坊上话音系中特有的声母,能够为多数坊上回族识别,其“坊上特色”的社会意义仍较为显著。但有时说话人并不能完全分清tf声母和与对应的pf声母,即把坊上话与西安话视为一体,与普通话中的tʂ声母对比,得出其更具有坊上特色的结论。
第二,14位受试认为含有tf声母的句子“更像自建房”,另有2位受试认为含tf声母的句子和含有西安话声母pf的句子均“更像自建房”,共16位受试能够从三个测试句中指认出tf声母的社会意义,占总人数的40%。这说明tf声母所承载的社会意义不仅标识回族汉语社区,也能与回族社区内部的自建房社区相关联,但这种关联强度低于tf声母原有的社会意义。与第一点相同,也有部分受试无法区分tf声母和对应的pf声母。
第三,“无法识别社会意义”(N)的频次分布较为显著。“更像自建房”“更像年轻人”“更像女性”“更标准”四种社会意义的无法识别率分别是60%、67.5%、77.5%、75%,大多数无法将变体与特定社会意义关联到一起,即使是“更具有坊上特色”这一固有的社会意义,无法识别率也达32.5%,说明声母变体的社会意义处于动态发展和多元共存的局面。
第四,从受试对预设的五种社会意义的选择来看,可将其分成三类:“更具有坊上特点”“更像自建房”偏向本土特征,所有能识别的受试,均将这两种意义与坊上话tf相关联;“更像年轻人”“更像女性”则偏向跨区域特征,所有能识别的受试,均将这两种意义与跨区域变体普通话tʂ相关联;而“更标准”这一社会意义则出现了分化,在能够识别的10个受试中,6人认为带有普通话特色的句子“更标准”,4人则认为带有tf声母的句子听起来更标准。由此可见,“标准”的概念在回族中存在分歧,其参照系可能是普通话,也可能是坊上话。
综上可见,tf声母在不同程度上承载了两种不同的社会意义,分别用来标记与汉族相对的回族言语社区和回族社区内部与单元楼回族相对的自建房回族社区。变体测试整体数据也显示,坊上话和普通话具有较为凸显的认知地位,而西安话则往往附属于不同的对立结构当中,回族对tf声母及其对应变体社会意义的辨识和理解是在三种变体的二元格局中展开的。
上文在声母听测数据的基础上分析了坊上回族对tf声母及其对应形式的社会意义的辨识情况。下文先展示关于tf声母变体及其使用的访谈转写,再对转写内容做出说明,最后分析坊上回族对声母变体社会意义的认知情况。
(1)额(我)滴(的)意思是啥呢,揍(就)是说,按坊上人做生意滴(的)话说,“随行就市”。你揍(就)是(在)这住呢么,揍(就)应该说此地话(坊上话)。按那儿(他们)有些人不喜欢这个口音(指tf声母),用滴(得)不多咧……里头(自建房)滴(的)回族还都说呢,年轻娃(可)能少一点点儿,一般额(我)看还都说呢(MHR,50岁,男,2016/06/02)。MHR在坊上自建房区域做生意,谈及tf声母发音时,他觉得生活在坊上,就应该这么说,这是不需要解释的、规约性的行为。他将tf声母发音解读为一种坊上回族的“口音”,同时注意到有些回族已经“不喜欢”用了,但也强调自建房(里头)的回族使用tf声母还未明显减少(还都说呢),只是年轻人使用比例少了一些。
(2)额(我)以前还么(没)注意(tf声母发音的差异),现在额(我)看,不光是外头(单元楼里)住滴(的)娃们,揍(就)连窝(那)些个老婆儿(老太太),说话也洋气,很少听到你说的为这个(发音)。你问额(我),额(我)倒是觉滴(得)么(没有)撒滴(啥的),说白咧,揍(就)是个习惯(BMQ,60岁,女,2016/07/20)。BMQ住在自建房的家里,但近些年常常到单元楼给女儿带孩子,偶尔也住在女儿家。这样两头跑的经历让她意识到tf声母发音在单元楼和自建房存在差异,而且这种差异已经跨越代际,在年轻人和老年人当中都存在。她认为这种差别没什么其他涵义,只是不同社区的言语习惯不同而已。在BMQ看来tf声母的发音差异与社区差异对应,但她并没有自觉地将这种变异形式与特定的社会意义对应起来。
(3)你不知道,过去咱坊上平房多,也么(没)你说滴(的)窝(那)些“单元楼”撒滴滴(什么的),窝(那)些(单元楼)少滴(得)很,少滴(得)很。(在声母变体发音上)老滴(的)少滴(的)可能不太一样。……听你们这么一说,唉滴(的)还就是这样的!(单元楼和自建房在这个声母发音上)好像也不太一样(LJ,48岁,女,2016/05/23)。LJ在坊上街道办的食堂工作,她个人认为是否发tf声母属于代际差异(老滴(的)少滴(的)可能不太一样),即声母的不同变体为方言中的老派和新派发音。后面访谈者进一步提问自建房和单元楼是否存在声母发音差异时,她也印证了这种说法“好像也不太一样”。她解释说单元楼在坊上属于后起的建筑形式,因此人们往往不会注意两者在声母上的区别。
(4)这个“爆破音”(指tf声母)我知道,但都不发。我在外面(指单元楼)住了很多年了……过去的话,不太清楚,不记得(说话的时候)有这个音……感觉还是有点儿“冲”(SC,29岁,男,2016/07/11)。SC大学学历,在政府工作,住在单元楼。他知道坊上话存在tf声母(爆破音),但自己不用。他解释是因为自己在单元楼住了很多年,而且感觉tf声母听起来有点儿“冲”。
(5)上次你问额(我)滴(的)时候,额(我)还真么(没)注意(到底有没有人发tf声母)。后面额(我)还留心咧,(清真)寺里进进出出滴(的)窝(那)么些个人,都谝(聊天)呢,还确实滴(的),单元楼住滴(的)说话揍(就)是还能软一点点儿,么(没)有“督督”滴(的)(模拟tf声母的发音)(YBLX,26岁,男,2016/06/15)。YBLX是坊上清真寺里的阿訇,是能明确谈论tf声母的最年轻的访谈对象。据研究者和他多次接触,发现他的发音里没有tf声母,他在与研究者接触之前也不了解tf声母在坊上的差异。但之后通过观察去清真寺礼拜和办事的回族,认为单元楼回族使用tf声母相对较少,说话比较“软”。
综合分析上述访谈转写数据,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当访谈对象谈及tf声母时,常使用“很少听说”“好像”“不太清楚”等表述方式,表现出不确定的语气。这说明访谈对象虽然能够在访谈中确认tf声母的存在,但大多无法明言。
第二,访谈对象在谈及tf声母发音时,都是笼统地谈到“不一样”,即用或不用tf声母的二元性差别,没有人谈到普通话、西安话和坊上话三种变体差异的存在。人们往往将共存的三个变体二元化以后,再进行区分和取舍。
第三,在谈及tf声母的社会意义时,青年组无一能说明tf声母的差异形式,而在能够明确提及tf声母变异现象的回族中,有人认为其为回族差异(你揍(就)是这住呢么,揍(就)应该说此地话),有人则将其视为回族内部的代际差异(老滴(的)少滴(的)可能不太一样),其余人认为这种差异存在于自建房和单元楼两个子社区之间。坊上社区内部对tf声母变体差异的共识已经被打破,有人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将tf声母及其对应形式与自建房和单元楼回族相关联,赋予其不同社区所带有的特定含义。
总之,访谈数据印证了听测结果,不同的访谈对象确认了单元楼和自建房回族社区在tf声母上的差异,并将“不使用tf声母”作为单元楼社区回族的特征,将其描述为“洋气”“软”等语言风格,与“使用tf声母”的“冲”对应。访谈过程中访谈对象的不确定语气及其对tf声母与使用人群关联的多元判断,说明tf声母的社会意义处于动态变化当中。
前文方言调查数据表明,tf声母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pf和tʂ声母对应形成三组差异性声母变体,分别代表共存于坊上回族社区的坊上话、西安话和普通话。tf声母长久以来作为回族汉语的标记性语音特征,常常在回汉言语社区的互动中与使用它的回族相关联。这是tf声母既有的社会意义。随着坊上社会的发展,其内部产生了新的子社区,即单元楼社区。tf声母也随着这一社会变化而在坊上回族社区内部得到不同解读,开始带有了标记自建房回族的社会意义。如前文分析,这一变化是在三元变体二元对立的框架内实现的。听测和访谈都显示,调查对象在识别和认知tf声母时,西安话pf声母变体往往附属于不同的对立结构当中,或被划归到坊上话的tf声母一组,与普通话的tʂ声母对应表达社会意义,也有可能被放入普通话的tʂ声母一组,与坊上话相对应。亦即当西安回族在识别和认知三组声母变体时,往往首先将其二元化。综合分析调查数据发现,在辨识和认知tf声母及其社会意义的过程中,西安回族始终将“内”和“外”作为一个重要视角,原有社会意义是回族社区的内外之别,新的社会意义则是自建房社区的内外之别。这种二元化的社会视角是三元变体被二元化的深层原因。
西安回族汉语中tf声母的社会意义处于二元分化的过程中,其新的社会意义尚未在社区内部获得共识,仍处在动态发展阶段。通过“三元变体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能够清楚地了解tf变体社会意义从无到有、从旧到新的分化过程。与此同时,这一框架还能将微观的语言变体与宏观的社会背景相结合,以变体的社会意义为连接点,有利于更深入地探讨语言与社会的互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