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编剧宋方金,走到故事的上游

2023-07-21 10:51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3年14期
关键词:彩图

许晓迪

2023年6月8日,宋方金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张森绚 / 摄)

编剧宋方金最近写了一本小说《上元灯彩图》,灵感之一,来自他的山东老乡蒲松龄。

初中时,他读《聊斋志异》,其中有一句:“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音同渐),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才知道就算鬼死后,也有寄身之处。他向上追溯,发现这并非蒲老先生的发明。南朝刘义庆《幽冥录》里已有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又把循环推了两轮,就算聻、希,也不会烟消云散。他再往上找,源头在《道德经》。

“你会发现中国人性情的善良,让这些死后的魂魄也有个去处。这是一个很迷人的循环叙事。”宋方金说,多年来,他一直想把这个偏门的知识放进作品里。

2020年,南京有关部门邀请他做一部沉浸式戏剧。他去看了夫子庙、江南贡院和科举博物馆,其间发现一幅明朝古画《上元灯彩图》,画中是夫子庙的元宵灯会,一派繁华市景。

元宵灯会、书生赶考、“鬼聻希夷”的世界,各种链条交织,构成了一个五彩斑斓又结结实实的故事:一个温柔敦厚却屡试不中的穷酸书生,一个活泼跳脱又古灵精怪的纨绔子弟,两人的一次“上元之约”,引来全金陵城的关注和翘首。

宋方金作品:《上元灯彩图》《给青年编剧的信2.0》。

宋方金用半年时间,完成了这个70分钟的演出剧本;觉得不过瘾,又写了两个半小时的话剧剧本;还是不过瘾,于是有了小说《上元灯彩图》。

对他而言,写小说不是跨界尝新,而是重回文学原乡。

守住故事的“宪法”

这些年来,大众熟悉的宋方金,做演讲,说脱口秀,舌灿莲花,金刚怒目。然而年轻时的他,是个典型的文学青年。

中學毕业后,他在一所职专学会计,3年来只记住10个字,“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还学会了数钱,一个在今日少有实操机会的技能。

明代古画《上元灯彩图》(局部),描绘南京夫子庙元宵灯会繁荣景象。

那3年,他写了许多诗,发表在《少年文艺》《文学少年》等报刊,在校园文学谱系里,算“前辈”级人物。

毕业后,宋方金在报社当临时工,“写写稿子,写写诗,晒晒太阳”。过年单位发福利,别人是一袋大米,临时工半袋;别人10条带鱼,临时工5条。他决定辞职,到文学中心北京,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读戏文系。

2003年,他从中戏毕业,和王朔、刘震云在一家公司,做策划,偶尔也参与剧本写作。“饭桌上,别人说,他听,或似听;笑,或似笑。”刘震云回忆那时的宋方金,“脑后绑着马尾,不爱说话。”合同到期后,宋方金离开公司。几年后,两人再见,宋方金的马尾变成了寸头。“留长发是一种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剪头发是回到现实主义。”多年后,他如此解释这场“改头换面”。

2010年,电视剧《手机》播出,改编自刘震云原作,王志文、陈道明主演。这是宋方金第一部电视剧编剧作品,“出道即巅峰”。后来回看,宋方金将这一年看作中国电视剧的关节点。2009年,影视企业的上市之路开启,资本的魔咒大门打开。2010年之前,每年都有两三部现象级作品;2010年后,从每年两三部变成了两三年出一部。

刘震云发现:“方金变了,变得爱说话了。” 2014年,电视剧《美丽的契约》播出,参与编剧的宋方金与主演宋丹丹展开多回合论战。此后,他从“写字的人”变成对整个行业“说话的人”。他为郭敬明抄袭庄羽案、于正抄袭琼瑶案积极发声,抨击假收视率、假票房,卧底横店,炮轰“小鲜肉中心制”,谴责“IP至上”导致影视创作一片虚假繁荣。他鼓励编剧们摆脱对市场和资本的追逐,“最好的甲方是而且永远是岁月和生命”。“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但是我们编剧不可以,我们要把理想坚持到底。”他说,“我希望我们讲故事的这边能赢。”

可现实中,编剧依然处在食物链底端。“同样是讲故事,写小说是个人英雄主义,你的高度就是这部小说的高度;写剧本永远是集体英雄主义,是木桶理论,别人的短板决定了你的高度。”

2014年,发声反抗的宋方金重回小说世界,写了《清明上河图》。这张传世古画在他笔下化为一张施工图,文艺宋徽宗、狡诈高衙内、悲苦李师师,以及一众色彩鲜明的梁山泊好汉们,从江湖到庙堂都被卷入画中。现实世界遍布门槛机关,他在文本中,以游戏之笔展开历史的狂想。

写《美丽的契约》时,宋方金想探索“契约精神”,等正式播出,却被演绎为一对中年男女的家庭伦理剧。这个遗憾的种子,在《上元灯彩图》里萌发。

电视剧《手机》剧照。

电视剧《功勋之袁隆平的梦》剧照。

对他来说,这是一次不同以往的写作。“以前,我一直不愿意守住别人的规矩,要创造自己的体系,却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这一次,我想把‘合法叙事落在字里行间。故事的‘宪法就是主题,《上元灯彩图》讲的是契约精神,所有创作都必须围绕它展开,不管多精彩的故事、多精彩的人物,如果无关主题,就不合法。”

故事里,张元伯和孟俊郎定下上元灯彩之约,为此出生入死、魂行千里,终于在夫子庙相会。他们背后,是浩渺历史时空中众多灵魂的信诺故事,上天入海,跨越轮回。

“好的作者是‘云在青天水在瓶。见到的所有东西,在心间都可以流动为某一种形态。创作者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宋方金说,“生而自由是创造要自由,枷锁就是合法叙事,要找到你的主题,然后坚定地守住它。”

从剧本到观众,就像《变形记》

《环球人物》:从《清明上河图》到《上元灯彩图》,为什么重拾小说创作?

宋方金:这么多年剧本写作,是一种比较惨痛的教训。无论写得多完美自如,多能达到理想中的状态,但它在跟观众见面的路上,要经历许多流程——导演、制片人、出品人、平台……当成千上万的人把你的作品翻译给观众时,它的磨损度是非常高的,就像一部名著的名字《变形记》。在这个过程中,编剧可以在影视工业里安身立命,但不能得到一种酣畅淋漓的成就感。这个成就作家是可以抵达的。所以我想往上走,走到故事的上游。这是我对于剧本创作的不完美、不完整做出的小小反抗。

《环球人物》:《上元灯彩图》里有脑洞大开的想象世界。现在的玄幻仙侠剧也构筑了一个神鬼仙魔、四海八荒的天地。您怎么看它背后的世界观和运行法则?

宋方金:我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是由真实生活构成的。越虚构、越飞的故事,越要落地。很多玄幻仙侠剧,建构了一套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理论,是在沙上建塔、水中写字。追求一种“爽剧”叙事,升级打怪,不食人间烟火,不是“虚实结合”,是“虚虚结合”,是自以为是、凭空想象的落后审美和价值观。

《环球人物》:您怎么看这些年的“老剧文艺复兴”,典型如《甄嬛传》,依然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各种热梗。

宋方金:老剧复兴是观众对当下新剧的一种“报复式观看”。今天的创作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把握住生活的本质形态。这个时候人们再回去看老剧,觉得甘之如饴,觉得那里承载着过去的美好记忆和人生百态。但其实,当时看剧的人们也有很多不满。87版《红楼梦》是公认的经典,播出时也招来不少骂声。时过境迁之后,我们对事物往往会有全新的认知。我相信今天一些有争议的剧集,30年后再回头,可能也会看出别样的滋味。

《环球人物》:难道真是“怀旧滤镜”太强大吗? 

宋方金:那个时候,我们在技术上不成熟,没有强大的工业规模,器材很简陋、画质很渣、特效很low,所以把重點放在艺术上,用角色的塑造、人物关系的编制、演员的表演去吸引观众。今天,我们有了好的技术,开始重技术而轻艺术,让机器上天入地。过去重艺术而轻技术,那是一种无奈;现在重技术而轻艺术,这是一种炫技。现在很多影视剧,不管欧美日韩的,还是中国的,都面临一种技术升级带来的艺术降级。历史上每一次大规模的技术升级后,都会带来一批烂片,宽银幕、3D出现的时候都如此。我相信这个过程很快会过去,艺术和技术会齐头并进的。

《环球人物》:电视剧集数越来越长,导致大家都二倍速、三倍速观剧。小时候看《上错花轿嫁对郎》,短短20集讲了5段爱情,现在难以想象。

宋方金:中国的电视剧基本40集起步,还有80集、100集的。因为它的盈利模式靠广告,如果12集就结束,广告只能放6天,30集也不过15天,60集可以放30天……集数越长,拉动的人群越多。

一部电视剧,10—12集是一个理想模式。到了40集,故事结构就要发生变化;60集、80集,没几个编剧能把握得住。人物关系如果达不到叙事强度,就只能注水,稀释故事的强度,以此获得故事的长度。这就导致电视剧不禁看,一集什么也没干,大量闪回,镜头重复出现,人物关系之间不递进。网剧的出现改变了这种盈利模式,出现了《白夜追凶》《隐秘的角落》《漫长的季节》这样10—12集的剧。这样的剧集长度正适合我们特别有效地讲述故事。

2020年,宋方金出席第三十三届金鸡奖中国电影论坛主题活动。

可怕的不是机器像人,是人像机器

《环球人物》:写小说和写剧本,其实都在讲故事。今天我们讲故事的目的和方法出了哪些问题?

宋方金:讲故事的目的没什么毛病。大家都希望写出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时代的作品。当然,讲故事的手艺有高有低,有的作者想写出伟大故事,但是没有手艺;有的创作者有这个手艺,但是又没有真情实感。

很多年轻编剧,一毕业接到的工作就是委托创作,甲方提出各种具体要求:你要穿越三回;接吻20次,每次花样得不一样,美其名曰“制造名场面”;张三这个人,到第十八集要开始黑化……年轻的创作者进入行业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工具人,没有自己的呼吸生命,没有真正的表达,只是根据别人的要求按部就班完成任务。今天为什么一些作品如此悬浮、如此奇葩?因为它是一种大数据式的创作,是一种指令式创作、机械式创作。人工智能出来后,很多人悲观。我说不要悲观,现在最可怕的不是机器越来越像人,而是人变得越来越像机器。

《环球人物》:曾经,您形容编剧们的生存处境如水中濒死的鱼,现在境况如何? 

宋方金:这是我在2017年之前说的。2017年后,行业出现了变化,从大数据创作、大IP创作到现实主义的回归,从《人民的名义》《我不是药神》到《觉醒年代》《人世间》,还有今年《漫长的季节》,这些作品让我看到,影视行业的繁荣已经指日可待。现在编剧行业就像大河弯弯,有水流充沛的生态,也有一些曲折波荡,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我现在最担忧的是年轻创作者怎么生存。原来我们有电视电影、有栏目剧、有网剧,供年轻编剧迈进门槛。现在初入行者能选择的大概只剩下1分钟—15分钟的微短剧,大多还处在粗制滥造阶段。能不能给年轻编剧更多的出路机会?一个编剧的养成需要10年,要有10年手艺的磨练,才能对一个题材进行自如成熟地表达。有时候起点决定了终点,如果上来写的就是玄幻剧,他们的前途也会很玄幻。

《环球人物》:这些年来,您对行业的“愤怒指数”有变化吗?

宋方金:我现在不愤怒了。一个行业的起伏其实存在一个时刻表。我说过一句话,“表达即抵达”。你表达了,其实就抵达了,自身的愤怒无济于事。人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很多时候,只要你的表达是有效的,你为这个行业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就可以了。我会把更多情绪化的东西,转化到一种情感化的冲动中去创作。我觉得我的状态越来越好了。

宋方金

编剧、作家,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主要作品有电视剧《功勋之袁隆平的梦》《手机》等;电影《飞》《温凉珠》等;出版有《给青年编剧的信》《清明上河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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