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群星
王宝强饰演的向腾辉带领孩子们在沙场训练。
“有些人说你的结尾太俗了,就应该拍个想不到的,让苏木在擂台上被打死。我说我拍的不是悬疑、推理,不是为了拍得让观众想不到。苏木这个孩子,那么艰难,流了那么多汗、那么多血,才走到命运的擂台上,我一定要让他赢。”
2023年暑期档,这部取材自恩波格斗事件的现实主义电影《八角笼中》大热。点映票房4亿,正式上映7天票房突破11亿,口碑方面更是得到观众几乎一致的评价:真诚。
电影正式上映的第二天,正在成都路演的王宝强接受了《环球人物》记者专访。他露面时带着难掩的疲惫,一坐进沙发就下意识地靠住了扶手,得到开拍的信号才立马挺起身来,切换到神采奕奕的状态——过去18天,他为路演奔波了15个城市,有时上午还在一地,下午就“闪现”到了600公里之外。赶路的间隙,则被无缝衔接的采访填满,力气要留到镜头前。
他大可不必如此拼命,但拼命才成就了王宝强。不难看出电影片名的多重隐喻:对少年来说,八角笼是格斗的场地,是困住他们的大山和苦难,更是他们难得可以通过奋斗实现逆天改命的擂台;这何尝不是暗合了王宝强的人生——同样的草根逆袭,同样的冲出八角笼,但依然会遭遇成功后的跌落,未竟的梦想和中年的不甘心构建起新的“八角笼”。
真诚的力量最动人。就像期待着电影中的格斗少年苏木赢得金腰带,大家在现实世界里也有一致的希望:这一次,王宝强一定要赢,大山的少年们一定要过得更好。
采访就是在故事的发生地四川进行的。从大山深处的学校,到电影路演的成都,漫漫长路,无数王宝强式的少年走通了,无数人在帮助少年们寻找更多的路。这是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故事,如王宝强所言,每个人“都要相信自己可以打破命运的八角笼”。
《八角笼中》路演首站,王宝强选在了家乡邢台。父亲、姐姐都来了现场。担心年迈的父亲看不清,王宝强提前准备了一副老花眼镜。看完电影,父亲的评价是:“拍得好。”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对王宝强素来严厉,甚少给出赞扬。儿时的王宝强想吃煎饺,父亲都会阻拦母亲,别把孩子“惯得没人样”。2008年王宝强上了央视春晚,在家乡的语境下,这是比拍电影还荣耀的、标准意义上的成功,父亲也只是说:“演得不错,但还有发展空间。”
而今,父亲对《八角笼中》给出了全然的肯定,王宝强感到一切都值了。“作为一个儿子,得到父亲的认可,这种感觉,哎呀!像我小时候去少林寺、拍电影,其实都是为了给父母争光,让父母觉得这孩子没有白生。”
寻求父母的认可,这是最朴素的中国式价值观,也是王宝强的人生终极命题之一。早在2004年,因《天下无贼》中的“傻根”一角走红后,他就在一次采访中说过:“人生最美的事,是让父母觉得这个儿子没白养。”
综观娱乐圈,面对同一个问题,有多少人能在近20年后给出几乎相同的回答?王宝强的恒定令人诧异,但又不免让人觉得,“这很王宝强”。
寻求认可的心态也被王宝强迁移到观众身上。“观众如父母,你成功也是因为你的戏值得观众买票。”他迫切地希望向观众证明,“这个孩子是这块料”,还能拍更多电影給人看。
2017年,王宝强首次执导的电影《大闹天竺》上映,豆瓣评分跌破4分,相当于一个耻辱的不及格。中国《青年电影手册》主办发起的金扫帚奖将他评为年度“最令人失望导演”。
这对王宝强打击巨大。《盲井》 《天下无贼》 《士兵突击》《泰囧》……在他既往的演员生涯中,几乎没有遭遇过“烂片”质疑,更何况当时的嘲讽声如潮水一般。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金扫帚奖颁奖那天,王宝强盛装出席。他成为迄今为止唯一到场领奖的艺人。
“从团队到朋友,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去的,他们说你不能逞这个能。说实话,我嘴上说去,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得鼓起很大很大的勇气,人都是要面子的。但我斗争了一个晚上,还是觉得必须去。”王宝强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必须去的原因,王宝强领奖当晚就已表达:“要跟观众说一声对不起,希望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把金扫帚至今被他好好收藏着:“你能接受所有人给你的赞扬,也得要接得住别人对你的鞭策。为了观众,我必须逆袭。”
7月6日,《八角笼中》豆瓣开分7.6,在国产电影中成绩不俗,跟《大闹天竺》相比更是进步巨大。“宝强可以把金扫帚还回来了。”观众的这句评价上了热搜,也让王宝强在路演期间一度哽咽。
王宝强与父亲、姐姐(依次为前排左三、中、右三)在邢台路演。
八角笼,一种综合格斗专用的比赛擂台,因外观为八边形而得名。勾拳、冲膝、肘打、抱身摔、裸绞……选手在笼中拼尽全力缠斗,如同古罗马角斗士,只有赢家才能离场。
在《八角笼中》,王宝强饰演的向腾辉曾是格斗冠军,年轻时遭人陷害断了职业生涯。人到中年,他受江湖朋友怂恿,连哄带骗地找来一群留守儿童打造“少儿格斗俱乐部”。他本意是圈钱,其间却逐渐动了真情实意,希望带领孩子们练习职业格斗,为他们寻找一条人生的出路。
王宝强给小演员们讲戏。
“生如野草,不屈不挠。”片中一幕,训练体能的格斗少年们跑过小城的街头巷尾,喊声震天。电影与现实相互映照,要拼命冲破牢笼的,是银幕内的孩子们和向腾辉,也是银幕外的王宝强。
“说实话,我不太想说我为电影做了哪些功课,看了什么片子,学了什么,怎样怎样。用结果说话吧,大家看过电影之后,一定会知道我这几年没闲着。”王宝强说。
增肥,是王宝强“不值一提”的功课之一。向腾辉一出场便是落魄中年人的形象:油光满面、胡子拉碴,满是褶皱的工装藏不住凸起的啤酒肚。王宝强自小习武,一直保持精干的体型。当上演员后他更加克制,几乎顿顿只吃六成饱。为了让向腾辉的外形先立住,他每天铆足劲吃,按捺住运动的冲动,花了大约2年时间才达到增肥30多斤的目标。
戏里,向腾辉带着一群山里的孩子练格斗,担任他们的教练与“干爹”;戏外,王宝强找了一批同样来自山区的素人小演员,没有表演经验没关系,最重要的是真实。
“他的淳朴,他的真挚,他想离开大山、获得未来发展机会的迫切心情……所有这些,山里的孩子不会用花里胡哨的语言来表达,但是你能通过他眼睛里的光和渴望感受到。”王宝强说。
小演员们的许多生活经验,确实与角色天然贴合——影片中的洗澡、吃肉、吃西瓜场景,孩子们迸发的开心都是真实表达。
有一场戏,拍的是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初到俱乐部,大口地吃着菜和馒头。工作人员怕孩子们的小嘴吞不下大馒头,一边说“只需要半个馒头”,一边打算把馒头掰开。有个孩子赶紧护住:“我可以吃掉的!”一大口下去,大半个馒头狼吞虎咽进了肚子。
拍电影需要可控的演员表现力,孩子们并不具备。王宝强每天和小演员们泡在一起,有时候干脆以一种纪录片式的笨拙方法去捕捉孩子们最好的状态。有几场戏要拍孩子们训练后的累和烦躁,王宝强就陪着他们玩,等孩子们真的累了烦了再开拍。
在电影中,俱乐部初代成员苏木是向腾辉的得意门生。小苏木经历了舆论质疑、转会、雪藏、腿部骨折、康复训练等多重磨难,最终走上擂台,挑战超越自己半个公斤级的强敌。
7月初,王宝强接受本刊记者专访。谈到与刘若英的姐弟情谊,他开怀大笑。(高因特 / 摄)
体重差距的设定被一些格斗爱好者视为瑕疵,却是王宝强的有意为之。如文章开头所言,他要让苏木挑战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对手,也要让苏木取得哪怕略显套路的胜利:“我就是要一次性打破所有不可能。”
这场位于影片尾声的关键比赛,王宝强用了10分钟的黑白画面来呈现,直到苏木取得胜利才恢复色彩。它是王宝强的另一个隐喻:孩子们自出生就面对大山里的贫苦不易,要靠自己的奋斗打出人生的出路、尊严和色彩。
从《大闹天竺》的喜剧题材到《八角笼中》的现实题材,王宝强试图撕去贴在他身上的“喜剧”和“功夫”标签。
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成名前后的人生经历,我的价值观,我的思想表达,都在这部电影当中。”
8岁那年,因为看了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农民的孩子王宝强做起演员梦。他软磨硬泡地征得了父母同意,孤身前往少林寺习武。不到16岁,他开始北漂当群演,住6人一间的地下室,听着城市的废水从头上流过。
无戏可拍时,王宝强去工地上搬过砖,也做过大厦清洁工。因为个子小又未成年,他一天只能拿“半个人”的25块钱,大部分都用来洗照片,递给剧组。有个副导演曾当面把他的照片扔进垃圾桶:“你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你这样子,你这身高,想当演员?”
2003年拍完《盲井》后,王宝强收到2000元的“巨款”片酬,花300元买了一部二手手机。他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哥哥先是一阵狐疑,核实身份后又破口大骂:“一个电话都没打回来过,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说完,电话两头都哭了。
不是没有自我怀疑的时刻。即便《盲井》和《天下无贼》备受好评,王宝强仍长久担心自己吃不了演员这碗饭——拍《士兵突击》时,剧本上的字他都认不全,每天字典不离身。
后来,靠着在娱乐圈独一份的“土”和不认命、不要命的拼,王宝强红了。他用《暗算》《Hello!树先生》等作品,證明自己可以胜任“土”之外的多面角色。
一切看起来是苦尽甘来,人生逆袭成功。直到2016年,连续风波让王宝强的人生急转直下。坏消息接踵而至,母亲去世、《大闹天竺》口碑惨败……对于王宝强而言,那段时光 “九死一生”,“最黑暗的日子艰难到无法想象”。
如今回首,王宝强总结,人生充满变数,越过一个坎儿之后又有另一个坎儿。“成名既是好事也是坏事,你能一夜之间成名,也能一夜之间被毁掉。越到要成功的时候,压力就会越大,困难就会越大。”
电影的故事讲到半程,少年苏木即将冲击冠军,却突然被取消参赛资格。孩子们的往日表演视频被爆出,向腾辉被描绘成利用孩子牟利的冷血骗子,舆论开始发酵。欣欣向荣的俱乐部面临关停,“有望诞生冠军”的喜悦氛围一夕消散。
面对铺天盖地的网暴,向腾辉选择了沉默。这是与原型不符的改编之一,它源自王宝强的真实体验与处世哲学:“你解释也没有用,没有人会相信的,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王宝强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八角笼中》的“变脸”场景。
不久前的一次直播,王宝强这样说道:“从小到大,我真的是问心无愧,我是坦荡的。别人可以辜负我,但我一定不能辜负别人。”
坦荡是他的底色,也是他的铠甲。他说,如果没有这份始终如一的坦荡,许多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因为坦荡,他对自己有了交代,于是能抵御所有来自外界的侮辱与打压。“越在绝望的时候,你越要相信自己可以。要‘骗自己,要做美梦,要看得到那束想象中的光。也许‘骗着骗着,就变成真的了。”
在《八角笼中》,“骗”贯穿始终:俱乐部的开端,是一场骗局;舆论发酵时,俱乐部又被不明真相的人们视为“骗局”;向腾辉的绝地反击,也是一场“骗局”。孩子们心甘情愿地“受骗”,才打出了大山,拼出了人生的出路。一“骗”真心,一“骗”成真。
王宝强最喜欢的一场戏,是向腾辉心事重重地坐在车里,思索怎样把断了腿的少年苏木拉出绝境。街道边忽然有川剧团经过,一时间灯火大放,川剧绝活变脸被灯光投影在向腾辉脸上,急速变换。
“成年人,尤其是中年男人,生活中都会有很多隐形的面具。外表看不出,红脸、黑脸、白脸,只有自己知道。我必须要戴上另外一个面具,换一种方式,才会有重生的机会,也才可能挽救这些孩子。”
重生,说的是向腾辉,大概也是王宝强自己。一如既往的真诚、坦荡、拼命之外,终究是有些东西变了,不变反而是奇怪的——王宝强毕竟已到了不惑之年,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也超过20年了。
采访全程,他笑得最灿烂、最持久的段落,是谈到与刘若英的再次合作。
《天下无贼》中的“姐弟关系”在现实中延续了19年,刘若英每年过生日,王宝强都要发666元的红包。剧组的人都说,王宝强平时是掌控全局的导演,一到刘若英面前就成了孩子。
在“姐姐”面前,他可以短暂变回青涩、单纯的“傻根”。坚定相信“天下无贼”,也是一种快乐。
重重摔过跤,才能辨别出鲜花与掌声下的虚无:“成名之后,大家都说王宝强你拍喜剧啊,有票房!所有人都在捧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平和下来,不要太过于激动,要认清自己。”
《八角籠中》场景,沧桑的王宝强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天下无贼》场景,青涩的王宝强骑车载着刘若英。
回归现实主义题材《八角笼中》,他憋着一股劲儿,要证明王宝强可以成为合格的导演,更要证明王宝强不拍喜剧也能抓住观众。一拍就是6年,他推掉了几乎所有影视、综艺节目的邀约,也拒绝了一片火热的明星带货。
专心致志的另一面是捉襟见肘。《八角笼中》找投资的过程并不顺利,有的投资方拍着胸脯说一定投却放了鸽子,有的投资方找各种理由不签合同,还在圈内到处跟人说“别投他”。
所以,在导演、演员、编剧的职务之外,王宝强不得已成了“制片人”。拍电影像是“往无底洞里扔钱”,十几个部门、五六百号人加在一起,每天光吃饭住宿就是不小的开销。但为了拍摄效果,王宝强坚持做了很多烧钱的决定:孩子们在表演场所首次亮相,“跟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场地临时出了问题,那就等;下着雨的沙场达不到理想的光感,那就花钱砸设备,一排一排地人工打光。
到了后期制作阶段,王宝强几乎弹尽粮绝,是从《士兵突击》就结缘的好兄弟陈思诚垫的钱。电影的推广曲,则是“姐姐”刘若英和“姐夫”刘德华友情赞助唱的。
刘若英跟身边人讲:“我弟弟跟我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开口求我帮忙,这回我一定要帮他。”话传到王宝强耳中,他哭了。
那个不服输的王宝强,铠甲上似乎有了一些裂隙。在近来的路演中,他频频对媒体和大众提起:“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输不起了。”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解释了这句话:“我还是不服输,但我得告诉自己别轻易倒下,所有的事都要尽心尽力。”
年轻时他就意识到,对于出身贫寒的人来说,世间唯一公平的是时间。在时间的长河里奋斗、再奋斗,总能找到一条出路。“年轻人从哪儿摔倒就从哪儿站起来,而中年人摔倒了可能就站不起来了。《八角笼中》成了,是我导演生涯的开始;否则,我做导演的路就断了,没人投资,观众也不买账。”
“我说过我要还观众一部好电影。很多人劝我,说出去的话就说出去了呗,你不用较这个真。但是我王宝强的点就在这儿,我过不去。人的一生有几个6年?这6年,我把自己放在了八角笼中,就看能不能破笼而出。”王宝强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他希望得到观众和市场的认可,也想把一直珍视的精神力量传递给社会。如他所言,又有谁不在八角笼中呢?“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潜在的巨大能量,在困难、绝望的时候不要灰心,不要放弃,要相信自己可以打破命运的牢笼。”
再过6年、10年又会怎样?王宝强没有答案。
“我不敢去想10年后会是什么样的。但是我敢说一点,我王宝强依然是一个成熟、有魅力、有力量,想给观众更多希望和能量的人。这份初心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外皆为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