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肖瑶
“每次你都有事情!”
闭着眼睛,我也知道我妈在电话那头皱着脸的模样。当听说我要出差而不能迎接来广州探望我的她时,妈妈忍不住抱怨起来。
我在电话这头愣了一下,想起上一次母亲忽然来看我。当时我还与别人合租,只好陪她去住酒店。与她24小时无缝相处实在令我有些压力,于是,偶尔我会以工作为借口离开一小会儿,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独处,整理一下被她打乱的计划。
我并非不爱我的母亲,我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支持她寻找后半生的梦想,但依然会为她将我的照片设置为手机屏保这种小事而苦恼。
我只是担心她太爱我,為一个母亲倾注给女儿的爱倍感压力,就像这次,埋怨过后,她旋即自洽了:“不过,广州这几天天气倒是也不好。”
我是在7岁那年才回到母亲身边,同她一起生活的。
7岁是上学的年龄,融入集体的年龄,也是开始寻找个人定位与价值感的年龄。我似乎没怎么费力,就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好学生”和“乖孩子”。在这一阶段,我与母亲的目标是一致的,与大多数中国母女也是一致的:哪怕跨片区学费不菲,她也坚持送我去全省最好的学校。
那年,母亲还不到30岁,我们都开始练习成为一个母亲和女儿。有段时间,她每天都要拉着我一起熬夜追剧,次日早晨,我们分别睡眼惺忪地去上班、上学。如今想来,我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明朗。
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母亲一直那样,每个认识她的人都不会否认这是一个精力十足的女人,走路说话风风火火,工作业绩年年第一,永远充满干劲儿,永远闲不下来。
但几乎每个熟悉她的人,也不会否认她在生活细节与情感方面的粗犷:偶尔会不修边幅,会应付三餐。我念初中时,她经常加班,我写完作业后做晚饭,等她回家,两人一起对着锅里白菜叶隙的泥巴大笑。
后来我时常忍不住回想,是否所有母女关系,或多或少都有一个阶段更像姐妹?不管是一天、一个月还是几年,至少有那么一瞬间。
不过,我们迟早会发现:人在不同阶段,对于亲密关系里的角色,是怀着不同期待的,只是我们各自怀有的期待偶尔是错位的。在母亲二十几岁的年龄,她也许更渴望一个小女伴;而在我十几岁的年龄,我也许更渴望一个擅长理解的母亲。在我青少年的时候,她很满意自己拥有一个学习自觉、让人省心的女儿;而当我二十几岁参加工作后,她又开始苦恼有一个远行且不恋家的女儿。
我与母亲不曾有过拥抱、牵手等传统母女常有的肢体接触,同睡一张床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后来我一年才回一两次家,她热情地邀请我同眠,我却没办法回应这份热情。
多年来,我们早已习惯与彼此相隔一段距离:言语上的,肢体上的,还有情感上的。
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妈妈也会因为与我分离而伤心”,是在我18岁那年。
2015年夏天,我离家去外地上大学。亲友们对母亲说:眼见熬出头!可在我登上飞机后,母亲偷偷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内容是阳光将我的身影投射在墙上,配文道:“从现在开始知道思念是什么滋味。”
之所以说是“偷偷发”,因为母亲似乎掐准了飞机航行时间,在我落地之前删掉了那条朋友圈,只是晚了几分钟。
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和母亲的性格、口味、审美,几乎方方面面都相反,但唯有在习惯性隐藏情感这件事上,不约而同地步调一致。
这么多年来,我独自经历的所有事,其实都不曾向她讲述。这不仅是图省事的“报喜不报忧”,也因为她从来习惯于谴责优先,表达正向的关爱对她来说同样困难。
2015年高考时,因为想要绝对清净,我是为数不多住校的学生之一。高考期间连续下着雨,举着伞的家长蘑菇似的扎堆在校门口。那种“父母担忧”“寄予厚望”的场景让我压力骤增,我嘱咐母亲别来考场,她不屑一顾:“我还没空请假呢!”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连续两天都偷偷挤在人群里等我走出校门,然后偷偷看我一眼。她担心我的牙疼反复,也知晓我的个性,一定会一言不发地独自挺过考试。
似乎,我们其实比想象中更了解对方,可也和很多独生子女一样,在长久的分离后,我才开始感受到父母对自己的依赖。如今我已出走多年,母亲代表了我大部分乡愁,她就伫立在原地,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老去,安静地蓄起期待,又平稳放下。
我与母亲之间,矛盾当然会有,偶尔演变为冲突。大到买房、结婚、考研,小到春节回家5天还是7天,还是和儿时那样,感情与情绪的表达在我们之间都如同抽象画,她动辄歇斯底里,我时常沉默寡言。
总之,我们内心深处名为“崩溃”的某种状态,很容易被对方挑拨起来。她也曾用狐疑语气发出内心好奇之问:“你到底跟谁学的这些思想?”
平心而论,身为“70后”的母亲不算一个保守的人。她坚决拥护女性独立、强大的基本准则,可当她面对与自己生命经验相反的思想观念时,便自然而然将其归类为“外侵异物”,继而下意识反思是自己的过错。
我有多少次“大逆不道”地希望母亲能将我短暂遗忘,去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放肆地过她自己想要的人生,就有多少次懦弱而挫败地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们成为母亲、成为女儿,都不是一朝一夕的瞬间,而是经年累月的铸就,像一尊风吹日晒的铜像,彼此相望、凝视、审问,最后在岁月的倾颓下一前一后坍塌,一起陷入同一片生命根基之土。
当我邀请母亲推迟一个月再来广州一起玩的时候,我蓦然想起过年期间的另一件小事。
我讨厌阳光充满房间,我母亲那个乐天派自然不能理解。反而因为过于喜欢阳光,她把家里卧室、客厅的窗帘都卸掉了一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纱。每次回家,我都得忍受书桌正对窗户而看不清电脑屏幕的烦恼。
约莫半年前,我在微信里不经意地抱怨了一句:“家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都被你拆了!”她当时没有回复什么。
今年我再次回家,发现书房和卧室都被重新挂上了遮光窗帘,它们厚重、敦实,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