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里根执政后放弃了此前“相互确保摧毁”战略,提出战略防御计划,发展在太空拦截和摧毁导弹的技术。这一计划是部分科学家提出来的,遭到很多科学家的强烈反对。美国科学界和一些著名大学先后介入战略防御计划的争论,反对意见认为战略防御计划在科学技术上行不通,而且势必破坏美苏战略平衡,引发新一轮的军备竞赛,危及世界和平与稳定。一批科学家配合政府积极开展各项研究,另一些科学家以研究报告和请愿等各种方式,不断对战略防御计划提出质疑,并试图阻止业已开展的研究活动。科学界的不满对里根政府的战略防御计划有所影响,但并没有阻止该计划的进行。
关键词:里根政府 战略防御计划 科学家 军备竞赛
20世纪80年代初期,里根政府提出战略防御计划,即所谓“星球大战”计划,标志着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和核政策的重大变化,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美国科学界也由此展开了激烈争论,形成截然对立的两派。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冷战结束,对美国的核政策产生了深刻影响。国内学界对美国的战略防御计划已有较多研究,成果较为丰富。而有关美国科学界对美國政府相关决策的影响、围绕战略防御计划展开的论争等问题,论述还非常少。本文拟根据相关资料和国内外最新研究成果,探讨美国科学界的争论及其对美国政府的影响,揭示科学界与美国国家政策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战略防御计划的提出
20世纪60年代后期,美苏在战略力量方面达成了“恐怖平衡”。美国拥有洲际导弹1 054枚、潜艇发射导弹656枚、战略核弹头4 000枚、远程轰炸机540架;苏联相对拥有的数量是1 200枚、230枚、1 700枚、150架。双方都有足够的实力,给对方以毁灭性的打击。因而,尼克松、福特和卡特政府基本都以“相互确保摧毁”作为核战略的核心,威慑苏联,维持美苏之间的战略均势,防止爆发核战争。与此同时,美苏还就限制战略武器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谈判,并达成多项协议。
实际上,在尼克松执政初期,美国政府就曾考虑打破美苏之间的战略均势,1969年拟部署“卫兵”反导系统,但遭到很多科学家的反对,认为这一系统在技术上不可行。1969年美国物理学会的一次民意测验显示,1 216名物理学家中76%的人反对部署反导系统。在1970年美国国会举行的听证会上,詹姆斯·基利安、杰罗姆·威斯纳等美国总统的前科学顾问,以及汉斯·贝特、赫伯特·约克等物理学家,都强烈反对开展反导系统研究,促使尼克松政府与苏联就军控问题展开谈判。1972年,美苏签署关于限制反弹道导弹防御系统的条约,规定双方保证限制反弹道导弹系统;双方可各拥有两个反弹道导弹系统,其中一处用来保护首都,一处用来保护洲际导弹基地;禁止进一步研究、发展和部署这一系统。美苏都拥有可摧毁对方的核武器,双方都有在对方发起进攻后进行反击的能力。
1981年1月里根执政后,一改之前美国政府的缓和政策,对苏联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力图恢复美国的战略优势地位。里根在担任加利福尼亚州州长之时,对“相互确保摧毁”战略表示不满,认为美国的政策不能建立在苏联不会对美国使用核武器这一假设之上。1979年7月,里根在访问位于科罗拉多州的北美防空司令部时了解到,如果遭到苏联洲际导弹的袭击,防空司令部无能为力,只能坐以待毙。里根深感震惊,认为美国应寻求替代“相互确保摧毁”的可能办法,以防御苏联导弹的威胁。他的随行顾问表示,过去十几年技术的发展已经使部署导弹防御系统成为可能。1980年7月,在共和党全国大会上,里根提出要努力研发一种有效的反弹道导弹系统,并将其列入共和党的纲领。
里根的顾问、一些科学家和部分国会议员,纷纷就如何应对苏联的导弹威胁向美国决策者献计献策。他们主张采取的手段不尽相同,各有侧重,但出发点都是如何充分利用美国的技术优势,在空中拦截袭击美国的导弹。里根政府的战略防御计划实际上是军方、政界和科学界各方观点的综合。而在科学技术上,里根深受美国核物理学家、被称为“氢弹之父”的爱德华·特勒的影响。
有学者认为,特勒在1982年秋首次向里根介绍了关于导弹防御研究的进展。这一说法并不准确。实际上,早在1967年11月22日,时任加利福尼亚州长的里根曾访问了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实验室主任特勒阐述了正在研发的防御技术项目和保护美国免遭对手导弹打击的想法,此后,他不断游说里根支持导弹防御项目,并与传统基金会的研究人员一起提出战略防御建议,还多次与里根政府的高层官员就此进行磋商。特勒认为,空间激光器引发核爆炸产生的定向能量,可以有效地摧毁来袭的苏联导弹;他说,这是20世纪80年代物理学家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他主张,美国应像开展“曼哈顿工程”和阿波罗登月计划那样投入充分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全面进行战略防御系统的研发。为了更好地向美国决策者施加影响,特勒力荐其门徒乔治·基沃思出任里根的科学顾问。
里根正式提出战略防御计划前,曾数次与特勒深入探讨,听取意见。1982年7月,特勒致函里根,强调导弹防御系统的研究已经进入了新阶段,称X射线激光武器极具破坏力,能够有效地摧毁对手的导弹、火箭和卫星,还不会造成人员伤亡,这是自氢弹问世以来在战略军事领域取得的“最为重要的突破”;他要求政府为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增拨5500万美元的研究经费。特勒表示,如果美国建立这样的防御系统,即可结束“相互确保摧毁”的时代,开启有利于西方“确保生存”的新时期。9月中旬,里根在白宫与特勒会面,特勒再次建议发展第三代核武器,在太空中拦截和摧毁来袭的导弹,从而确保美国免遭苏联导弹的袭击。里根在日记中称这一主张“令人振奋”。9月下旬,特勒在给里根的私信中又详细介绍了X射线激光武器的研究进展,强调只有第三代核武器才能以确保生存取代相互确保摧毁。这使里根更加确信,美国的技术足以挑战苏联的军事力量,击败任何核威胁,防御任何形式的核打击。
里根始终关注战略防御问题。他认为,苏联拥有1 300多枚陆基洲际导弹,对美国构成了极大威胁,美国必须利用高科技方面的优势,建设拦截导弹的防御系统,从而确保美国的安全,并保持战略优势。里根政府谋求建立一支前所未有的、强大的现代化战略力量,从而打破与苏联的核僵局,重新获得核优势。里根签署的“国家安全决策指令第13号”强调,美国国家安全的首要目标是威慑对美国及其盟友的直接攻击,而核武器在维护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阻止其他国家发动进攻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强调一旦威慑不能奏效,与苏联爆发核战争,美国必须占据优势,迫使苏联在有利于美国的条件下尽早结束战争。
1982年12月,里根指示参谋长联席会议,研究在当时技术条件下,是否有可能发明一种防御性武器以拦截核武器,在其刚离开发射井时就予以摧毁。参谋长联席会议责成海军作战部长沃特金斯提出具体方案。沃特金斯在考虑方案时,曾多次征询特勒的意见,并深受其影响。
1983年2月中旬,里根召集国防部长温伯格以及参谋长联席会议在白宫举行会议,主要讨论导弹防御问题。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约翰·维西强调,美国以现有进攻性武器保持威慑已变得愈发困难,现在到了重新审视其他防御方案的时候了。他汇报了沃特金斯提出的导弹防御研发建议,指出战略防御可以将战场从海岸转向太空,为美国提供在主动先发制人和被动接受苏联打击之间的第三种选择;这种防御目的是保护美国民众,而不是用于报复,民众容易理解。参谋长联席会议认为,战略防御虽然还不能立即实施,但应加快研究,在未来是可行的。沃特金斯向里根表示,研发一种可以保护美国民众的系统要比仅仅“替他们复仇”好得多,而且现在应对防御技术有一个新的认识,美国完全有可能建立一种可以应对苏联导弹进攻的系统。里根对此深表赞成,要求参谋长联席会议尽快拟定出具体的战略防御计划方案。
3月23日,不顾美国国务院和国防部的反对,在未与相关部门、国会以及欧洲盟友协商的情况下,里根发表电视讲话,正式提出了所谓战略防御计划。他宣称,苏联近20年来一直在努力发展军事力量,无论是常规力量还是核力量都已超过美国,从而对美国构成严重“威胁”,美国应大力扩充军备。他宣布,美国将全力以赴,制订一项长期的研究和发展计划,旨在对苏联导弹飞抵美国国土或美国盟友的国土之前,进行拦截并予以摧毁,以便实现消除战略核导弹所造成的威胁这一最终目标。他相信美国科学家能够使“我们有办法迫使这些核武器没有威力和过时”;他要求在空间或地面部署以定向能(激光、粒子束、微波)武器为主,包括攻击卫星和截击导弹的新型反弹道导弹系统,以便在空中拦截和摧毁来袭的弹头。
里根政府之所以急于抛出这一计划,是多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一是自卡特时期开始美国国内对于部署MX导弹项目争执不下,1982年12月,国会又中断了对该项目的资金支持,使里根政府的核力量现代化受挫。与此同时,美国国内冻结核武器运动不断高涨,并得到愈来愈多的普通民众和国会议员的支持,形成了一支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战略防御计划的出台在一定程度上是为减少国内对政府扩军的批评。二是美国高层确信,苏联战略防御系统的研发和部署已经领先于美国,美国必须加快行动。由于里根政府对苏联态度强硬,强调从实力地位出发进行谈判,对美苏限制战略武器谈判持怀疑态度,导致美苏军控谈判陷入僵局。因此,美国提出这一计划也是在向苏联施加更大的压力,促其做出更多妥协。三是自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美国陆续进行了十几个相关项目的研究,在高能激光器和粒子束以及基于陆地、海洋和太空平台的能量定向系统领域,已经取得了一系列进展。
二、战略防御计划的实施
战略防御计划得到了美国军方和部分科学家的支持。温伯格认为,发展使核武器失去威力的战略防御系统“是人类的巨大进步”,“给我们带来了真正的希望”。基沃思稱,战略防御计划的实现会比人们所想象的要早得多,所需要的各种装置都已齐备,剩下的只是将其组装成一个用于实战的整体。特勒称,这一计划的重要性可与曼哈顿计划相比,如果能够实现,不仅有利于美国及其盟友,而且对苏联也有好处,“目前笼罩在世界上的恐怖气氛将被一扫殆尽”,“真正的合作才会成为可能”。他强调,基于防御基础上的威慑要比“破坏性的报复”更为有效,从而有助于防止发生战争。他盛赞里根作为“自由世界的保护者”要比林肯更受关注;林肯“挽救了联邦”,而里根的计划将“拯救自由”。特勒在致里根的信中表示,他将尽一切所能帮助美国政府将战略防御计划变成现实。还有科学家认为,“目前的技术已经发展到我们可以设计一个完全有效的弹道导弹防御系统的地步”,如果美苏双方都建立了防御系统,反而将有助于局势的稳定。
美国国家科学院前院长弗雷德里克·塞茨、橡树岭国家实验室前主任阿尔文·温伯格、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家尤金·威格纳等80位科学家发表声明,对战略防御计划表示支持,主张美苏谈判一项新的反弹道导弹条约,该条约包括“战略平衡以及公平、可核查地削减进攻性核武器”。温伯格、威格纳等人签署的另一声明明确表示,赞成开展对战略防御计划可行性的研究,认为这一计划如果足够有效,美国的城市和民众可以减少遭受核打击的可能性。声明同时表示,防御要比进攻性的对抗战略更为可取;随着美苏双方导弹技术的不断提升,对报复力量的精准打击成为可能,因而“在我们看来,一个成功的导弹防御系统将极大地有助于核稳定”。塞茨领导的“争取世界安全科学与工程委员会”发表声明称,战略防御计划的目的并不是如某些人所批评的那样旨在从天空发动战争,而是为了防止地球上的核战争,保护美国民众的安全,并使人抛弃“不可靠的、过时的相互确保摧毁”的观念。声明表示,苏联大约比美国早10年就开始研究、开发和测试战略防御系统,并继续扩大其进攻性核能力,战略防御计划成为对苏联核能力的恰当回应。倘若苏联率先部署这一系统,就会大大增强其核威慑能力。因而,“仓促地反对战略防御计划是不科学和不明智的”。80名科学家在该声明上签字。
战略防御计划公布后,美国随即启动了两项重要研究:一项是由美国国家宇航局的天体物理学家詹姆斯·弗莱彻领导的“防御技术研究小组”,其成员包括工业界、学术界和国家实验室的数十名代表。该小组提出了一个为期五年的研究计划,预算为260亿美元。另一小组主要研究“未来安全战略”,就战略防御对军备控制和威慑的影响进行分析。
1984年1月,里根签署了“国家安全决策指令119号”。该文件表示,美国一直积极寻求加强核威慑的稳定性和可信度,并通过战略部队的现代化和提出大量裁减军备的建议减少爆发核战争的危险,而苏联不愿意考虑真正的削减军备,却大规模增加其战略进攻力量,这使美国有必要继续采取行动,以保持威慑能力,保护自身和盟友的安全。鉴于进攻性威慑的不确定性,美国必须努力确定遏制核战争和保护国家安全利益的其他手段。未来的威慑应该转向击败敌方的攻击能力,而新技术的发展也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可以帮助最终消除弹道导弹对美国及其盟国的攻击,美国有责任尽最大努力获得战略防御能力。美国政府在发布的另一个文件中进一步阐释了战略防御计划的目的和性质:发展有效的防御应对弹道导弹所造成的威胁,确保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以美国的技术优势谋求建立一个“较为安全和稳定的世界”。文件强调战略防御计划仍然是威慑,美国要设法改变“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迅速进行大规模报复”的局面,更加依靠战略防御计划,称该计划是一项进行先进防御技术研究的计划,目的在于加强局势稳定、为增进美国及其盟友安全提供一个更好的基础,同时也是针对苏联不断扩大反弹道导弹力量的回应,是促使它大量削减至最终消除弹道导弹及携带核弹头的有效途径。
1984年4月,美国政府建立了战略防御计划组织,隶属于国防部长办公室,统一进行反弹道导弹防御技术的研究,空军中将亚伯拉罕森为负责人。1984年秋,战略防御计划组织建立了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旨在动员大学中的科研力量参与相关研究,解决武器研究的一些基础性问题,监督和资助项目的实施。该办公室将向各参与研究的大学提供数十亿美元的资金,鼓励进行高度创新、高风险且可能对空间防御产生革命性影响的课题。
对于美国的武器实验室和军工企业而言,战略防御计划意味着无限的资金投入,这显然是获利的极佳机会。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通用电气公司、洛克希德公司等承包商都大力支持这个计划。鉴于国内对战略防御计划的可行性颇有争议,不少国会议员也持怀疑态度,因此,战略防御计划组织将争取国会支持作为亟需解决的问题。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着手争取加州理工学院、麻省理工学院等大学的科学家参与相关研究项目,试图以此为资本谋求更多国会议员的支持。
1985年3月29日,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举行会议,向与会的124所大学的240名科学家介绍情况,希望这些科学家支持战略防御计划的研究工作。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负责人詹姆斯·艾奥森表示,战略防御计划的重点是加强非核技术研究,完全符合1972年美苏签署的《反导条约》的相关规定,意在加强威慑。战略防御计划需要一系列新的和改进的激光器和其他定向能武器,以及先进的光学传感器、新型材料、微电子技术和超级计算机等。里根的科学顾问基沃思在会上也表示,战略防御计划不拘泥于传统想法,需要创新,寻找新的方法和新的解决方案。他声称,为了应对目前核军备竞赛的混乱局面,实施战略防御计划是必要的。针对一些科技人员的担心,艾奥森安抚说,在大学校园内进行的任何有关战略防御计划研究项目都不会被列为机密,不会对其研究工作进行限制,“你不能在闭门造车的情况下进行发明创造”,对校园内展开有关战略防御计划的基础研究没有特别限制。美国能源部的官员在会上宣布,将资助大学进行与战略防御计划相关的能源技术研究。会后,各大学向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提交了共计3 000份研究计划,其中200项获得资助。
4月23日,战略防御倡议组织宣布了第一批研究合同,将价值2 000万美元的空间能源系统、900万美元的光学信号处理系统、以及1 500万美元的复合材料等研究项目,交给斯坦福大学、加州理工学院等学校的科学家进行研究。1985年上半年,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资助的研究联盟包括27所大学,经费达6 200万美元。1986年,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的研究费用进一步增加到9 180万美元,有73所大学和工业实验室参与了研究联盟,就核与非核空间动力、高强度复合材料、光纤计算、粒子束、火箭推进器、超短波激光等展开联合研究。创新科学与技术的第二个任务争取学术界对战略防御计划的支持。在一些学者看来,这实际上是该机构的主要功能。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电子工程专家表示,尽管长期的非保密性研究对于战略防御计划的成功并非至关重要,也并非该计划的核心研究项目,但这些著名大学和科学家的参与,的确赋予这一计划某种“合理性”,同时也提升了计划的“声誉”。
三、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美国科学家
里根提出的战略防御计划受到世界各国的高度关注,在美国国内也掀起轩然大波,数万名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强烈反对和抵制这个计划。
里根的科学顾问基沃思说,在提出战略防御计划前,里根征求了他的军事顾问和科学顾问的意见。这一说法并不准确。里根执政后,导弹防御确实成为政府高层关注的重要内容,但各方意见分歧很大,没有达成一致。事实上,里根决定公开提出这一计划的讲话时,除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极少数人外,他并未与国务院、国防部和国会等部门进行协商,作为向美国政府提供科学与技术问题咨询的白宫科学委员会,更是一无所知。基沃思也是在里根发表讲话前几日,才获悉有关信息。在里根看来,无需和白宫科学委员会进行讨论,科学委员会只能支持这个计划,因为这是“政治决策”而非“技术决定”。这自然引发白宫科学委员会一些成员的强烈不满。晶体管的发明者、曾两次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约翰·巴丁为此愤然辞职。他抱怨说,对于这样一项影响重大的计划,政府即使不能尽可能广泛地征求专家意见,至少也应提交白宫科学委员会进行审议。他在给基沃思的辞职信中说,战略防御计划事关重大科技问题,白宫科学委员会却没有提出意见的机会;显然,作为一个为决策者提供科学和技术咨询的机构,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他强调,不希望自己的声誉再被政府“濫用”。巴丁认为,战略防御计划不仅徒劳浪费钱财,成功的几率甚小,更重要的是将加剧美苏军备竞赛,同时还会对美国经济和科技的发展造成严重影响。1986年5月,巴丁与贝特联名发表文章,重申战略防御计划缺乏科学依据,强调需要重新建立某种科学咨询机构,以便为决策者提供关于科学问题的独立判断,即使这种判断“在政治上不受欢迎”。巴丁和贝特曾供职于艾森豪威尔和肯尼迪时期的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他们认为,这一委员会对美国国家安全政策的制定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里根建立了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即使主要有武器试验室的科学家组成,仍然可以让总统明白,保护美国城市不受核攻击的设想缺乏科学依据。
1983年2月底,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加温等人起草了一份“禁止空间武器”的呼吁书,呼吁美、苏禁止研究反卫星武器以及空间为基地的反导弹系统,认为这将导致军备竞赛的急剧升级,并大大增加发生一场核战争的风险。呼吁书敦促美国、苏联等国谈判达成一项禁止在空间部署任何武器、禁止损坏或摧毁任何国家卫星的条约,称“如果能够禁止空间武器的话,这可能是最后机会”。
里根的战略防御计划遭到美国很多著名科学家的反对。贝特认为,这一计划在技术上不可行,“更糟糕的是,如果成功的话,这将引发一场星球大战”。他表示,“倘若切实可靠的防御性武器可以成为现实,那么,我欢迎这种能从可怕的均衡中摆脱出来的手段,但是,我坚信,在核武器问题上今后仍将是对攻击一方有力。无论什么防御武器都是比较容易被突破的”。在他看来,所谓防御性武器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相互确保摧毁”仍是唯一可行的遏制核战争的办法。贝特在致里根的信中强调,对核打击实施有效防御的可能性很小,战略防御计划的实施将会给局势带来更多的不稳定因素,苏联势必将其视为进攻性行动,从而对美国的卫星实施打击。他强调,如果不对苏联采取一些影响重大的和解性外交行动,所谓“防御性武器”的研究和部署只能导致美国变得愈发不安全。贝特对于战略防御计划的认识与特勒截然相反。1983年11月,他在与特勒就战略防御计划进行辩论时再次警告说,苏联会将美国实施战略防御计划视为“进攻性”行动,从而制造更多的导弹来应对,美国也会采取相应措施,从而导致双方核军备竞赛的不断升级。他重申,要想对导弹进行有效拦截,如果不是不可能,也将是极其困难的。贝特认为,特勒提出的X射线激光等技术仍停留在实验室研究阶段,“这根稻草还过于脆弱,远不能成为美国国家安全的基础”。前美国总统科学顾问杰罗姆·威斯纳认为,里根的讲话是开启新一轮军备竞赛的“宣言”。他说,美苏各有1万枚或更多的核武器,一个防御系统如能摧毁其中的90%或95%就是奇迹了,剩下的5%或10%仍足以毁灭整个文明。斯坦福大学物理学家沃尔夫冈·帕诺夫斯基也表示,里根的讲话“令人不安”。
一些美国物理学家还试图努力影响里根政府的核政策。加温在向美国参议院提供的证词以及随后发表的文章中,详细阐述了战略防御计划存在的技术问题和政治风险。他认为,战略防御计划不可能抵御苏联的核打击。如果苏联发射1万枚战略导弹的大部分,美国根本无法将破坏降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他对战略防御计划的“分层防御”概念提出质疑,强调在导弹的助推阶段,陆基激光器不足以发现并摧毁来袭目标,甚至基于卫星的激光器也不大可能拦截少量的导弹。他警告说,如果敌人的弹头在这些防御系统中没有被成功拦截,抵达了打击目标,即使在大气层上方30公里处引爆,热核武器仍然可以摧毁一座城市。加温指出,即使每一阶段的所有防御系统都能完美运作,一个极其复杂的计算机操作的指挥和控制系统,也必须准确无误地运行,所有软件和零部件都必须做到零失误,这显然极其困难。在他看来,如果美国和苏联都发展了不完善的防御系统,局势会变得愈发不稳定,双方都会考虑先发制人的行动。加温强调,美国政府应努力减少任何引发冲突的意外发生,与苏联进行谈判,谋求禁止发展反卫星技术和进行太空战。
美国武器实验室的一些科学家也反对战略防御计划。在他们看来,美国的行动破坏了“相互确保摧毁”战略的威慑力。罗伊·伍德拉夫于1968年加入设在加州大学的实验室,后担任激光研究项目主任。他认为,特勒等人过分夸大了激光武器研究的进展,发表了一系列过于乐观、技术上并不正确的声明,对美国政府和民众起了误导作用。伍德拉夫曾将自己的意见提交给加州大学校方,结果不了了之。1985年10月底,他愤然辞去行政职务,对媒体表示,科学家的责任就是要提供准确的技术信息供决策者使用,而實验室向决策者提出不同建议的自由至关重要。1987年7月,利弗莫尔的一个科学家小组发表了一份报告,对动能武器的价值深表怀疑,认为随着苏联导弹技术的不断改进,这种武器不可能“对未来的威胁提供任何真正的保护”。伍德拉夫等人公开对战略防御计划提出质疑令政府高层大为光火。美国能源部长约翰·赫林顿在视察利弗莫尔实验室时表示,“我认为实验室内应该有言论自由,但如果对实验室构成损害的话,我不赞成科学家公开发表自己的反对意见”。他称赞特勒是值得信赖的“国家的财富”,在科学界享有极高的声誉,而伍德拉夫则被反对战略防御计划和别有用心的势力所利用。
伍德拉夫并非唯一批评战略防御计划而受到媒体关注的国家实验室科学家。戴维·帕纳斯是知名的计算机软件工程专家,在这一领域有着20多年的研究经历。1985年6月,帕纳斯公开从战略防御计划组织软件小组辞职。他批评说,这是一个“腐败的”机构,绝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获得研究资金,而忽视了战略防御计划在技术上不可能实现这一事实。与此同时,14名计算机专家也联名提出警告,战略防御计划在计算机软件方面存在着上万个错误,其中一些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陷于瘫痪。他们确信,无论投入多少经费,战略防御计划在技术上是行不通的。
四、美国科学家群体和组织的反应
美国政府认为战略防御计划得到了科学界大多数人的支持,只有极少数的“顽固分子”强烈反对。而事实上,数千名科学家以签名发表声明等方式表达反对意见,抵制参与相关研究活动。很多科学家对这一计划可行性持怀疑态度。
起初,战略防御计划并没有引起科学界的广泛关注,大家认为这一计划不可能实施。该计划启动后,美国科学界意识到,这不是里根的突发奇想和政治把戏。关心核问题科学家联盟,最早是参与曼哈顿工程的一批科学家建立的,1985年该组织已拥有10万多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这年5月,该组织发起签名活动,约有1 000多名科学家签名,反对实施战略防御计划,其中包括54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认为,该计划在技术上不成熟;军事上是鲁莽的;在经济上是毁灭性的,而且不合道义。月底,该组织还将“禁止空间武器”的呼吁书递交给白宫。
很多美国科学家担心,战略防御计划组织和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很可能为了政治意图而操纵学术界,美国大学中的科研方向会因此发生改变,从而更加依赖军方的资助。因而,不少大学明确表示拒不参与相关的研究项目。很多科学家认为,大学应该走一条独立的道路,而国防部官员试图利用学术机构的声望,争取国会和公众的支持,这是对大学学术声誉的滥用。
1985年4月23日,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宣布加州理工学院同意参与战略防御计划研究联盟。事实上,该大学只有一名教授接受了一项分包合同,加州理工学院并未与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签署任何合同。加州理工学院院长马文·戈德伯格致函战略防御计划组织负责人亚伯拉罕森和国防部长温伯格,批评五角大楼的官员们歪曲事实,旨在争取国会对该计划的支持。麻省理工学院院长保罗·格雷对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试图将该大学与战略防御计划联系在一起的做法,颇为不满。1985年 6月3日,格雷在该大学的年度毕业典礼上讲话时表示,麻省理工学院承担战略防御计划资助而进行的研究,不能被理解为或用来作为对该计划的认可。斯坦福大学也同样明确宣布,该大学与战略防御计划研究联盟没有任何关系。
创新科学与技术办公室曾多次呼吁大学里的科学家,展开战略防御计划的相关研究,并声称这一计划得到美国绝大多数物理学家的支持。这一说法具有误导性。伊利诺伊大学的物理学家们在收到相关通知后,立即对这一计划的后果进行了讨论,认为这个计划只能带来种种危险,必须阻止;他们作为科学家的基本责任,就是把战略防御计划的危险公之于众,希望通过自由讨论阻止这一计划。1985年5月16日,该大学物理系的科学家们起草了一份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声明,并征集签名。该校物理系教授科格特强调,请愿书的目标是影响政府的政策。请愿书指出,战略防御计划在技术上是令人怀疑的,政治上是不明智的,有可能引发“核屠杀”,希望能说服民众和国会不要支持这一“严重误导、危险和费用极其高昂的计划”。巴丁不仅认真审阅了请愿书,而且率先签字。7月17日,该系47名物理学家举行记者会,公开表达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意见。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理论物理研究所、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等多所大学和研究机构的科学家,也在请愿书上签名。科学家的抵制令军方大为光火。陆军部门的一个上校命令他属下的伊利诺伊大学的一个实验室,停止与公开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人员和机构的一切合作,强调作为联邦政府的机构,必须支持总统的决定。当科学家们表示要将此事公之于众时,他才不得不收回这一命令。
康奈尔大学的物理学家则发起了请愿活动,他们认为个别人员参与研究使康奈尔大学的声誉受损,而且赋予这一计划以合法性,从而有助于该计划获得国会支持。他们呼吁科学家们不谋求也不接受战略防御计划的研究资金。
1985年7、8月间,伊利诺伊大学、康奈尔大学的科学家们把两份请愿书合在一起,继续广泛征集签名。请愿活动得到美国各大学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的支持,并引起社会反响,成为各大媒体报道的重点。签名的科学家认为,战略防御计划是“深深误入歧途和危险的”计划,“对弹道导弹坚不可摧的防御”在技术上是不可能的,而且发展任何导弹防御计划都将刺激军备竞赛,并破坏1972年美苏签署的《反导条约》,造成局势的不稳定。至1986年5月,美国有3 700多名科学家在请愿书上签名,其中包括15名诺贝尔物理和化学奖获得者。签名者包括41个州的110个研究机构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在美国排名前20名最好的物理系共有962名教授,在请愿书上签名的有546人,达到了57%。其中,签名者比例较高的大学有: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为80%,伊利诺伊大学为74%,芝加哥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为73%,康奈尔大学为71%。签名者比例最低的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仅为14%,其次为斯坦福大学和耶鲁大学,均为38%。
1986年3月下旬,关心核问题科学家联盟对美国物理学会的549名物理学家进行随机电话调查,结果显示绝大多数人反对战略防御计划。54%的受访者认为该计划是“朝着错误方向迈出的一步”,62%的受访者反对部署这一系统,49%的人反对进行战略防御系统试验。2/3的人认为该系统无法保护美国免遭苏联的导弹袭击,苏联可以研制出进攻性武器,绕过美国部署的防御系统。83%的受访者表示,即使美国能够开发出一种对抗当今武器的系统,苏联仍然可以制定有效的对策。68%的受访者表示导弹防御系统是“极不可靠的”,因为该系统作为一个整体永远无法进行充分测试。47%的科学家认为该计划不会加强美国的威慑力量,58%的人认为战略防御计划将加剧军备竞赛,61%的人提出可将战略防御计划作为与苏联进行讨价还价的筹码,与苏联进行新的军备控制谈判,并努力达成协议,强调这是减少核战争威胁的最重要的举措之一。
1986年3、4月间,哈佛大学物理学家威廉·舒克利夫通过对美国国家科学院成员的调查发现,在收到的530份回复中,80%以上的人反对战略防御计划,认为这一计划不会为美国及其欧洲盟友提供一个有效的盾牌,也不能阻止其他国家对美国实施核打击。舒克利夫在随同问卷调查一起发出的信函中表示,戰略防御计划注定失败,他将利用民意调查说服国会缩减该计划。
10月底,康奈尔大学的科学家对美国国家科学院的数学、物理和工程领域的全部663名成员进行调查,结果显示绝大多数人对战略防御计划持反对态度,只有9.8%的人支持这一计划。94%的人认为,即使苏联保持现有的军事力量和技术水平,战略防御计划也不可能达到预定目的。98%的人认为,这一系统在今后25年内不可能为美国民众提供有效的防御。84.5%的人确信,政府在提出这一计划时并未经过充分的科学评估。
起初,公开声明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科学家,大都是大学和民间科学家组织的成员。战略防御计划组织声称,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科学家只是美国科学界中很小的一部分。随着美国国内对该计划争论的日趋激烈,一些国家实验室的科学家及工程技术人员也开始发起请愿活动,敦促政府停止实施导弹防御系统的研发。
1986年上半年,十几名美国物理学家、计算机专家共同发起,在工业界和国家实验室的签名活动。他们发表声明,签名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希望表达对战略防御计划的严重关切,因为最近政府发表的声明给人一种错误的印象,即这一计划得到了科学技术界几乎一致的支持。但事实是,这一计划并未经过适当的技术上的分析,正在成为一个没有正确的技术与政策指导的计划。请愿书强调,“我们这些签名的科学和工程技术人员认为,战略防御计划是错误和危险的”,而且在技术上行不通;要实现使核武器“无用和过时”的梦想,在可预见的未来是不可能的;弹道导弹防御系统的研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目前的威慑政策,但它体现了军备竞赛的重大升级,并将带来严重的风险,有可能促使美苏双方都发展进攻性的“过度杀戮”技术,引发一场全方位的反弹道导弹武器竞赛,危及美苏之间的战略平衡和稳定,破坏现有的军备控制条约,并使今后的军备控制谈判变得更为困难。请愿书明确表示,签名的这些科学家和工程技师人员既不申请也不接受与该计划相关的研究经费,敦促其他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一起抵制,共同说服国会和民众也不支持这一“极其错误地制定的危险计划”。请愿书提请国会议员注意,将战略防御计划限制在“适合探索性研究的范围内”,同时将该计划与加强美国整体安全的其他战略进行比较,从而对这一计划做出全面评估。贝尔实验室的物理学家霍恩伯格表示,请愿书的主要意图是要纠正一些政府官员的观点,即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人不属于科学界的主流,请愿书将直接寄送给每一位国会议员。1986年10月底,已有2 000多名工业实验室和国家实验的研究人员在请愿书上签名,包括5名诺贝尔奖获得者。
五、美国物理学会与战略防御计划
美国很多研究机构都提出分析报告,从技术方面对战略防御计划提出批评。国会技术评估办公室认为,要建立一个完美或接近完美的防御系统,从而消除苏联对美国造成致命破坏的能力还遥遥无期,因而不应该成为美国国家安全政策的基础。1987年夏,美国国防科学委员会和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的研究报告也都对战略防御计划技术的脆弱性提出质疑。对这一计划进行全面、系统技术评估的则是美国物理学会有关定向能武器的分析报告。
美国物理学会作为一个学术组织,在反对战略防御计划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鉴于定向能武器是这一计划的关键部分,物理学会于1983年11月组建了一个专门的研究小组,对定向能武器的科学技术现状进行评估,主要是分析各种激光和高能粒子束技术在反导弹导弹防御上的潜在应用,从技术层面质疑战略防御计划的可行性。
在20世纪70年代,美国物理学会不再由在政治上持保守观点的塞茨等人所掌控,而是开始关注科学与社会、军备控制、战争与和平等政治议题,并多次召开相关讨论会,积极展开对物理学家和公众进行军备控制物理学方面的教育活动。该组织不少成员对80年代初美国国内掀起的冻结核武器运动表示支持,担心愈演愈烈的核军备竞赛会给人类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该组织理事会发表了一份支持军备控制的公开声明,指出鉴于一場全面核战争将摧毁整个文明的可怕后果,敦促美国和苏联立即无条件地就军备控制采取有效措施。
1983年3月里根发表演讲之后,美国物理学会在洛斯阿拉莫斯举行了一次军备控制会议,提出了进行非保密性研究的设想,以提高公众对军备控制问题辩论的水平。学会确定将研究的重点集中在定向能武器,即利用空间核爆炸产生的能量来瞄准并摧毁来袭的核弹头,评估这一技术的可行性,以便为美国政府对导弹防御和核裁军问题进行综合权衡提供科学基础。美国物理学会主席、康奈尔大学物理学家罗伯特·威尔逊强调,鉴于战略防御计划不仅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具有深刻影响,而且关乎世界的生存,科学家负有特别的责任对此展开全面、深入的研究,希望有更多的学会成员畅所欲言,就战略防御计划相关的科学问题展开探讨。为了确保该项研究的客观公正性,学会对参与研究的专家进行了审慎选择。尽管受雇于利弗莫尔、桑迪亚和洛斯阿拉莫斯等国家实验室的物理学家可能拥有尖端武器技术方面的必要专业知识,但物理学会不希望太多的政府科学家参与。同时,学会也没有邀请任何公开对战略防御计划表示过反对意见的科学家。
研究小组由两位知名的激光专家哈佛大学的尼古拉斯·布隆伯根,和贝尔实验室的钱德拉·库马尔为联合负责人,另外15名成员分别来自哥伦比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康奈尔大学、加州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桑迪亚国家实验室以及西点军校等机构,就激光、粒子束、光束控制和传输等技术问题展开研究。同时,美国物理学会邀请包括贝特等多名科学家担任顾问。研究小组起草的报告还将由来自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等机构的五名科学家组成的“审查委员会”进行评估。卡内基公司以及麦克阿瑟基金会等为该项研究提供资助。
物理学会的研究小组经过一年多的研究,于1986年6月完成了一份长达424页的研究报告,为学会会员、其他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及对此感兴趣的公众提供了一份有关弹道导弹防御基础技术的资料,旨在为与战略防御计划有关的问题公开进行深入讨论提供技术参考。研究主要集中在强激光和高能粒子束的物理基础以及射束的控制和传输上,其次是对目标的探测和识别、射束与物质相互作用、杀伤率、存活率等问题进行探讨。研究小组发现,在拦截的每个阶段和讨论的几乎每项技术中,现有的技术与所需的技术之间存在着危险的差距,而且对于是否可以通过额外的研究来填补这些漏洞,也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报告认为,尽管在过去20年间定向能武器的许多技术已取得重大进展,但对这些技术发展的许多问题在科学和工程方面仍然存在很大差距,能否成功地解决这些问题对于确定导弹防御系统的有效性而言至关重要。该小组认为,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将需要10年或更多时间的深入研究才能对有关定向能系统的潜在有效性和存活率做出正确判断。学会执行秘书威廉·黑文斯评论说,该报告是物理学会迄今所做的最为重要的研究。
学会研究小组将他们的分析仅限于技术评估,只是为了确定定向能武器是否有可能成为防御性导弹系统的一个可靠组成部分。然而,这一研究的政治含义是显而易见的,因而受到美国社会的广泛关注。
在康奈尔大学物理学家奥里尔看来,物理学会发布这一研究报告还不足以表明态度,应该发表一项声明,公开表示对该计划的反对立场。在致学会理事会成员的信中,奥里尔指出,战略防御计划是一个“科学上的骗局”,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不可能为美国民众提供一个有效而可靠的应对核打击的防御系统,使核武器变得过时,应当使美国政府注意到,代表所有美国物理学家的组织基于技术上的原因强烈反对这一计划。奥里尔的这一提议在学会内部引发争议。一些科学家对这一建议持保留态度,认为通过发表文章等个人行动来表达反对意见更为合适,而由物理学会发表公开声明可能会造成严重的政治影响,给学会带来不利。但奥里尔还是成功地说服了学会理事会的大多数成员。他们认为,此举将使反对战略防御计划的技术观点更加深入人心。
1986年4月,学会理事会组建了一个委员会,由物理学家托马斯·莫斯领导,起草理事会的公开声明。声明主要从技术层面质疑美国政府建立一个可靠的、完美的导弹防御系统的可行性;同时呼吁美国政府通过谈判大幅削减核武器,强调唯有如此才是美国免受核威胁的有效途径。理事会经过投票,删除了声明中有关军备控制的措辞,进一步重申了关于定向能武器研究的结论,强调鉴于核战争的风险极大,美国不应承诺部署战略防御系统。理事会的声明特别强调,物理学会有责任表达对战略防御计划的严重关切。
美国物理学会的研究报告受到各方的高度关注,科学界的反响尤其强烈。基于这一报告,美国数学学会的一个特别委员会提出动议,强调很多优秀的科学家都认为战略防御计划不可能达成预期目标,严重破坏目前的战略稳定,要求会员不参与任何可能被视为支持战略防御计划的研究活动。这一动议获得了学会57%的会员支持。
针对物理学会的报告,战略防御计划组织在一份报告回应,美国“已在一些对战略防御计划具有关键作用的技术领域取得巨大进展”,物理学会的报告“过于悲观”。美国国家科学院前院长、美国物理学会前主席塞茨,指责物理学会的声明是一份“极端负面的声明”,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政治宣言”,认为物理学会的研究报告“充斥着大量错误”和“不切实际的主观臆断”,无需认真对待。利弗莫尔和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的两位物理学家则称,物理学会的研究报告是一些有某种“政治意图”的科学家的“可疑之作”,存在着诸多错误和不实之处,低估了激光武器的威力。
物理学会对塞茨等人的攻击极为愤慨,批评塞茨作为五角大楼战略防御计划咨询委员会主席,支持扩大研究为的是从中牟取私利,强调物理学会的声明代表一个中立的“局外者”声音,是基于科学和技术上的分析而做出的完全独立的判断;而塞茨等人的批评缺乏科学依据,对战略防御计划的争论“正变得越来越情绪化”。为了消除美国社会各界特别是国会议员对物理学会报告的疑虑,物理学会主席费奇在给一些国会议员的信中特别强调了报告的公正性和专业性,指出这些研究人员之所以开展此项研究,是出于“爱国”和职业责任感,旨在为美国政府的相关决策提供客观依据,没有人会从中获得丝毫的个人利益。研究小组成员的选择是基于他们的专业知识,而不是其政治立场。审查委员会各位成员的情况同样如此,他们负责监督研究报告的撰写,并向理事会提出建议。他表示,一群受人尊敬的物理学家从技术层面就极为复杂的战略防御计划的可行性,毫无保留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这是难能可贵的;一个科学家的首要责任就是要对持怀疑态度的问题坦率地表达意见。他重申,定向能武器的研究完全是技术性的,理事会基于研究小组的报告推断出他们反对部署战略防御系统的建议,是完全合理和恰当的。
结 语
美国科学界对里根政府的战略防御计划,形成截然不同的两派,即支持派和反对派,二者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激烈争论。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科学家虽然对该计划的可行性持怀疑态度,但同时又赞成展开研究。反对派的科学家主要是出于技术和政治两方面的考量。一种观点认为,美国目前在技术上面临诸多问题,短期内完成这一计划是完全不切實际的幻想。还有一些科学家则担心这一计划将引发新一轮的美苏军备竞赛,从而加剧世界紧张局势。这些科学家认为,安全问题并非可以靠技术的发展来实现,谋求政治解决才是唯一有效的途径。
的确,里根政府的战略防御计划对苏联的影响是多方面且复杂的。苏联政府起初反应强烈。在苏联领导人看来,美国的战略防御计划旨在为其提供第一次打击能力,将改变美苏之间现有的战略平衡。因而,苏联一方面展开强大的政治攻势,同时加紧外空武器的研制。在政治上,苏联极力批评战略防御计划的危险性,争取世界舆论的支持,同时向美国施加压力。苏联军方领导人在《真理报》发表文章,指责美国的做法“必然会导致战略核武器数量的增加和质量的竞赛”,美国这一计划“具有明显的侵略意图”,将破坏战略平衡。在强调“战略防御计划”危险性的同时,苏联领导人不断提出要采取报复措施,向美国施加压力,表示如果美国使太空军事化,从而破坏现在的军事均势,苏联别无选择,只能采取对应措施,包括加强、完善防御性和进攻性核武器。在苏联军方看来,面对美国战略防御计划给苏联带来的巨大威胁,苏联没有其他选择,将不得不采取措施以恢复战略平衡。在外交上,苏联则通过加强同美国及其盟国的对话来阻挠战略防御计划的实施。1983年8月,苏联领导人表示,苏联愿意就禁止试验外空武器、销毁现有的和禁止新的反卫星武器达成协议,要求美国参加全面禁止试验和部署攻击地面、空中或外空目标的天基武器。1984年6月,苏联发表声明,建议就防止空间军事化问题与美国谈判。苏联还单方面宣布暂停在欧洲部署中程武器。不仅如此,苏联领导人出访英国、土耳其和意大利,并邀请英国、法国、加拿大等国领导人访问苏联,讨论限制军备竞赛问题。在军事上,苏联相应地大幅增加研究费用,不断改进进攻性武器,以维持在洲际导弹方面的优势,同时制定了旨在探索建立以陆基和天基系统为基础的,多层防御体系的长期研究和发展计划,要求军方和国防工业部门加快针对美国可能部署的天基多层防御系统制定出应对方案。据估计,苏联有1万多名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在从事导弹防御的研发。
另一方面,苏联军方和科学家对美国的战略防御计划在技术层面进行了全面评估,对其可行性也提出质疑,认为鉴于其技术的极其复杂性,很多问题短期内不可能解决,该计划至少在今后一段时期内难以取得实质性进展,到2000年美国才有可能部署基于向能技术的武器系统。苏联领导人逐渐认识到,苏联可以有多种办法进行有效应对,里根政府的计划不会对苏联的安全构成严重威胁,无需做出过度反应。因而,苏联虽然在军事上采取了一些相应措施,但并没有全力以赴与美国展开军备竞赛。显然,西方学界所言,“星球大战计划”拖垮了苏联、加速了冷战结束的观点,根据不足,夸张居多。
不少美国科学家担心战略防御计划对美国科技的发展会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一是由于美国国防部和能源部掌握着大量研究资金,这使很多科技人员投身于与战略防御计划相关的研究,或者受雇于国家武器实验室和军工企业。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的20%~40%的都在从事与军事项目相关的研究,仅洛斯阿拉莫斯和利弗莫尔两个国家实验室就雇用了美国所有物理学家中的6%。二是由于美国国防部和能源部对有关战略防御计划研究成果的出版、发表都制定了严格的审查制度,这就使科技成果的交流受到严重影响,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也会制约美国科技的发展。
由于尼克松已经解散了自肯尼迪时期建立的美国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这一机构,这就使对战略防御计划持反对意见的科学家们失去了一个有效的与美国政府高层直接沟通的渠道,而不得不通过发表研究报告、请愿、民意测验乃至公开抵制参与研究项目等方式来表达意见,以此来引起美国民众、媒体和国会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从而影响美国政府的决策。尽管科学家们的反对未能阻止美国政府继续实施战略防御计划,但鉴于一大批杰出科学家的反对和抵制,势必大大延缓了该计划的进程,同时还对美国国会议员产生了重要影响。不少议员认识到,美国有一批声望卓著的科学家都认为这一计划是对宝贵资源的浪费,不可能成功。因而,应对该计划的实施进行适当限制。美国国会在讨论1987年财年为战略防御计划拨款时,就曾收到1 600多名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签名的公开信,其中包括相当数量的从事战略防御计划项目研究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他们认为该计划只是浪费资金,加剧美苏军备竞赛,不仅不会维护美国的安全,结果只会适得其反。美国国会最终批准的1987年财年预算为32.7亿美元,比美国政府所要求的减少了16亿美元。
战略防御计划也得到军方、军工企业以及相关科学家的大力支持。在特勒等人看来,苏联已经率先展开对导弹防御系统的研究,美国必须加紧进行研发,也完全有能力凭借技术上的优势确保“绝对安全”,而且这一计划没有违反《反导条约》的规定。对不少大学和科学家颇具吸引力的是,通过参与战略防御计划相关研究项目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资助。因而,一些大学积极开展与军方合作。例如,佐治亚理工学院承担了八项研究项目,经费达3 500万美元。卡内基-梅隆大学软件工程研究所不仅承担了美国国防部的研究项目,而且承诺一些具有“潜在敏感性”的成果在发表前将提交国防部审查。据不完全统计,1987年,美国共有1.85万名科学家参与了战略防御计划的研究工作。战略防御计划的实施进一步强化了美国早已存在的军工学复合体。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战略防御计划虽然在里根任内并未完成,但的确对美国科技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为冷战后美国导弹防御系统的部署打下了基础。
通过上述大致的梳理可以发现,美国国内围绕战略防御计划的争论不仅反映了科学家们对冷战和美国外交政策的不同认知,同时也深刻揭示出在美国国内技术与政治、科学家及科学家组织与冷战之间的复杂关系。另外,科学家对国家重大政策能够畅所欲言,即使批评政府也是爱国热情的具体表现。美国能够保持高科技的优势,与此不无关系。
本文作者赵学功,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天津 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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