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上母书

2023-07-18 04:51夏完淳
月读 2023年7期
关键词:西铭生母武功

〔明〕夏完淳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a,两易春秋b,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锺虐明朝,一旅才兴c,便成齑粉d。去年之举e,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f。致慈君托迹于空门g,生母寄生于别姓h,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i,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j,下有妹女k,门祚衰薄l,终鲜兄

弟m。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n,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o,生母托之昭南女弟p。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q。会稽大望r,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s,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t,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u,则庙食千秋v,岂止麦饭豚蹄w,不为馁鬼而已哉x?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y,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z。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盞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注释:

a 严君见背:谓其父去世。

b 两易春秋:经过两年。夏完淳之父夏允彝于顺治二年(1645)抗清兵败后投水而死,至此已过两年。

c 一旅才兴:顺治三年,夏完淳与陈子龙等共谋举义,入吴昜军为参谋,惜吴昜军很快遭击溃。

d 齑(jī)粉:粉末。指抗清的军队刚刚兴起就被打得

粉碎。

e 去年之举:指顺治三年吴昜军败,夏完淳流亡之事。

f 菽水之养:指清贫者对长辈的俭薄奉养。菽,豆类。水,汤类。

g 慈君:嫡母。夏允彝正室盛氏,允彝死后出家为尼。托迹:寄身。

h 生母:指夏允彝侧室陆氏,允彝死后寄居别姓亲戚家。

i 溘(kè)然先从九京:是说自己忽然先跟从父亲到地下。溘然,忽然。九京,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所在,后用作墓地的代称。一说“京”为“原”之误。

j 双慈:指嫡母和生母两位母亲。

k 妹女:是说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未嫁。

l 门祚衰薄:家门衰落。祚,福运。

m 终鲜兄弟:《诗经·郑风·扬之水》:“终鲜兄弟,维予与女。”鲜,少。

n 推干就湿:把床上干处让给孩子,自己居于湿处,形容母亲辛勤抚育。

o 义融女兄:指夏完淳的姐姐夏淑吉,字美南,号义融。

p 昭南女弟:指夏完淳的妹妹夏惠吉,字昭南,号兰隐。

q 置后:安排后嗣,指抱养男孩为嗣。

r 会(kuài)稽:古郡名,华亭旧属会稽郡。大望:有名望的大族。

s 西铭先生:指张溥,号西铭。张溥死时年仅四十,无子,友人为其立嗣子。

t 大造:指天地自然。

u 中兴再造:指明朝恢复。

v 庙食:死后立庙,受人奉祀祭享。

w 麦饭豚蹄:指祭祀用的食物。

x 馁(něi)鬼:不能享受祭祀的饿鬼。馁,饿。

y 先文忠:指夏完淳之父夏允彝,谥文忠。冥冥:指阴间。诛殛(jí)顽嚚(yín):诛杀愚妄奸邪之徒。

z 北塞之举:谓二十年后父子转世成人,将出师北伐,恢复明朝。

武功甥:指外甥侯檠(qíng),字武功,夏淑吉之子。

寒食:在清明前一或二日。民俗寒食清明期间为先人扫墓。盂兰:即盂兰盆节,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佛教徒和民间结盂兰盆会超度亡人。

若敖之鬼:春秋时楚国令尹子文为若敖氏之后,担心其兄之子越椒有灭族之罪,临终泣曰:“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事见《左传·宣公四年》。这里是说自己死后不至作无祭享的饿鬼。

结褵(lí):指结婚。

渭阳情:指舅甥之间的情谊。《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含笑归太虚:是说自己含笑而死。太虚,天上。

大道本无生:是说天地大道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灭。

视身若敝屣(xǐ):是说将自己的肉身视如敝屣,可以随意丢弃。敝屣,破烂的鞋子。

大意:

不孝完淳而今死了,以身殉父,不能再以身报母了。自从父亲离我而去,悲痛地过去了两个年头,怨恨惨痛越积越深,历尽了艰难辛苦。本来希图重见天日,以报大仇,使死者得到赠恤,生者获得荣耀,向九泉之下的父亲报告我们的成功。无奈上天不保佑我们,把灾祸集中于明朝,一支军队刚组建起来,就立即被粉碎。去年的义举,我已自以为非死不可,谁知当时不死,却死于今天!短短地延续了两年的生命,却没有一天得以孝养母亲。以致尊贵的慈母托身于空门,生母则寄生在异姓之家,一门漂泊,活着不能相互依靠,有人死去,也不能相互安慰,我今日又奄忽先赴九泉,不孝之罪的深重,连上天都已知晓了。

唉!两位母亲都健在,下面又有妹妹、女儿,家运衰败,并无兄弟。我死并不足惜,我所哀痛不已的,是家里八口人今后怎么生活。虽然如此,但是,就这样吧!我的身体是父亲遗给我的,我的身体是为君王所用的,为父为君而死,又哪里是辜负两位母亲呢?但慈母对我爱护备至,教我学礼习诗,十五年来从未改变,嫡母如此慈爱恩惠,千百年来所少有。大恩未曾报答,使我悲痛到了极点!现在我只得把慈母托付给义融姊,把生母托付给昭南妹了。

我死之后,如果妻子能得到一个遗腹子,那就是家门的幸运。如果不然,千万不要另立后嗣。会稽的大望族如今零落至此,节义文章如我父子的,又有几个呢?像西铭先生那样,匆匆立一个不肖的后嗣,为旁人所诟骂讥笑,还不如不立为好!唉!天地是无穷无尽的,家族却不可能永远绵延不绝。有一日朝廷中兴重建,那么,我们就能千百年地在庙中接受祭祀、供养,又哪里只是享受麦饭豚蹄,不至成为饿鬼而已呢?如果有人妄言另立后嗣,我与父亲在冥冥中一定要诛杀这个顽固愚蠢之人,决不饶恕他!

兵戈遍布天地,我死之后,战乱不会有停止之日。两位母亲请好好保重玉体,不要再把我挂在心里。二十年之后,我跟父亲将要扫平北方边境!不要悲伤,不要悲伤!我所嘱托的话,千万不要违背。武功甥是未来大有成就的人物,家里的事都交托他。寒食节和七月十五,以一杯清酒、一盏寒灯来供我,使我不至于成为无人祭祀的饿鬼,我的愿望就已达到了。

妻子与我成婚二年以来,贤孝素来为人所深知,武功甥为我好好地看待她,这也是武功甥的渭阳之情!语无伦次,而这都是将死之时的肺腑之言。太悲痛,太悲痛了!但是,人有哪个是不死的呢?贵在死得其所。父亲能成为忠臣,儿子能成为孝子。含笑歸天,完成我的分内之事。从佛理来说,一切事物本都未尝生存,我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如同破旧的鞋子一样不足珍惜。我只是为刚正之气所激,因而懂得了天人之理。十七年来只是一场恶梦,报仇在于来世。我的神魂将遨游于天地之间,我对一切都毫无愧怍!

【解读】

夏完淳(1631—1647),初名复,字存古,号小隐,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其父夏允彝为明崇祯十年(1637)进士,与陈子龙等创立几社,明亡后毁家倡义,从事抗清斗争。夏完淳十四岁即跟随父亲从事反清斗争,又与老师陈子龙、岳父钱旃等共谋举义,上书鲁王,被遥授中书舍人。入吴昜(一作易)军为参谋,兵败流亡,清顺治四年(1647)在家乡被捕。他在南京狱中坚贞不屈,痛骂劝降的洪承畴,同年九月十九日英勇就义,年仅十七岁。

夏完淳虽抱定慷慨赴死的决心,但在与家人诀别时,想到母亲养育之恩未报,自己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双慈在堂,家有妹女,年轻的妻子身怀有孕,兵戈天地中,哀哀八口,何以为生,不禁心痛欲绝,肝肠寸断。作者不吝表达对家人的痛惜和无限的依恋,在《遗夫人书》中这种痛楚和依恋表现得更为强烈:“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这种直抒胸臆的表达,让我们看到一个十七岁少年对辛勤养育自己的母亲,对年轻的妻子和孤苦的孩子,对姐妹,对外甥,都充满真挚的感情和依依不舍的眷恋,对家人未来生活的担忧也让他心乱如麻。但是,在沉痛憾恨之中,少年英雄心中不屈的志向,慷慨报国的豪情,成仁一死的信念,始终置于个人私情之上。一句“虽然,已矣”,道尽千般不舍,也充满万丈豪情。作者对家人眷恋不舍、百转千回的情思,更加突显少年英雄的侠骨柔情,突显其义无反顾、从容赴死的英勇和悲壮,读来荡气回肠,令人感佩。

(选自《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百篇》,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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