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丽
虎跳峡、海边、大理沙溪、新疆独库这些既是符烨的旅行目的地,也成了她移动办公的地方。
虎跳峡、海边、大理沙溪、新疆独库这些既是符烨的旅行目的地,也成了她移动办公的地方。
虎跳峡、海边、大理沙溪、新疆独库这些既是符烨的旅行目的地,也成了她移动办公的地方。
“当你脱离打工一族的思维方式后,你会发现解决问题的方案有很多。”
2018年刚辞职的时候,符烨还不知道什么叫“数字游民”,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背包客,因为无法脱产生活,才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一种边旅行边工作的状态。
在此之前,符烨作为项目经理已经工作了近5年时间。期间,她做过教育集团的管培生,尝试过几个月的英文戏剧教育工作,也在初创公司带过营地教育的项目,之后又做了两年教育及环保相关的社会创新工作。尤其是最后一份工作,尽管很少加班,却要经常出差,“我大概统计过,每个月有5到15天都在全国各地跑”。
这段奔波的经历让符烨提前适应了远程工作的节奏。短短两三年里,她几乎把国内大部分地方跑了个遍。因为喜欢旅游,刚开始工作时,符烨常常会在出差后安排两天假期,就为了能在工作之余,与城市多一些关联。如今往回看,这些都成了她最终向“数字游民”转型的铺垫。
真正促使她决心改变的契机,来自于一位程序员朋友的死讯。符烨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节奏,她发现在北京虽然开心,但循规蹈矩的职业未来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头,升职、加薪之外,“少了点有冲劲的东西”。想着还有一份英语口语教练的兼职可以养活自己,符烨决定辞职休息一段时间,给未来寻找新的可能性。
和大多数人一样,辞职后符烨的第一反应是先回老家文昌住一段时间,一方面可以陪陪许久未见的父母,一方面也可以用最低的成本试错。尽管有兼职,但前几个月里,符烨的收入只到“温饱线”,收入骤减让她一度非常低落,父母和周围人的疑惑也让她颇感压力。“我的家人曾问我什么时候打算回归正常生活,但为什么我这种生活就是不正常的?”符烨感到不被理 解。
为了摆脱在小城中被审视的不适感,也为了探寻生活更多的可能性,符烨决定去南美旅行,那是她大三间隔年时实习过的地方。口语教练的兼职工作是支撑符烨旅行的核心保障,很多时候为了下午可以和背包客朋友一起徒步,符烨会在半夜起来赶工。当时她身边的朋友鲜少有“数字游民”,所以对于她这样一边玩一边工作的状态感到不解。“我的朋友包括当时Airbnb的房东,他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大老远跑出来还要工作。”
对于数字游民来说,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是一种幸运。直到在南美待了3个月后,符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样的状态就叫“数字游民”。紧接着她就加入了一些社群,也因此认识了不少数字游民朋友,还在不久后遇到了伴侣—就像沙丁鱼找到了自己的鱼群,某种程度上这缓解了符烨的孤独感。
一群数字游民的户外工作地点。
在数字游民中,并非所有人都是自由职业者。在符烨看来,成为“数字游民”需要同时满足两种条件:一个是资源全部线上化,工作只需要一台电脑就能完成;二是生活和工作地点不固定,保持一种游动的状态。至于是否兼职还是远程工作,抑或是创业,都在数字游民的职业范畴内。
符烨自己也经历过从远程工作到成为自由职业者的过程。当“数字游民”的头几年,符烨为一家公司做市场营销工作,全职的远程工作最需要克服的是时差困扰。当她在东南亚旅居时,她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9点到晚上7点;但到了南美,很多时候她需要凌晨3点起床工作。“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远程工作还是有其自身的限制,这种待命感让我觉得有压力。”2020年,符烨辞掉了这份远程工作,成为真正的自由职业者。
外界对于“数字游民”的普遍感知是不确定性太高,符烨并不反对,在享受自由的同时,她接受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也试图在流动中寻找稳定的部分。
收入的稳定是首先能带给人安全感的。除了兼职英语口语教学外,符烨还开设了一些“数字游民”的职业规划课,同时,她还会定期给媒体供稿,写一些有关社会议题的内容。不过,不靠旅行赚钱是她的底线,“我希望我在旅行的同时也有钱赚,但我不希望这个钱是靠旅行得到的,否则我的出行地就会受到限制,所以我不会去做特产代購,或者靠带队赚钱。”符烨认为,不靠旅行赚钱才能长期地成为数字游民。
为了保持相对稳定的工作状态,符烨开始严格划分自己一天的时间,同时固定工作地点。有时她将自己写稿的时间放到下午两点到三点;有时她将写作附着在另一个生活习惯上,比如午觉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稿一小时。在这样的节奏下,符烨每周都能出一篇稿子,相应地,收入也趋于稳定。
一台笔记本、一部手机是符烨工作的全部工具。
频繁游动的时候,符烨一两周就会换一个地方生活。初期,符烨也喜欢移动户外办公,但现在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倾向于室内。电脑已经成为符烨的一部分,去哪儿都要带着,但一般情况下她还是会在室内把大多数事情干完,留一些可干可不干的活在户外,“室内办公环境相对稳定,干扰较少,这是一个很现实的考量。”
当收入和工作节奏趋于稳定,符烨规划起了自己的老年生活。她给自己买了养老保险,还在线上和线下置办了一些资产。目前她还没有生育的打算,但她也观察到,一些数字游民聚集的地方已经开设了“数字游民”学校,她自己身边也有一些“数字游民”家庭把孩子送去上学。在符烨看来,数字游民并不是只管潇洒不管现实,和所有人一样,他们考虑的东西都差不多,“首先要吃饭,其次要交友,最后要养老。如果决定要长期以‘数字游民的身份继续生活,这些事情都要事先规划好。”
如今“数字游民”这个词已成为社交媒体平台上最火、最潮流的生活方式象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工作面临困局时选择离开,在社交媒体上频繁分享自己的旅居日常,摩洛哥、希腊、阿根廷、新加坡……但像符烨这样,将边工作边旅居作为终身状态的人并不多。对更多人来说,“数字游民”只是职场困境中的一次自救,是工作疲惫时的一次充电,或是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一场表演。
曾经,符烨也有过孤单感,也曾觉得“数字游民”的工作模式是否与传统职场相距甚远,是否就此断了自己的职场生涯,但现在当她已经能在游动的状态里守住可控的那部分,她便更有底气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这种选择所带来的风险,“当你脱离了传统打工一族的思维方式后,你会发现解决问题的方案其实有很多。”10年、20年,符烨不敢说自己会在“数字游民”的状态里待多久,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她希望是一辈子。
张璐(化名)26岁/工作4年/不上班1年3个月现居安吉县余村
“你非常需要有人告诉你,你做的东西是对的,你要坚定地做下去。”
去年4月从公司品牌部辞职的时候,张璐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组建一个裸辞社群,给其他裸辞的伙伴传递能量。
这并不是张璐第一次裸辞,在她的前四份工作经历中,除了有一次是被裁员,其他三次都是她的主动选择。张璐是个对自己有清晰规划的人,从市场营销专业毕业时,她就做了盖普洛优势测试等各种职业向测试,根据自己的能力优势选择了广告公司文案的工作。在她看来,广告行业“自由且f ancy”,然而现实情况是,辗转了3份工作后,张璐发现个体在乙方的整个链路中很难找到自己的价值。
最后一份工作,张璐尝试跳到了甲方,但也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自主权,上级的想法就和甲方一样,成为衡量她产出的主观标准。“一直被别人评判,不知道自己到底好不好。自我非常小,总是等着别人来告诉你今天能打多少分。哪怕今天是100分,也很害怕明天对方又给你打-100分。”张璐厌倦了成天活在他人评价体系里的工作。
那段时间,张璐常常一边哭一边回复微信上的工作消息,乳腺结节痛到胳膊抬不起来,加上疫情封控在家所产生的压抑,她终于决定辞职,“感觉都要世界末日了,我怎么还在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好,觉得自己很差劲,我不想面对这样一个差劲的自己了。”
这一次辞职后,张璐决定不再上班,而是做一名自由职业者。这个念头早在从第二份工作离职的时候她就有过,但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一次,在最终向公司提出离职前,张璐就已经开始在小红书上发帖寻找那些裸辞的人,以采访的名义去了解其他人裸辞后的经历,与此同时,她将采访后的总结内容发在自己的小红书账号“裸辞小张”上,想试试做自媒体的机会。
“裸辞实验室”的活动现场,裸辞人之间的交流和分享往往能帮助彼此打开思路。
正反饋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多,仅仅第一个月,张璐发布的十几篇内容平均点赞量就达到500左右,其中一篇更是超过了1000,更重要的是,许多陌生人给了她肯定和夸奖,这带给她在过往的职场经历中很少有的成就感。
于是,这个原本只是出于私心而开启的项目,就自然而然成了她裸辞后的第一项工作。很快,她的小红书粉丝量就涨到了接近5000人,大约第三个月,就有一些媒体平台和广告商找她撰稿。与此同时,很多想要裸辞或者已经裸辞的人因为她的内容聚集起来,她索性牵头组建了裸辞人社群,把大家聚在一起交流经历、分享心得、抱团取暖。
2022年11月,张璐在上海举办了第一场裸辞人线下分享会,现场来了50人左右,她还请来了开瑜伽店的老板和一位人生教练一同分享。活动的效果出乎张璐的意料,她发现原本有些内向的自己也完全不紧张了,反而很享受和大家交流的过程。有一位前同事参加完活动后对张璐说:“我觉得之前在公司里看到的你是枯萎的。”
线下活动的尝试给了张璐极大的动力,她开始将“裸辞茶话会”变成固定活动,每个月至少分别在上海和杭州举办一场。每场活动10到15人,每个人可以用10分钟左右讲述自己的故事,最后留一小时的自由交流时间,不过大部分时候,一小时是远远不够的。热烈的讨论氛围让张璐感到自己做的事情被认可被需要,并且这是来自一群人而非一个人的评价。
这些正面反馈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张璐裸辞后的一些自我怀疑。这几乎是所有离开常规职场的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当你离开公司这个大平台之后,会对个体价值有一个更客观的认知,自己有没有价值?究竟能创造多少价值?在裸辞的最初几个月,张璐也陷入过这样的反复怀疑中,为此她还去做了两天禅修,试图理清烦乱的心绪,“你非常需要有人告诉你,你做的东西是对的,你要坚定地努力地去做,这是很重要的。”
今年3月,张璐搬到了位于浙江湖州安吉县的“DN余村数字游民公社”,它坐落于余村的山水田园之间,风景优美,村民热情,他们既不像大城市中人与人之间有强烈的边界感,也不像家乡人总是过度关注和干涉别人的个人生活,这种恰到好处的热情让张璐感到舒适。
“裸辞实验室”的活动现场,裸辞人之间的交流和分享往往能帮助彼此打开思路。
在那里,分隔开来的客房、办公区和娱乐区让张璐能更好地进入工作状态。每天8点左右,张璐起床开始工作,到下午三四点就出门去山里散步,或是找人一起打羽毛球、下五子棋。休息放松一阵之后,张璐会继续工作到八九点,然后到娱乐区和大家一起看电影、打游戏,晚上不到12点就上床睡觉了,生活比在上海时要规律许多。
显而易见的是,即使没有上班,张璐也没有清闲下来。在余村,张璐被称为“卷王”,每天早上大家起床下楼时会看到她在工作,到了晚上打算上楼休息时,张璐依然在楼下工作。
对于张璐而言,上班不是必须,但工作是必须的。即使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有线有闲的情况下,她也依然会选择做点事,那种完全不工作、四处体验游玩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原来自己这么喜欢工作—这是张璐在上班时完全没有想到的,“原来上班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不累的,我会觉得他在骗人,但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
接触过上百个裸辞人之后,张璐最大的发现是,裸辞人其实都是一群热爱工作的人,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难以忍受充满压力却缺乏意义感的职场,转而去寻找自己和工作的意义与价值。“最痛苦的就是像我之前一样,反复离职又反复开始下一份工作。”看似在寻求改变,实际上个人是在这种无意义的循环中迷失和自我怀疑。
“这个社会不允许你彻底gap,它希望你任何的选择都能有一个结果。”
2022年12月,在新工作3个月试用期将满的前一天,李嘉茜被告知公司业务调整,她无法转正。当时的她还没意识到,随后迎接她的将是长达半年的失业生活。
李嘉茜的职业路径很简单,2019年毕业后,她就顺利进入北京一家互联网大厂做产品经理,算是赶上了互联网最后的黄金期。工作的前两年,李嘉茜对工作充满热情,每周工作5到6天,每天从早上9点忙到晚上11点。直到第三年,李嘉茜接手的几个业务接连经历流产和裁员,她对工作的热情不断被打碎,开始怀疑工作的意义。
李嘉茜28岁/工作3年6个月不上班6个月/现居东莞
2022年年底,李嘉茜离开北京跳槽到深圳的一家互联网中小厂,在这家公司,李嘉茜的工作节奏要舒适许多,但也不免让她担心这样下去会被“温水煮青蛙”,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一切,她就被通知裁员了。“我对互联网行业并不是很乐观,本来想着干到35岁,没想到20多岁就不行了。”
刚刚被裁的时候,李嘉茜顺着惯性四处投递简历,搜寻互联网产品经理的工作。2023年春节前的一两个月,她每周都有面试要参加,她也像过去跳槽时那样,认真准备每一场面试,并在结束后认真复盘。然而,努力并没有带来理想的结果,李嘉茜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个人能力和经历的原因,还是大环境的问题。
在经历了种种不稳定后,李嘉茜身心疲惫,但她一直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仿佛一停下就要被时代抛弃。她考过公务员,也踩过热点加入Web3.0相关的创业团队—那是她又重拾工作热情的两个月,结果因为资金断裂,团队被迫解散。
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李嘉茜经常在东莞图书馆里“办公”,或在长凳上,或在自习室里。
再次进入找工作的循环中,李嘉茜发现,就业市场的行情更差了,“去年下半年跳槽找工作的时候起码还有面试,还有结果,今年年初是有面试但没结果,而现在,连面试也没了。”对于这样的就业市场,李嘉茜感到麻木且灰心,之前在创业团队那短暂而忙碌的两个月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自由的快乐,“如果既可以拥有自由,还能有跟之前差不多的收入,那为什么还要回到打工模式呢?”李嘉茜跟自己和解了。
彻底脱离找工作的轨迹后,李嘉茜觉得自己的世界打开了。她在大湾区到处见朋友,和他们聊天。她观察到,留在大厂的朋友们依然很卷,同时还要面临随时被裁的焦虑;还有一些朋友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工作方式,这让李嘉茜打开了思路,“发现能赚钱的东西太多了,没必要一直打工。”
李嘉茜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拥有的技能,思考過去的成绩中,哪些是公司赋予的,哪些是个人创造的,以及如何将自己的技能变现,她还整理了一个作品集文档,里面囊括了她过去写过的文章、参与过的产品,以及摄影、视频、播客等作品。
抱着开放的心态,李嘉茜开始接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工作,有人邀请她兼职做产品,有人向她请教自媒体运营的经验。上个月,她接到了3个项目,分别是做产品、摄影写真,和小红书代运营。李嘉茜粗略算了一下,这几个项目加起来的收入已经超过自己原本上班时的月薪。
嘉茜经常随身带着几台手机,用来测试App。
此外,李嘉茜还开始调整自己的预期和消费习惯。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时候,她曾考虑自己买房买车,但现在她觉得这不是必要消费,她甚至还卸载了淘宝,只在需要时下载,买完再卸载,避免情绪性消费。算下來,李嘉茜一个月只有三四千元的支出。“如果一个月赚2万,我可以用4个月,那我一年只需要打3个月工,就可以去享受我的人生、支配我的生活了。”
李嘉茜自称是“无法彻底摆烂”的人,即使不上班,她依然保持着规律的生活。如果不出门社交,她每天早上9点就会到图书馆,一直待到晚上6点,然后再去跳舞、锻炼。哪怕是玩手机,她也会按时到图书馆,这是她在不算稳定的生活中给自己找到的稳定性。“我很需要规律。我现在工作不稳定,只能通过生活的规律和运动的规律,掌握时间分配和身体的稳定性,否则平和的心态很容易被打破。”
目前她对自己的状态很满意,每天早上醒来,李嘉茜都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是有意义的,生活是有希望的,而不是带着“上班如上坟”的痛苦心情。“过去很多时候做的事情并不是自己价值观所认可的,但又不得不做,现在自己有了主动权,可以按照自己认同的标准做事。”
不过,李嘉茜也不敢保证自己现在的路一定能走通,她想的是如果有一天要重回公司,起码这段“空窗期”她并没有停滞不前,“这个社会不允许你彻底gap,它希望你任何的选择都能有一个结果。”但即使重新回到公司上班,李嘉茜对工作的定义也完全不一样了。她的目标明确,首先是赚钱,其次是利用好大公司的平台资源和人脉,以此构建自己的安全感,“底层逻辑还是给自己打工”。她对未来保持开放的心态,既不排斥回公司上班,也安于现在自由工作的状态,“不要把自己的路给堵死,先要有足够的选项,才能有选择的权利。”
失业这半年,李嘉茜最大的感受就是规划是没用的。外界变化莫测,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心态。她也已经想明白,不管是自由职业还是在公司上班,本质上都是一种生活方式,不存在正确与否。“所有人都在卷的那条路一定是正确的吗,少数人在走的这条路一定是错的吗?没有人知道,我们都是由果推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