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柯宇
中國中医科学院名誉院长,天津中医药大学名誉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医大师。在新冠疫情暴发的三年时间里,指导中医药全程介入新冠救治,主持研究制定的中西医结合疗法成为中国方案的亮点,为推动中医药事业传承、创新、发展作出重大贡献。2020年8月,他被授予“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
他一生致力于中医药现代化研究,曾获“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吴阶平医学奖”等医学领域重大奖项。他创立了“勇搏基金”,致力于中医药的传承。
他是“人民英雄”“国医大师”。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初,年逾古稀的他挺身而出,在大年初三义无反顾地奔赴武汉抗疫一线。疫情三年,他一直守在抗疫的最前线,不舍昼夜,不计得失。2020年,他被授予“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但他最喜欢“天津老张”这个称呼,并把它写在自己的防护服上。从武汉到石家庄,再赴上海,坚守天津,关注全国,哪里疫情最危急,哪里就有天津老张。他用自己的行动示范,何为匡时济世,医者仁心。
能够获得2022年《中国慈善家》年度人物,我感到非常荣幸,也向《中国慈善家》表示衷心的感谢。古人云:出入相友,贫病相扶。慈善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希望全社会多关注慈善事业,有条件的人积极投身到慈善事业中来,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让我们的社会更加温暖和美好。
2020年7月24日,张伯礼院士来到武汉协和医院,为感染新冠的医务人员接诊。图/视觉中国
新冠疫情感染高峰期过后,张伯礼稍微能缓一口气了,但工作依旧一个接着一个。他恢复了一周三个半天在医院的坐诊,还得见缝插针地去开各种专家研讨会。为了给大众普及常识,接受媒体采访也是一项工作。留心搜索网上信息会发现,几乎每隔几天,网络上都会出现一篇有关“张伯礼最新发声”的新闻。
这是75岁的张伯礼的工作常态。新冠已经进入低水平流行阶段,但对于疫情的关注依然是他的日常。
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开始前,张伯礼一进门就与熟识的年轻同事攀谈起来,“阳过了吗?发烧到多少度?家里人情况还好吗?”听闻同事及家人一切都好,张伯礼神态舒展了许多,还笑着和同事还在上小学的女儿打了个招呼。
“每天都这么忙碌,您吃得消吗?”记者问。
“忙碌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让我的人生没有遗憾。”张伯礼回答。
“我认为现阶段应该对疫情进行反思和分析总结了。”张伯礼一落座,话题就自动从疫情开始。
那一天是2023年2月3日,新冠疫情的最高峰刚刚过去。张伯礼说,他一直翻来复去思考这几个问题:放开以后病毒传播速度为何如此迅速?11月以前人们感染后的症状偏轻微,之后怎么就突然加重了呢?曾经担心病毒经过14亿人口传播后会突发变异,为何没有出现?原来担心农村是薄弱点,可能会被攻陷,但却较平缓地扛过来了。
“虽然我们打赢了这场疫情狙击战,但对这个病毒我们还是了解得太少了。”他如此感慨。
他说,自己站着、坐着、躺着,都在思考这些问题。事实上,这三年来,疫情几乎占了他大部分精力。
2020年1月23日,因为新冠病毒在武汉率先迅猛传播,整个城市很快进入封城状态。随后,各大城市陆续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全国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这一天,张伯礼在天津出席新闻发布会,提出“中医药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几天后,大年初三,作为紧急成立的中央赴湖北指导组专家组成员,张伯礼接到急召令,风尘仆仆赶到了武汉。他前往定点医院、社区实地了解病情,彼时的混乱状况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曾对媒体回忆当时的情景,“发热门诊拥挤不堪,医院不堪重负,一床难求,看病要排几个小时,互相交叉感染风险极大,无从下手。”这种状况让每一个医生都犯了难。
在实地调查后,张伯礼做出判断:应对“四类人群”(确诊、发热、疑似、密接)采取分类管理、集中隔离的措施;对集中隔离的疑似、发热患者采用“中药漫灌”的治疗方法,给予清热祛湿为主的中药汤剂。后来,这些措施成为全国疫情防控工作的重要部分。
2020年3月18日,张伯礼(中)与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北京中医医院院长刘清泉一起,来到武汉江夏普安山康复驿站为康复人员看门诊。 图/视觉中国
当时,新冠病毒作为人类所遭遇的全新挑战,没有特效药,没有疫苗,张伯礼团队采取网络视频对全国20多家医院2000余例新冠确诊患者进行症候学调查分析后,与专家组一起筛选出了“三药三方”(金花清感颗粒、连花清瘟胶囊、血必净注射液、清肺排毒汤、化湿败毒方、宣肺败毒方),后来这些药方被编入国家版诊疗方案。
早在2003年“非典”时期,张伯礼就曾率团队用中医药方法救治,而这一次面对新冠疫情,中医药不但发挥了作用,还成为一支主力军,张伯礼还带领国家中医医疗队整建制承包江夏方舱医院。
2月11日,张伯礼率团队进驻江夏方舱医院。然而,就在进入方舱医院没几天,他便因为过度劳累导致胆管结石嵌顿,不得不进行胆囊摘除手术。术前,依照医院惯例,需要征求家属意见,张伯礼怕家人担心,自己签字,不让告诉家人。
后来还是上级领导给张伯礼的儿子张磊打了电话,张磊当时也在武汉抗疫,他太知道父亲的脾气,也就没有赶去陪父亲,只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父亲手术完成后,麻烦给我回个电话,报个平安。”
张伯礼做完手术,确实给张磊回了电话。但他叮嘱张磊不要来看望他,而是照顾好方舱里的病人。
子承父业,张磊也是医生,时任天津中医药大学第四附属医院(滨海新区中医医院)执行院长。2月中旬,张磊带领天津市第十二批援汉医疗队也来到了武汉,负责江夏方舱医院“天一病区”的诊治工作。
术后,张伯礼两腿出现血栓,需要静养至少两周才可出院,他干脆在病床上架起了小桌子办公,修改方案、参加视频会议、指导医护人员、回答患者的咨询,一刻也不停。张伯礼打趣说:“肝胆相照,我把胆留在了这里。”术后没几天,他又回到了江夏方舱医院。
3月10日,江夏方舱医院正式休舱,五百多位轻症/普通型患者无一人转为重症。当众人纷纷来到方舱门口合影庆祝时,张伯礼才与张磊见了到武汉以来的第一面。父子俩互致问候叮嘱,短短几分钟,就又分开了。
“害怕、恐惧,都没有。”谈起这一次临危受命,张伯礼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总结。不过,武汉也让这位感情不外露的长者两次落泪:第一次是在武汉宣布解封以后,当年5月份的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天津代表团会上,张伯礼回忆起这段经历,不禁哽咽了起来;一年后,他再次回到武汉,触景生情,不禁流下了眼泪。
2020年9月8日,张伯礼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被授予“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
此后,张伯礼一直没有离开疫情第一线。2022年春季上海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张伯礼赶到上海,主持制定了《老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中医药救治工作专家共识》等5个诊疗指南,在上海疫情一线工作了36天。
去年12月,优化和调整疫情防控措施后,北京疫情最胶着的时候,张伯礼也在紧密观察着疫情的动向。“当时我在天津,根据经验,我察觉到了此次病毒传播的迅猛。”张伯礼告诉《中国慈善家》,“我给市里提的建议被采纳,天津市的发热门诊在三天内扩增一倍,并快速调备好药品等医疗物资,调配200名公共汽车的驾驶员充实到120驾驶队伍。”
有了这样的决策安排,一周后天津疫情高峰到来时,天津的应对就相对平稳有序了许多。
至于张伯礼自己,去年底感染潮来临时也“阳了”。“症状比较轻,一直没有发烧,浑身有点疼、嗓子干、咳嗽,一个星期就基本恢复了。”如同在武汉时做胆囊炎手术没有告知外界一样,张伯礼这次也是悄悄“阳”的。“武汉那次是为了稳定军心,这次也一样,感染过了我才告诉大家。而且我自己的经历也能给公众起到‘稳定剂的作用,让大家不必恐慌。”
这三年对于张伯礼来说,都是在工作,几乎没有个人时间。“也没有时间去想其它的,过得非常简单——需要你看病的时候你就去看病,需要你讲一些东西为大家科普时,你就得用通俗的语言去表达。我总是说,第一不要恐慌,第二要做好准备,第三要积极应对。”
他也为这三年感到欣慰,“一是我们不断与病毒斗争,取得了较好效果;二是中医药被广大公众认可了,发挥了更大作用”。
2022年,张伯礼被授予“国医大师”的称号,这是中医药行业的最高荣誉称号。
“我这一生一直学习和研究中医药、从事中医药工作、宣传推广中医药,从未想过会从事中医药以外的职业。我觉得我是为中医药而活的。”
而这一切始于偶然。
1948年,张伯礼出生于天津市一个普通家庭,为家中长子。16岁那年,张伯礼考入了天津市卫生学校。在一个冬日的雪夜,有一位年轻人突发急性肠梗阻,按理需要立即送至40公里外的医院进行手术,然而大雪封路,无法运送。危急时刻,乡里的一位老中医大夫开了一剂大承气汤,排出很多大便,病人很快转危为安。
这件事对少年张伯礼的触动很大。“就那么几味药,怎么有那么好的效果呢?中医竟有这般挽救生命的奇妙能力。”他暗自思索,觉得中医有着无限魅力,他的兴趣点也转向了中医。刚开始,他一边自学,一边跟老中医请教;两年后,他便争取到“西学中班”两年脱产学习的机会,踏上了中醫追梦之旅。
当时正处于文革时期,毕业后张伯礼被分配到了天津市大港区一所卫生院当医生。“有时候为了到市里听相关讲座又不妨碍第二天正常上班,下夜班后就得骑车百十里地过去,听完课后,夜里再骑百十里回卫生院。要知道那时候还都是乡村公路,漆黑一片,但是背诵着学习的内容,也不觉得累。”回想起当年的青春飞扬,张伯礼语速加快了许多,声音里多了一份激情。
“当时真不觉得有多么苦。”他说着,似乎还回味着那个苦乐年华。
直到现在他身上仍然保留着很多当年的习惯。在亲友同事的印象里,张伯礼虽是资深老中医,却完全不是一位“养生达人”。面对求医的人,他极尽可能地劝导人家规律作息、饮食平衡,可对待自己却是“极其潦草”。“忙起来的时候,就简单弄几块饼干,喝几口水,敷衍过一餐。但每天他都有着旺盛的精力,几十年来都这样。”他的同事告诉《中国慈善家》。
2月28日,张伯礼被评为《中国慈善家》2022年度人物。
“条件变好了,精神不能丢!”张伯礼笑着说。
1979年,我国恢复了暂停了10年的研究生制度,张伯礼以高分考取了天津中医学院(天津中医药大学前身)的首届硕士研究生。那一年,张伯礼31岁。
在天津中医学院,张伯礼经常夜里学到很晚,还去天津市各高校“蹭课”,不仅学习中医,也学习工程学、药理学、流体力学、统计学等,这些跨学科的学习经历让张伯礼拓宽了眼界,在那时他确立了自己的志向:不仅仅成为一名中医教师、医生,还是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推动中医药现代化发展的研究者。
张伯礼毕业后,一边在医院坐诊坚持临床,一边留校任教,一边开展中医药科学研究。80年代,他取得了一系列中医现代化研究成果,承担了高粘滞血症、中风病高危因素及先兆症、血管性痴呆的系统研究,制定了分型标准和诊治方案;创立了脑脊液药理学方法,揭示中药对神经细胞保护作用机制等。
90年代初,张伯礼创立了全国第一家中医工程研究所,开展了舌象色度学和舌底诊研究,据张伯礼学生回忆,张伯礼在从事舌诊研究时,还专门购置了在当时尚未普及的专业相机,通过学习摄影拍摄了上万张舌像,研制了舌象色度仪等仪器。他还改进中药制剂及制备工艺,衍生出了中药胶囊、片剂、注射剂等多种剂型。当下被大众所熟知的“复方丹参制剂”等中成药,包括此次疫情中广泛应用的“宣肺败毒颗粒”,均是张伯礼的研究成果。
逐渐的,张伯礼主持的多项课题成果获得了国家的重视。据资料显示,张伯礼在2000年之后完成了30多个中药品种的二次开发,使年销售额过亿元的中药品种从两个增加到13个,核心技术推广应用于全国19个省市近百家企业。
从那时起,张伯礼获得了多个荣誉与学术头衔,从九十年代末任科技部中药现代化专家组组长,2005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2007年任“重大新药创制”国家科技重大专项技术副总师,2020年5月20日,我国首个中医药国家重点实验室落户天津中医药大学,张伯礼任实验室主任。
“中医药产业的年产值从过去每年只有几百亿元,飞跃到了8000亿元的规模,中医类医院诊疗量占全国医院总诊疗量比重从原先只有8%,现在是17.5%。”回望这一路,张伯礼对自己的努力所达到的成果相当欣慰。
“识势者智,驭势者赢,能驾驭形势的人才能取得最后胜利,中医药事业亦如此,我们应该乘势而为。”他用这番蕴含哲理的话语总结道。
张伯礼不太喜欢谈及自己,尤其是生活上的一面,似乎眼里只有工作。不过,他的一位同事说,这位大医生爱好不少,喜欢写诗、摄影,年轻时还爱钓鱼、打排球。有一次,张伯礼带领团队到日本学术交流,凌晨1点多刚与日本一所大学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4点就给同事们打电话,说海上日出很漂亮,叫大家快起来看。当大家睡意朦胧地到达看日出地点,发现张伯礼不仅在那儿欣赏了好一会儿,还做完了一首诗:海天生红霞,天海耀光虹。东灜鸟羽眺,际线日促升。彩云艳潾满,朝阳映波明。一天好气象,万物复苏甦。
张伯礼对《中国慈善家》坦言,对他来讲人生并不存在什么生活和工作之间的取舍,“我的工作就是生活,反过来也可以说,我的全部生活也是工作。”
中医是一项非常注重传承的事业,近几年张伯礼开始有意识地培养一些年轻人。2009年,张伯礼在天津中医药大学成立了一個“勇搏励志班”,旨在培养新的中医人才。
这个班上学生需要自觉遵循一系列严格的规定,比如每天早晨必须6点半准时起床,准时参加晨练,在操场上跑圈与打太极拳,结束后回到教室开始早自习,朗读《汤头歌》《药性赋》等中医古籍。此外,每学期也有一系列考评指标,包括在食堂排队时不可插队、每学期要读几本书籍、参加几次公益活动等。但凡学生没有做到其中任何一项,就会被班级除名。
张伯礼说,创立“勇搏班”的初衷,源于当年他对新生代学生特点的观察。“现在的学生大多为独生子女,相当一部分人日常不能吃苦耐劳,学习不够刻苦,以自我为中心,缺少奉献精神。”张伯礼说,围绕当代大学生特点和共性问题,制定了“责任、坚韧、克己、奉献”班训,重点强调自觉自愿,激发他们内生向上向善的活力。
“如果能坚持一年,我会颁发一张证书给学生;如果能坚持4年时间,学生毕业时我会为他写一封求职推荐信。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评奖学金、加分、提拔班干部等方面的好处。”
坚持下来是很困难的,以2009级勇搏班为例,一开始,1500多名新生中有近1100人自愿加入,一年过后还有500余人,再过一年,仅剩大约300人了,再过一年,就只剩下200余人。“大多数学生都败在了北方寒冬时节清晨6点多准时起床上。”张伯礼努了努嘴,表示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的事。
不过也有部分学生坚持下来了。其中一位学生给张伯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名学生在学期结束的感悟信上写道:“初入校园时,我背着一个书包、拉着一个行李箱,毕业了离开时我仍是这些行李,东西没变,变了的是我自己。经过4年在勇搏班的历练,我已经不再软弱,不再孤单,张伯礼校长给我的推荐信也‘无用了。因为我知道,即使前途会有困难,我也一定能够克服。”
张伯礼说,他通过勇搏励志班以“精神激励”的方式做公益。而在“物质激励”方面,张伯礼创立了“勇搏基金”,给这个班里家境困难但努力学习的学生颁发奖助学金。
张伯礼介绍,“勇搏基金”的大部分资金来自他所获的各类重要奖项,例如“吴阶平医学奖”“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等,这些年他将这些奖金陆续捐给了勇搏基金,大概有六七百万元,此外还有一些企业的捐赠。贫困生因此每年可获几千元不等的奖助学金。
不过张伯礼认为,这只是“杯水车薪,资助额度太少”。他设想未来将勇搏基金的体量扩展至千万元级别,以后还把企业捐赠也纳入进来,统一形成“中医药发展基金”,使更多有志中医的年轻人得到资助。
采访的最后,记者问这位年逾古稀的长者:“有没有想过给自己放个假,或是憧憬一下退休生活?”
听到这个问题,张伯礼笑着摇了摇头,“非常遗憾,我的工作目前还没有退休安排,每天仍要指导科学研究、带研究生、出门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其实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充实,也很幸福。假如让我在家待着,我也是看书、写东西,家里和单位都是一样的。”
“我无法想象过那种天天无所事事的生活,我觉得做事就是幸福,奉献也是享受,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