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昊
进入12月,肯尼亚的大部分地区仍然干燥少雨。造雾机制造的烟雾充斥林间,本应清晰可辨的世界似乎正在从视野中逐渐淡去。两只白犀牛——纳金和法图在雾中安静伫立如同被抽离了生命的石像,和其他同类一样,它们喜欢水源丰沛,喜欢泥地,喜欢群居。作为世界上仅存的两头北方白犀牛,出生在捷克共和国动物园中的这对白犀牛母女,如今是种族延续的最后希望,它们被送到肯尼亚Ol Pejeta保护区,生活在保护区的电网之内,由护林员24小时武装护卫。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阻隔在梦境般的迷雾中,近处裸露的灯泡发出苍白、黯淡的光,在光线能够触及的地方,幼小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沉沉入睡,生活的劫难被暂时隔绝。父亲斯坦利·姆万吉站在妻子身侧面带愁容,似在思考、似不堪重负。
这组照片来自英国摄影师尼克·勃兰特(Nick Brandt)正在进行的全球系列环保作品——《破晓之日》(“The Day May Break”)。作品定格了那些受到环境恶化影响的人和动物,相比他之前的作品《尘埃落定》《空虚的世界》中所探讨工业发展和城镇化扩张所导致的的栖息地和生物种群危机,此次作品背后的气候危机才是最大的危机,在危机面前,没有生物能够侥幸逃脱。该系列的第一、二章节分别拍摄于肯尼亚、津巴布韦和玻利维亚的多处自然保护区中,目前已完成。
勃兰特让研究人员寻找到那些因气候变化遭遇不幸的人,他们大多是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其中有的因家园被洪水摧毁流离失所,有的人因旱灾被迫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从此陷入命运的泥沼。
勃兰特倾听他们的故事,其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有来自肯尼亚的罗伯特和尼亚古斯耶夫妻。曾经,他们的农场种满盛名在外的“肯尼亚鲜花”,有玫瑰、康乃馨、满天星、百合、金丝桃……但是一场洪水冲垮了河水的堤岸,和鲜花一起被洪水带走的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夫妻两人被政府救援并安置到南由基,现在依靠在商店和仓库做临时工维持生计。
遭遇同样厄运的还有来自津巴布韦的库达。她用绍纳语流着泪诉说着两个孩子在她眼前消失于洪水中的经历,或许感受到对方的同情,她立刻用英语补充:“不要为我担心,我现在很好。我的生活就像一个刚刚成熟的香蕉。”勃兰特琢磨着这句话,认为库达想说的是,她已经准备好重新生活。
勃兰特在这组作品的序言中感叹:“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人属于对地球环境影响很小的群体,但他们却首当其冲地承受了环境恶化的严重后果。”
所有的照片都是在自然保护区拍摄的,那里生活着长颈鹿、犀牛、火烈鸟、大象、瞪羚、斑马、非洲猎豹……曾经,这些动物的祖先在非洲广袤的大陆自在地游走和迁徙。但目前,各个种群的数量已急剧减少,有些甚至濒临灭绝。在遭受了栖息地被侵占、中毒、偷猎等灭顶之灾后,这些幸存下来的动物被救助到保护区中,现在的它们已经丧失了野外生存能力。
其中,一只名为迈的大象在它五岁的时候来到津巴布韦伊米尔禁猎区。1986年,它的母亲在津巴布韦东南部的戈纳雷州国家公园中被人类扑杀,当时刚出生不久的小迈和其他三只年轻的大象一同获救,现在它已经35岁了。
世界自然联盟组织发布的报告显示,截至2016年,非洲草原象和非洲森林象的大陆种群数量在41万头左右,津巴布韋境内大约有十万头。但早在一个世纪前,非洲草原上曾遍布1200万头非洲象。2021年,由于新冠疫情重创旅游业引发财政危机,作为世界上非洲象数量第二位的津巴布韦政府宣布将出售不少于500头大象的猎杀权。每头的价格从1万到7万美元不等。就在津巴布韦发布该声明的前几周,非洲森林象和非洲草原象分别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极度濒危”和“濒危”物种。
通过十天的相处和期间不断的实验,勃兰特为人和动物找到彼此最为精彩的组合。这些获救的动物长期生活在保护区中,已和人类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身材庞大的大象和犀牛没有给面前的人们造成压迫,人和动物都表现得放松和富有耐心。
在整个系列的照片中,人类大多占据着视觉的焦点,与不同物种的生命之间保持着距离,他们彼此没有任何肢体和眼神的接触。但是,在照片定格的瞬间,他们在一起,生命在此时是平等的。
这不是一部舞台剧,勃兰特没有过多地去引导拍摄对象,他让人们在镜头前真实地做自己。最终,他们所展现出来的状态令人惊讶和感动。
在《哈利玛、阿卜杜勒和弗里达》中,勃兰特曾建议母亲哈利玛将她的手放在男孩阿卜杜勒的身体某处,自然而然地,她选择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用双手扶着男孩的头部,构成了这个镜头。勃兰特认为,这些被拍摄者无意间的动作带给他惊喜,似乎,他引导出了一个母亲内心蕴藏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透过镜头传达出来,给画面赋予了希望。
“人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和这些动物们有着相似的遭遇,失去家园、没有生计,被命运放逐。有些被拍摄者看到照片后的反应令人动容,因为他们的苦难被倾听,压抑的伤痛被看到、被共情,悲惨的人生被赋予了尊严,他们对此表示感激。”勃兰特对《中国慈善家》说。
动物们给勃兰特提供了更多的惊喜,在《库达和天空II》中,名叫天空的4岁长颈鹿和库达一起等待拍摄。在津巴布韦,长颈鹿并不是受保护的物种,它们被狩猎、被制成标本、被出售。在勃兰特按下快门前,天空意外地俯身,长长的脖子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将头靠向库达,仿佛能感受到它掩藏在平静之下的巨大痛苦,这种感觉非常神奇又充满悲伤,给人以慰藉又隐藏着不安。
尼克用镜头记录了这一切,透过画面能感受到对他对生命近乎温柔的凝视。烟雾让一切都变得遥远,即将远去的犀牛和大象、猎豹、长颈鹿…… 凄苦的人们用麻木、坚忍面对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脆弱的生命在画面中紧密的交织,让人肃然起敬。
勃兰特为这组作品的命名表达了最大的不确定性。天将破晓,接下来可能是一个新的开始,也可能走向毁灭,希望和危险同时存在。人们更愿意相信曙光终将照亮黑暗,但我们不能无视另外一种可能,当创造文明的活动超过了环境的承载力时,文明也将不复存在。
勃兰特对未来持一种悲观的态度,即将到来的一天,是永夜还是黎明,这取决于人类的选择。
“愤怒并行动比愤怒却什么都不做更好。”他说,“一旦我们变得积极起来,就不会那么绝望和压抑。我们的行动无论多么微小,都能给人们带来力量和契机。”
法图出生22年以来,人们一直都在期待一只北方白犀牛宝宝,或许这个即将灭绝的物种能够被挽救。在意大利的一个实验室,从事动物繁殖技术的Avantea 生物技术公司创始人瑟萨雷·伽利取出标有Fatu NWRxSuni NWR,9. 4. 21的样本,那是北方白犀牛的胚胎,由法图的卵子和已故雄性白犀牛苏尼的精子人工受精而来。现在这个实验室已成功培育出 14 个胚胎,未来将被植入与其相近的物种——南方白犀牛的体内代孕。在那之前,科学家们还需要对代孕母亲的生育周期进行严密的观察。
未来的某一天,在一棵小平顶金合欢树冠投下的阴影中,或许有人能够瞥见珍稀壮丽的北方白犀牛,噘着柔软的嘴唇,安静地撕扯着地上的嫩草。
2017年,洪水冲毁了爱丽丝和斯坦利·姆万吉在肯尼亚中部的家。他们离乡背井,带着仅有的一点钱搬到了南纽基开始新的生活;地球上最后两只北方白犀牛纳金和法图在雾中愈发模糊。
哈丽特已经在Kuimba Shiris鸟类公园里生活了35年,像许多被Kuimba Shiri公园救助的雏鸟一样,它们已经丧失了野外生存能力。
哈利玛和她的丈夫原本住在肯尼亚东北部,饲养着包括骆驼在内的牲畜。2013年的旱情尤为严重。水井干涸、牛羊死了,最后连骆驼也支撑不住了。在困苦中哈利玛的丈夫离开了她,现在她和孩子们不得不向南搬到南尤基,靠做零工来抚养孩子;2018 年,年幼的大捻角羚弗里达在Ol Pejeta保护区的入口处被发现。它的母亲很可能被猎人杀死,出现在市场中的肉摊上。
2020年,12月,尼克-勃兰特在津巴布韦拍摄马修·马特和大象迈的工作现场。
帕特里克·查穆蒂塔在津巴布韦的奇维罗湖上做了五年渔民,但是由于奇维罗湖的水位下降,每日的渔货量急剧下降,他已经难以继续捕鱼了。不捕鱼的日子,帕特里克在周边务农,但严重的干旱同样影响了他的农作物产量;奇维罗湖北岸的Kuimba Shiris公园里生活着因为各种原因而被救助的火烈鸟,其中有一只在飞行中迎面撞向空中的电缆,一对夫妇救了它,并把它送到距离事发地400 公里外的 Kuimba Shiri公园。
库达和天空II,津巴布韦,2020 ? Nick Brandt
2021年的一场大洪水冲走了卢西奥·维拉的庄稼,洪水过后,土地已经不适宜再种植,人们纷纷放弃了土地,到处寻找生计。
黑脸蜘蛛猴查斯卡斯的妈妈为了保护孩子被杀害了,狩猎者把它们卖给一个家庭。在弟弟意外坠亡后,查斯卡斯来到Senda Verde动物保护区。那时它大约五个月,在刚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查斯卡斯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尖叫、恐慌。现在,查斯卡斯已经三岁多了,是猴群里一只非常快乐、自由的猴子。黑脸蜘蛛猴被列为濒危物种,在近五十年中数量大约下降了50%。
馬里索·戈多伊11岁,和失去土地的父母亲一起参与拍摄工作;照片中的卢卡只有几个月大,是拍摄这张照片的几周前被从科恰班巴的一个市场上没收的。当地人称这种小体型灵长类动物为Lucachi,也称Titis Monkey,是于2002年经研究新发现Callicebus属玻利维亚地方性灵长类物种。
胡安娜在她的两亩地里种植花生和豆子。但是,当地的气候已经不利于植物生长,从前极其罕见的减产和绝收,现在已经越来越常见;当美洲豹赫尔纳克还是个宝宝的时候,他被发布到Facebook上售卖。赫尔纳克现在7岁了,住在Senda Verde动物保护区的一个大围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