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雨天不便外出干活,我只能回到书桌前。如果阴云密布,天色太暗,我还得拧开灯,借桌上一角暖光,在雨声中寻一些骈句或散章,飘飘然落入古人昏黄的心境。
我想象古代书生们身居农耕社会,恐怕也多是蛰居乡里,多是晴耕而雨读的。后人如果竖起雙耳,或许能听到累累卷帙中的绵绵雨声;如果伸出双手,也许能摸出纸上的潮润和清凉。
孟子有 “夜气”一说,以为一个人入夜最容易得气,最容易得道,最容易通神。其实如果孟子不是有钱人,如果他还有田地需要劳作打理,每天累得一入夜就哈欠滚滚目光迷离,就可能还会谈谈雨气的,他将知道农民不一定有夜闲,但大多有雨闲;不一定有夜思,但大多有雨思。古人的各种知识和感怀很可能在雨声中诞生。
雨声中有一点异动,是一线脚步声由远而近了。
雨天里多有山民来访,他们平日忙着各自的生计,只有在雨天才得闲工夫串门,今天来的是贤爹,披一件蓑衣,呱嗒呱嗒踏一双破胶鞋,一进门就惊慌地避狗和斥狗,说他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怕狗。
他是个诗人,每次来我家,一口暖茶入腹,不出三句就要说到诗联。
打开窗户说话
扯个篮子做天
——他觉得这一联最上口,如说白话,好玩。
大人大人大大人大到三十六级天官为玉皇大帝盖瓦
卑职卑职卑卑职卑至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子挖煤
——他说这一联不但风趣,风趣中还透出傲骨,好,可圈。
我若奉命出师敌寇当前十二金牌召不转
公果尽忠报国权奸在内三千铁马杀回来
——这是一副纪念岳飞的对联,何人所作,贤爹记不起来了。
贤爹说,这一联好就好在对岳飞有赞有弹、扬中有抑,想法别出一格,却又句句有理。一个人呵,确实要忠,但不能愚忠,是不是?
当然,当然,我频频点头。
说完联,还要说诗。贤爹种西瓜了,必有西瓜诗;收南瓜了,必有南瓜诗;看见后生们赌博,必有针对赌博的怨刺诗。只是他厌恶水田里软乎乎的蚂蟥,一辈子没有犁过田,所以至今还没有犁田诗。但他还是有足够的理由嘲笑贺乡长,说那也是个大学生?在大会上做报告,啰啰嗦嗦说了那么多,口水都说干了,有什么必要呢?“要是我,根本不要本子,什么事情拿过来,只要四句,顶多八句,保证说得利利索索。你说是不是?”
当然,当然是。我再次频频点头。
我不会旧体诗,只能当个假知音,欣赏他摇头晃脑地吟,即半诵半唱的古典表达。他显然发现我已经听累了,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要借点书看。我带他到书房,他翻了翻几本洋书,粗糙的指头在纸页上一摸,发出嚓嚓嚓的划拉声。“这些洋码字怎么这样怪呢?蝌蚪文呵?”又翻了翻几本理论,更加咋舌不已:“碰鬼!这些字我个个都认得,就是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你说说,这是何理?”
“这些人不是拿一堆纸来练字吧?”他摇着头,“怪事,怪事。都是娘肚子里生的,未必他们脑壳里不是脑浆子,是灌了青霉素和敌敌畏?”
看来,他觉得世上凡书都应该可以读懂,只是青霉素和敌敌畏一类化学药品,可能还要加上瘦肉精和除草剂,在他眼里比较怪异,一旦灌进脑子就可乱我斯文,应该另作他论。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