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忧

国庆假期回家，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了趟县城。熟悉的公交车行驶在熟悉的道路上，只是票价早已从三块涨到了五块。那天售票员收了十五块，妈妈嘴上嘟囔着“七岁的小孩子也要全票啊”，却还是把钱给了售票员。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

我五岁那年，爸妈去了外地务工，从此我就成了别人口中的“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同，所以我整个童年时期最期待的就是爸妈回家。

八岁那年，公交车的票價还是三块，妈妈从外地回来后带我去了县城。印象中，妈妈带我去吃了汉堡，还去买了新衣服。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这天只会被我放到县城记忆的合集里封存起来，细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忘。

在县城买完东西，我们去赶公交车回家。上车之后，妈妈抱着我找了个位子坐下，然后售票员阿姨找妈妈收六块钱，几乎是在“六块”说出口的同时，妈妈开始辩驳：“我们来的时候只要四块钱，小孩子也没坐你们的座儿，你们也敢收全票？”那年公交车上还没有身高贴，半票全票的标准全凭售票员的眼睛。回家这趟车上，在售票员的眼里我应该买全票，于是，阿姨没有让步。妈妈也较起了真：“你不用说了，我们不坐你这趟车了，下一站我们下去。”

公交车呼啸而过，妈妈拎着东西走在路边，边走边跟我讲：“真黑心啊，你哪用得着买全票……”那天妈妈带着我坐了下一趟公交，并与新的售票员阿姨据理力争，最终只付了四块钱。八岁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感受，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车上人的窃窃私语，记得妈妈的大嗓门，记得我当年的困窘。

过往的深海险些将我淹没，我回过神来看着妈妈身边笑得正开心的弟弟，回忆的大浪再次向我袭来。

我们家条件的确不太好，不然爸妈也不会选择把五岁的我放在爷爷奶奶身边。五岁之后的日子里，“贫穷”这个概念逐渐深入我的骨髓，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爷爷奶奶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在他们看来小孩子应该懂事，钱应该省着花。单独看任何一句话都没有毛病，可问题是他们觉得，小孩子的懂事就应该体现在不乱花钱。所以从我五岁开始，他们就反反复复地告诉我家里条件不好，我要懂事，不能乱花钱。于是同学们拿着雪糕吃，我在旁边看；同学们买贴画，我在旁边看……也不是没有试着要过钱，但换来的总是谩骂。

家里有张桌子，上面偶尔会有买菜找的零钱。我现在还记得，有次自己实在是忍不住，从桌上偷偷拿了一毛钱，想去买辣条吃。到了学校后我拜托一个同学去帮我买，得到的却只有一句嘲笑：“辣条都要五毛钱了。”

我瞬间就明白了“穷”的含义，默默收起了那一毛钱，放学后又放回了家里。从那天起，我再没有问爷爷奶奶要过钱。

奶奶的“言传”加上妈妈的“身教”，我越来越沉默，却让爷爷奶奶甚至亲戚觉得我越来越懂事：不乱花钱，不贪玩，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几近溺死在回忆的深海，我再也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妈妈：“妈，你还记得吗？我八岁的时候你带着我坐车，因为售票员收了全票，你硬是带着我坐了下一趟车。”

“怎么可能！你肯定记错了！”妈妈有些激动，“你小时候咱家条件是不好，但也没到这种地步……”

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理会妈妈的唠叨。童年给我的影响是什么？我觉得爸妈很辛苦，我觉得爷爷奶奶很辛苦，我想让他们过得幸福，于是从小就把心思藏得很深，从不跟他们抱怨，甚至想着快点长大、快点工作，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这样看来，我的确很懂事。

整个大学阶段，我只问家里要了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从踏入大学校园起，我就开始勤工俭学。于是在大学——人生无比美好的年华，大家忙着旅行、忙着提升自己的时候，我乘着公交车来来去去，一笔一笔地攒着学费、生活费。我有能力给爷爷奶奶买些东西了，甚至在大二那年给妈妈换了新手机——旧手机妈妈已经用了五年了……我好像的确越来越懂事了，我好像完成了小时候的梦想，可我真的快乐吗？

渐渐长大，生命中遇到的美好让我重新变得开朗，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深埋心底的依旧是自卑——是的，贫穷带来的自卑。小时候经历的一切造就了现在的我：缺乏安全感，敏感且自卑。我不敢站在人前，不敢去交朋友，我不知道到底还要用多久去治愈自己。在无数个翻来覆去的深夜，我很想问问爸妈：把我放在爷爷奶奶身边，你们后悔过吗？可是，想想爸妈和爷爷奶奶口中懂事的我，一切都不必再问。

真的不必再问吗？从县城回来的这天晚上，妈妈来了我的房间，却很久都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妈，你有什么事吗？”

我看见妈妈的手搓了又搓，最终紧紧地握在一起，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今天白天你问的问题，我想起来了。”想不到是白天已经结束的话题，我有些愣神。“你说完之后我仔细想过了，你没有记错，因为两块钱，那年我是带着你坐了下一趟车。”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看到妈妈很明显地吐了一口气。

“啊，今天我也就是刚好想起来了……”我又想将自己缩进壳子里，用自己的懂事来结束这场对话。

与妈妈对视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圈很明显地红了，眼里甚至有泪光。顿时，我有些手足无措 ：自有记忆以来，我从没有看到妈妈哭过。

“一直以来，我和爸爸都觉得你很懂事，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操心。我也想过你这样究竟好不好，但你学习甚至工作都没有落在别人后面，整天又总是笑眯眯的，我就觉得可能真的是我们运气好，有一个这么懂事的女儿。”

内心飘过一丝苦涩。

当我以为这场谈心又要以我的懂事结尾的时候，妈妈继续说了下去：“可慢慢我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特别是有了你弟弟之后。我明明记得小时候的你和弟弟一样没心没肺，可怎么就变了呢？”

对啊，怎么就变了呢？妈妈在问的同时，我也在问自己。

“直到今天在车上你问我记不记得这件事，我才反应过来，你越来越懂事真的是有原因的，是我还有爷爷奶奶在用一句又一句‘懂事逼着你长大。”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悄悄掉了下来。

泪眼蒙眬中，我看见妈妈走到我身边，熟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悠悠，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笑了，伸出手抱住妈妈，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妈，虽然提前长大确实很不开心，但我真的没有怪过你们。”

一直以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个自卑的自己和解。“悠悠”“悠悠”，在妈妈的呼唤中，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自己名字的含义：吴悠，即无忧。在我人生的最开始，爸妈的希望是让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只可惜事与愿违。但这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他们在慢慢了解我，这就已经够了。

曾经无数个失眠的晚上，我一次又一次拷问自己：售票员阿姨有错吗？没有。她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奶奶有错吗？没有。她只是在用她的经历去教育我。妈妈有错吗？没有。她只是想为这个贫穷的家省点钱。我有错吗？没有。那错到底在谁呢？

这天晚上，我终于想明白了：在与成长的这场博弈中，错的只有贫穷。但幸好，我有了纠正这个错误的机会，漫漫人生路，我终将和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