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任赛
任伯年(1840—1895),初名润,字次远,号小楼,后改名颐,字伯年,别号山阴道上行者、寿道士等,浙江山阴航坞山(今属杭州市萧山区瓜沥镇)人。自幼随父习画,后从师于任熊、任薰,作为“海上画派”的第一位领军人物,他是一位人物、花鸟、山水兼擅的全能型大师,吴昌硕称其为“画圣”,徐悲鸿认为他是“仇十洲以后中国画家第一人”。任伯年在承续传统笔墨精粹的同时,又受到民间艺术与西洋画法的熏染,他能应时而变,创格立法,在人物、花鸟、山水各个方面都形成了自身独特的风格,对清末民初的“海上画派”,乃至整个20世纪的中国画坛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很多后来的大家都受到他的启发与润泽,如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黄宾虹、傅抱石等。
一直以来,大家对任伯年在人物、花鸟方面的成就关注比较多,而对其山水作品则有所忽视,关注与研究得较少,原因可能是任伯年在人物与花鸟上的成就与影响比较明显,作品留存也比较多,故而易于引起关注,而山水因为作品相对较少而被忽视,以至于有人认为任伯年不擅山水,这就与事实不符了。笔者将从其“独癖清湘”的笔墨源流、“古拙之意”的笔墨气韵、“别出新机”的笔墨新格、“抒情诗人”的笔墨诗意四个方面来浅谈任伯年迥出时俗、画境高绝的山水画成就。
观任伯年山水,苍率淋漓,纵横放逸,气韵与石涛颇多相通之感,检览其作品便可发现这一踪迹,如作于1870年的《仿大涤子山水》,题款为“同治庚午六月效大涤子法,任伯年颐”。作于1871年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其上有沪上书画篆刻家蒋节题跋:“此图深得石涛三昧。”又如创作于1880年的《看云图》,上有杨伯润题跋:“伯年此帖临石涛和尚,苍率可爱。伯润题。”
任伯年之子任堇叔在《柳岸纳凉图》上有一段题跋:“先处士于古人书画独癖嗜清湘,故其自为画境高绝,故不称于流俗,流俗所震震者,皆为花鸟人物一类。其得先处士山水画者,非经生平友好,即子姓姻娅、习近素所心许之人,因之山水画素少流传。悠悠之口,遂为先处士或不擅此,兹可笑喟也。”这段题跋明确揭示了任伯年山水画作的主要笔墨源流,既“独癖清湘(石涛)”,也反驳了“流俗”认为其不擅山水的论调,主要是因其山水作品非亲朋好友而不可得,可知任伯年视其山水作品为心声而非贾品,故只付于“素所心许之人”,“流俗”不可得,故不可知。
任伯年在“独癖清湘”的同时,早年也学习“小李将军”李昭道的青绿技法,后来又对明沈周,元吴镇、王蒙等多有研习,石涛之外,尤以吴镇对其影响最大。
清末著名的国学家、书法家俞樾在《任伯年先生真迹画谱》的题识中尝云:“任君伯年所作画,无论山水、人物、花鸟,皆有古拙之意存其中,每观其笔迹,觉汉人陈敞、刘白去人未远。”此“古拙之意”正与赵孟倡导的“古意说”相合。任伯年山水没有陷入明末清初以来摹古因循的套路,毫无“用笔纤细”之病、“傅色浓艳”之态,而是以“简率”的笔墨表达情景的“朴真”,创造了自己的风格,故而能让观者读之动容、情生“古意”,此正是画境所难达及之态。
美学家宗白华曾藏有任伯年一本含有“山石寒林”的册页,很是喜欢,他的朋友、国学大师、书法家胡小石也特别喜欢,并题下跋语:“以沉着之笔,写荒寒之境,嵯峨萧瑟,纯出天倪,大异平日所作,盖其闭户自怡,率真挥洒,不求胜人,转非余人所及,此正其真本领流露处耳。”此“率真挥洒,不求胜人”的笔墨精神,正是其胜人之处,亦是其得“古意”之处。
海派另一大家虚谷,在得知任伯年辞世后,为其痛写挽联:“笔无常法,别出新机,君艺称极也;天夺斯人,谁能继起,吾道其衰乎!”对任伯年的艺术成就给予时代最高的肯定。
任伯年所处的19世纪后半叶正是中国社会动荡加剧、内外冲击、新旧矛盾交织并行的非常时期,他以一个平民画师的身份裹挟在社会的洪流之中,感受时代的脉动,并依靠天赋的敏锐、良好的际遇,在承续传统的同时呼应时代审美变化,“别出新机”地创格立法,终成“海上画派”的领军旗手。
任伯年山水的“别出新机”体现在几个地方。第一,其山水在简放纵肆中富有翻腾昂扬之势,并且善于画石,突出的山岩常给人强力的视觉冲击,如创作于1882年的《西山观泉图》《云山古刹图》。第二,其擅用湿笔皴染,画面给人以滋润淋漓之感,如《溪亭秋霭图》。第三,常常抛开传统山水“三远”的构图,舍弃山水的高深幽远,而将画面拉近,呈现给观者近景的触视感,如《云山策杖图》。第四,喜将人物放大置于山水之中,其视角从传统的“山水之我”变为“我之山水”,这是一个充满现代感的重要的视角变化,与传统有很大的不同,如创作于1886年的《深山观泉图》。
1.任伯年 仿大涤子山水 纸本设色 142.1cm×72.1cm 1870年 上海博物馆藏
2.任伯年 溪亭秋霭图 纸本设色 92.5cm×41.8cm 1890年 中国美术馆藏
诗贵有画意,画贵有诗情。徐悲鸿在《任伯年评传》中称:“伯年为一代明星,而非学究;是抒情诗人,而未为史诗。此则为生活职业所限,方之古天才近于太白而不近杜甫。”伯年虽不擅诗,很少题诗,但读其山水则尽是诗意,此也正体现他作为文人画师的一面。
如创作于1886年的《云山策杖图》,是根据李白《送友人入蜀》诗句“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而来,画面通过迎面而起的险峻山峦、马头处飘荡的白云、羁旅者向险而行的无畏,极生动地描绘了诗意。又如创作于1871年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蔓延而来,笼罩着整个山体,巍峨的山体在苍凉中正等待一场大雨的袭来,联系当时社会,不正在孕育着巨大的变革吗?伯年对于当时社会的动荡、国家的积弱饱含忧愤,故在画中常抒一种伤心怀抱,如《一望关河萧索》《故土难忘》《关山在望》等。
回望任伯年的山水,可以深深感受到他在承续传统精粹的同时,与他的人物、花鸟作品一样,能够向时而变,勇于革新,且在山水创作中更多注入了个人的情感,达到诗意的表现,形成了构图现代、笔墨滋润、苍率野逸的文人化风格,推动了国画山水的新发展,并以“润物细无声”的姿态影响和启迪着众多的后来者。
任伯年 云山策杖图 纸本设色135.5cm×65cm 1886年 故宫博物院藏
任伯年 深山观泉图 纸本设色175.4cm×46cm 1886年 中国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