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张桐瑀
现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曾言:“中国画舍临摹无由入门,舍笔墨无由言他。”指出了中国绘画画学要旨,指明了传统经典学习的重要性。西方绘画与中国绘画是世界上两大绘画体系,其背后蕴藏着东西方各民族生产、生活、地域等等的差异性因由,是东西方各民族观察世界、把握世界不同方式的艺术体现,因而,在中西诸画种中就有了从手法到观念上的诸多不同,从绘画作品中,我们也会感受到绘画艺术的民族性特质。
中华民族从渔猎采集逐渐转化为以农立国的农耕文明,因而注重“仰观天象,俯察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经验总结。如此这般的观察方式,就会着意于将一些不太确定的东西加以人文的判断,形成相对稳定的字符、图形,让这些略有含糊的“象”发挥确定的经验传播作用,这样一来,人们的日常观察和经验就变成了有形并可辨识的图符,这种从“象”中得出的人文符号,就成为中华民族生产、生活、文化艺术中特别重要的人文参照。在农业生产方面有“观象以授时”,在文化艺术上有“立象以尽意”,进而,意与象就成为中国人对天文、地理、人文的一种判断和把握方式,形成了中国人所特有的意象性思维。特别是在中国绘画方面,意象性思维显示出了独具特色的民族性特征,推动着中国绘画从古代发展到现代,并继续对新时代中国画发展起着重要的原始汤作用。
意象性思维的不确定性和混沌性很难形成三维立体的形符,它更易于凝结成二维化平面图符,把不易固定的意象融汇成图案化、符号化、文字化载体,并通过共识性法式完成表意功能。在中华民族所特有的意象性思维的催化下,中国绘画艺术就有了从图案向绘画的嬗变,从符号向文字的转化,又由于我们的先人对文字与绘画认知的相似性,中国文字(书法)同中国绘画始终保持着同源同法的亲缘关系。为日后的引书入画、引画入书保留了相当的余地。
中国绘画就是在历史先贤们独特的生产生活和认识中,向着具有独特民族精神、独特绘画手法的方向渐进,并具有各个历史阶段和时代的明显风貌。我们日常所说的绘画艺术的民族精神、时代气象、个人风格,实际上是画家个体或群体解决绘画表现语汇的外化,而解决绘画本体问题才是推动中国绘画传承与发展的内驱力。更为重要的是,历代画家们将绘画的本体问题通过一幅幅具有创造性和创新性的作品表现出来,用欣赏层面的广泛性包裹其法式内核的独特性。如此一来,中国经典绘画中不仅具有充实的欣赏价值,也具有丰富的法度意义,品赏者通过作品可以得到审美上的满足,而绘画从业者通过作品可以得到法理上的启示,研究和学习其艺术表现本体性规律和范式,便可让传统手法得以再生,完成文脉传承、促进绘画自身发展的重要任务。
中国绘画就是在千百年的发展中形成了平面化、结构化的造型手法,这和西方绘画追求立体化、写实化有着太多的不同。如此一来,在学习方法上就有了中国绘画要从临摹入手,西方绘画要从写生入手的差别,当然,这种差别并不能证明孰优孰劣、孰高孰低,而是把握方式的各美其美。
由于中国绘画的学习需要以临摹为入手门径,那么由历代优秀画家所创作的传世作品就成为中国绘画传承的重要参照,特别是那些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传统经典,就显示了弥足珍贵的学习传承价值。有了这些传统绘画经典作品的存在,中国绘画的再发展就有了希望,而中国绘画发展出现偏差之时,传统经典还可以给广大画家们以法度与学术标准的提示,让中国绘画的时代发展得以正本清源,回归正脉,这也是传统经典受到广大读者和画家珍视的原因所在。
在传统绘画经典中蕴藏着中国画传承与学习最正确的画法与手法,学习者可通过各种临摹方式来掌握中国画诸法度和法式,如用精临、对临、背临、变体、仿临、拟临等有效方法,就可以掌握相对正确的传统中国画的表现方式,为日后的写生、创作、创新打下坚实的基础。在这个过程中,学人对中国画临摹本意的理解和对中国画表现语汇的认识程度直接影响到画家在中国画探索中所取得的成就大小和高低。因此,历代中国画大师无不是从以往传统经典中汲取精华再创辉煌,特别是那些开宗立派的百年巨匠们,更是于传统有着迥异于常人的功力和认知。
中国画由临摹入门与西方绘画由写生入手是由绘画内在语言构成所要求的。中国画重点通过临摹学习的是“造型手法”,西方绘画通过直接写生掌握的重点在于“造型能力”,学习“造型手法”者,需在描绘现实物象前先掌握中国画的各种法式,不然就是能画像物形也索然无味,而学习“造型能力”者,需在学画同时就具备写生、写实能力,没必要先临摹那么多量、那么多年的传统绘画,临摹也只是浅尝辄止。
中国绘画的“造型手法”,其内在法式支撑是白描化平面构成,是注重单线笔画本身的审美,特别是宋元之际,又将书法点画构成融入中国画笔墨内美中,完成了从白描的“造型手法”嬗变为笔墨化的“造型手法”,也就是线条本身在构成画面形象之前就有了单独的审美意义。中国画的这一审美特质和西方绘画笔触、线条只有构成画面物象后才有意义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理解黄宾虹所说“中国画舍临摹无由入门”的微言大义,也能明了为什么中国画会如此强调临摹的重要性,更能知晓传统绘画经典作品之于我们的宝贵性。因为我们通过对传统绘画的临摹与研究,也就能有效地推动和促进中国绘画的时代发展和守正创新,真正做好中国绘画的传承与发展,创作出可传承后世的时代佳作。
然而,当我们回观当代中国画坛时,也真切地感到了些许的忧虑,更观察到一些中国画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画在向西方绘画学习与借鉴的同时,不知不觉间混淆了中西方画种间的界限,出现了以“造型能力”代替“造型手法”的趋势,中国画在写实能力大大加强的同时,其内在的笔墨表现却渐渐式微,不耐看、不耐品的中国画作品越来越多。在手法方面,以速写画法代替写意画法的作品也层出不穷。最终,中国画就剩下强大的“造型能力”,而“造型手法”越来越乏人问津,以至于后学者不知学习中国画该从何处入手,分不清以国域名的民族画种中国画和西方绘画在艺术语汇表现上相差几何。
究实而言,一个民族画种的界定,一定有其从术到法再到道的内在规定性,其本质发展也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作为画家,也只能顺应其本体规律去学习,也只能在尊重绘画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去发展中国画,违乎此,中国画的发展可能就会出现问题,那些以违反中国画笔墨规律为代价所取得的成就也只是暂时性的。当然,我们强调尊重中国画内在表现的规律,并不是反对借鉴西方绘画优秀成果,而是强调在借鉴中要有体用认识,要判断出从何处借鉴才有利于中国画的笔墨表现,而不是用“西法”代替“中法”,努力做到可借鉴处则借鉴,不可借鉴处则不能硬性借鉴。
长期以来,许多中国画画家在追求中国画的写实能力、造型能力的过程中,忽视了中国画所特有的造型手法,对于临摹已不太在意,不会心甘情愿地自觉临摹古代绘画经典,全国许多美术院校也对临摹课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更为严重的是,当下有的画家甚至把临摹古代经典当成一件很羞耻的事,以漠视传统为快,这就导致了只能用从西画中习得的“造型能力”去画中国画了。当代中国画在创作中出现的忽视法度、重视制作,忽视临摹、重视效果,忽视书法修养、重视视觉营造的弊端,无不和忽视传统经典学习息息相关,这也就难怪当代中国画有高原无高峰了,不仅如此,长此以往,中国画传承与发展的链条会有断裂的危险。
此次国家博物馆“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的隆重展出,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到中国传统绘画经典的博大精深,体悟到中国画发展中变与不变的时代推动力对当时画家的影响。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中国画经典作品荟萃一处展出,能最大限度地向我们展示出传统绘画本身的无穷魅力以及时代变化对绘画创作的影响,观众在很短的时光穿梭中,领略了中国传统绘画生生不息的千年之变。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大展向我们传递出一种消息,就是让我们薪火相传,对传统经典要进行再认识,发掘出其内在的创新可能和法度资源,在传统的基础上去创新,真正做到守本创新、守正创新。
新时代在飞速地发展,古老的画种中国画如何参与新时代文化发展和创造,如何让广大青年一代喜爱中国传统绘画,如何传承中国传统绘画的精华,如何让老传统发挥出新作为,是一个十分迫切的大问题。我们以为,只要广大画家本着认真的学术态度,面对难题迎难而上,尊重中国绘画发展规律,就一定会扭转中国画坛的时弊,从高原走向高峰,出现引领时代的艺术大家。
唐 张萱 捣练图 绢本设色 37cm×145.3cm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