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琳娟 刘斯博
摘 要:进入21世纪后,以中国为题材的新地形学摄影佳作频出,而在这当中,又以重庆为最重要的取景城市之一。那么,重庆到底提供了哪些与众不同的现代性审美议题,从而引得大批摄影师争相奔赴?他们又是如何通过个人化的影像语言来描述与重构这座城市的? 本文针对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从三峡库区的涅槃重生景观、山水城市的魔幻现实景观、城乡交错的融合共生景观三个方面梳理、研究了新地形学摄影中的重庆景观,试图回答上述疑问。新地形学摄影中的重庆景观。
关键词:新地形学摄影;重庆景观;现代性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2023年度重庆对外经贸学院科研项目“新地形学视域下当代摄影中的重庆景观研究”(KYSK202230)研究成果。
1975年,在“新地形学:人为改变的风景的照片”(New Topographics: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展览中,策展人威廉·詹金斯(William Jenkins)引入了“新地形学”这一跨学科术语,意指摄影师通过地理测绘式冷静客观的视角,以理性的目光观察人类介入自然环境后的种种现实。今天,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新地形学摄影依然具有广泛而深入的影响力。摄影师多以某一地域为线索,摆脱对自然的唯美再现,用无表情、非叙事的中性立场展开对现代化进程的审视和批判,从中反思发展的代价,并带来了风格上新的可能性。
显然,中国的现代化剧变引起了中外摄影师浓厚的兴趣。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以中国为题材的新地形学摄影佳作频出,如纳达夫·坎德(Nadav Kander)的《长江》、曾翰的《超真实中国》、骆丹的《318国道》等。其中有一个现象,即重庆这座位于中国西部腹地的“巨无霸”之城频繁出现在摄影作品当中。那么,重庆到底提供了哪些与众不同的现代性审美议题,从而引得大批摄影师争相奔赴?他们又是如何通过个人化的影像语言来描述与重构这座城市的?本文将从三个维度对新地形学摄影中的重庆景观进行探讨。
一、三峡库区的涅槃重生景观
1997年,为了统筹三峡库区的移民搬迁等问题,重庆被设立为直辖市,三峡也成了这座城市的底色。作为一项世纪工程,三峡可以被看作当代中国的一座模型。宏大的家国叙事同微观的肉身体验在这里碰撞。因此,自2000年以来,众多摄影师进入三峡地区,他们摒弃了瑰丽雄浑的风光,而是从问题出发,思考现代性背后的代价。从涅槃到重生,三峡在摄影师的镜头下被赋予了一层忧郁的浪漫主义色彩。
颜长江的“三峡”系列摄影构图方正端庄,影调冷峻凝重,饱含矜持缠绵的情绪。肖萱安的《156水位线下的风景》以清冷的色彩、极简的构成,观望着即将被淹没的江滩、人去楼空的街镇。黎明的《家园》使用大画幅相机,以俯瞰的视点、开阔的相场、灰白苍茫的色调将异化的三峡景观融入如素描般古拙质朴的情怀里。颜长江、肖萱安、黎明都是地道的“三峡人”,因此对于家乡的天翻地覆,他们的感情比旁人更加深切和复杂。从地理家园到精神家园,三峡成为他们观看世界的原点。但是他们的抒情和乡愁是内化的,是一种跳脱了原境的上帝视角。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们将对三峡的情感隐藏在理性背后。正如颜长江所说:“我在三峡,多少经历最后都化为一张冷风景。其實,道是无情却有情。外冷内热,这是景观摄影的要处。无表情,不是无情;新地形学,不是只是地理摄影。”
摄影师曾翰的“酷山水”系列聚焦的是蓄水后的三峡。在创作中,他借鉴了北宋画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和南宋画家夏圭的《长江万里图》等中国绘画的长卷形式,使用624的宽幅全景相机,从三峡大坝到朝天门码头一路溯流而上拍摄,最终以十张照片组成了《三峡止水图》。他曾写:“从2005年起我尝试将类型学、新地形主义和传统山水散点透视法融会贯通,以山水长卷的方式拍摄蓄水后的三峡库区。”经过改造,此时的三峡已呈现出“高峡出平湖”的壮景,之前的长江在此已被彻底淹没,眼前是像镜子一样光亮平静的水面。“蓄水之后的三峡有一种喧嚣之后的镇静,正所谓静水深流,潜流暗涌,我越是冷静地拍摄这山水,而这山水却在对着我‘此恨绵绵无绝期地欲说还休。”
这里笔者想单独提一下位于重庆奉节的三峡移民纪念塔,这一建筑场景曾出现在多位摄影师的作品中,如骆丹《318国道(2006年5月13日重庆奉节)》、纳达夫·坎德《长江》、曾翰《酷山水05-三峡止水图-三峡移民纪念碑》、黎明《三峡情景系列之奉节2007》、刘珂《平湖·移民纪念塔2007》等。该建筑由13层大小不一的混凝土方盒叠加而成,整体设计形似繁体的“华”字,其后现代主义的造型显得与三峡的山水人文环境格格不入,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未来感。纪念塔于2003年完成主体框架后停工,2008年被爆破拆除,在它短暂存在的五年间,只以未完成的水泥色烂尾楼形象示人,似乎又与这里大拆大建的气质水乳交融。因此,摄影师们不单单是不想错过这一戏剧性的景观,更是想为变迁的中国留下证据。
二、山水城市的魔幻现实景观
重庆是山城,山水汇聚、峡高谷深是它典型的自然特征。如此的地理条件原本为建造城市设置了巨大的障碍,然而“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却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凌霄盘旋的高架桥梁、独一无二的立体交通、垂直层叠的建筑空间等景观在不断突破着人们的经验,形成一座犹如存在于未来的朋克之城。重庆也是雾都,氤氲的水气自然屏蔽了多余的物象,为摄影这一“减法的艺术”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笼罩在云雾中的城市犹如一座巨大的迷雾剧场,朦胧,凛冽,诗意。
以色列摄影师纳达夫·坎德拍摄的《长江》曾获得世界环保摄影奖(Prix Pictet),他在2006—2007年间五次来到中国拍摄,其中重庆就到访过三次,是其最喜欢的临江城市。他拍摄了建设中的朝天门大桥、嘉陵江上高耸的路基,痴迷于表现这里混凝土与自然界在山水间的博弈现场。“搞我这种摄影,中国似乎就是我的一个自然的去处。能拍出我常拍的那种不安与质疑,引人思索、回应。我选择长江作为我的拍摄地,就是想以奔流的江水作为中国飞速变化的隐喻。”纳达夫·坎德以局外人的视角表现出对中国的窥探,他受到英国现实主义风景画家康斯特布尔和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弗里德里希的影响,从远处凝视那些凝视风景奇观的人物背影,表现出宏大场景与渺小人物的对比。他的构图空旷干净,色调暖灰而清淡,在优美与崇高中流露着淡淡的忧伤。纳达夫·坎德说道:“在我自身的生活与个人经历中,也有一些东西是与此相通的,而这恰恰触发了我身上的某种伤感的情绪。因此我对自己的所见所为有了更多的认识,而最近两次在中国的旅行中,我的作品也因此变得更加简练清晰起来。”
嘉陵江和长江在重庆汇合,形成了两江四岸的城市格局。法国摄影师赛勒斯·科努特(Cyrus Cornut)的《重庆,逝水四岸》即从这四边江岸出发,记录了飞跃江面的路网、鳞次栉比的建筑、千篇一律的楼盘,观察着城市化速度是如何淹没人们缓慢而传统的生活节奏,试图以诗性的镜头冲破笼罩着它的现代性迷雾。他在自述中写:“只有几近狂野的河岸既抵抗着变幻无常的河流,又与其保持着结盟。坐在堤岸上的人们看着它蜿蜒前行,看着越来越稠密的河岸阻挡着他们的视线。在这里,人们仍然在菜园中耕种着一些作物,并宿命地等待着最后一块裸露的土地消失。”
爱沙尼亚摄影师亚历山大·格隆斯基(Alexander Gronsky)关注地理环境是如何影响居民的情绪和行为。“山水”系列展示了他在重庆的探索。街道、河流、房屋、山地、工厂、森林……它们相互穿插,相互干扰,错综复杂,共存共生,形成奇妙的并置关系。高架桥下的厂房、排水渠旁的居室等颇具反乌托邦的味道。“山水”系列的形式也十分别致,摄影师通过精湛的接片技术在同一视点拍摄2—4张胶片,形成横排双联(或三联、四联)的组合。照片既具有独幅性,又在一组的编辑中完成了对话。这种引导观众横向观看的方式,也暗合了中国山水长卷的阅读习惯和美学意蕴。
三、城乡交错的融合共生景观
重庆展示了这样一种包容性:人们可以在繁华的CBD旁看到原生态的菜地,也可以在区县旅游时一起看到变形金刚和飞天仙女。乡土既在地理空间上频繁与城市化的区域接合交错,又在文化空间上渗透进城市的文脉,呈现出城乡间融合共生的视觉层次。这样的景观特质也为新地形学摄影注入了别样的意趣,使观众在妙趣横生的“土味”间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豁达耿直,也回味着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中间的缓冲地带。
法国摄影师蒂姆·弗兰柯(Tim Franco)在2009—2015年间完成了“蝶变”系列作品。他将镜头对准了重庆的“都市农业”景观,记录了这座城市怪异、辉煌、兼收并蓄的城市风格。一方面,由于城市迅速向农村扩张,原有的土地被包围、分割成微小的单元;另一方面,随着大体量的农民搬进城市,他们依然想在楼宇间开垦出一方天地,以还原他们本来的生活方式。并且受制于山地环境,重庆不像平原城市那样具有高度集中的硬化覆盖率,在水泥森林的缝隙间依然存在众多坪、坡、沟、坎,为“发展农业”提供了便利。因此,“都市农业”现象在重庆蓬勃兴盛。“他们开始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种菜,在建筑工地上,在路边——任何地方,在巨大的、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大厦的阴影中,生长出一片片田野。”蒂姆·弗兰柯将这种农业文明和都市文明既冲突又和谐的场面表现得有趣而迷人。他使用方形构图,一分为二描述“农业”和“都市”,在自由与秩序、原始與现代、生机与冰冷、肉身与工业、饱和与灰调、开阔与密集的对比中形成令人无法抗拒的影像。
洋人街是位于重庆南岸城乡接合部的一处主题游乐园,以混杂了各种不同风格、不同年代的山寨、夸张的建筑、雕塑和陈设而闻名,加之重庆独特的地貌环境,使其成为奇诡又妙趣横生的地方景观。不同于迪士尼和欢乐谷,洋人街粗糙、野生,以非理性的审美范式打破了城市空间文明的秩序,充满城乡对撞的视觉张力,成为重庆城中的“异托邦”。摄影师华伟成长期关注这里,他从中选取了几处在他看来别有意趣的场景,通过摄影、手绘地图、虚构故事等手段创作了《洋人街十二景》。在作品中,华伟成以雅致逸趣命名了十二处代表性景点,表面上看似为洋人街披上了文化的外衣,实则是以戏谑的姿态重建了审美经验与魔幻现实之间的链接。
四、结语
新地形学摄影中的重庆悲情、魔幻、有趣。作为现代与传统、人工与自然缠斗的修罗场,重庆这座“大城市、大农村、大山区、大库区”并存的超级城市为新地形学摄影提供了立体丰富的可能性。浸润在迷雾中的景观在此更加祛魅,现代化带来的矛盾在奇异、失序、混沌的地景中被审美化,成为可被观看的文本。这迷雾不仅是天气,也是对现代性的不确定与怀疑,是对危机的追问。而摄影师的使命,正是拨开现实的迷雾,直指现实的真相,因此他们在重庆的实践并没有陷入对地方文化猎奇僵化的采风,而是用一种国际通识的当代艺术语言将在地性问题投掷到全球化的语境中,以回应今天人类所面对的普遍性问题。罗伯特·亚当斯(Robert Adams)在《把它作为家园》中就曾表示:“面对‘天堂不在的现实,(要求人们)以一种更积极的态度去正视发生在‘家园里的一切,而不是以被人称为‘糖水照片的东西制造假象,回避表态。”随着重庆近年来愈发火爆,以其为题材的新地形学摄影也不乏同质化、流行化等趋势,但换一个角度看,这不仅为这座城市留下了一份历史档案,更是通过对地理形貌的“测绘”而直面未来,并最终指向人的发展(图1)。
参考文献:
[1]颜长江.祛魅而圣:被称作景观的风景摄影[J].中国摄影,2020(6):40-49.
[2]曾翰.风景、景观、山水:一种文化的隐喻与洄游[J].中国摄影,2018(11):94.
[3]布莱克威尔.摄影的智慧:当代摄影大师眼中的摄影艺术[M].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12.
[4]顾铮.风景本身就是问题:有关风景摄影的笔记[J].中国摄影家,2010(4):6-9.
作者简介:
贺琳娟,硕士,重庆对外经贸学院艺术设计学院助教。研究方向:美术学。
刘斯博,硕士,四川美术学院实验教学中心助理实验师。研究方向:美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