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温
你看枇杷那几片叶子,绿得像秋天的荷池,就知道天正下着雨。你还知道雨不大,是纤瘦的雨丝,这样的雨不可能让枇杷叶颤晃,乱了神态。
在雨中,枇杷叶动也不动,静静的,静得像这个小庭院铺地的青砖,砖上染着斑驳的苔釉,而庭院两侧窄窄的回廊,原先的红漆栏杆,色褪了,漆也碎得不可收拾。我们是偶尔的游客,我们偶尔走进这个院落,一回眸,又看到高耸的粉壁上悬下许多雨痕,我们就知道,我们应当放轻脚步。
小院里没有笑声——此刻。这很正常,我们正在参观一个读书人的少年时代。紧接着少年时代的是青年时代,这个清癯的读书人坚定地选择在青年时代死去,这完全是他的个人意志,这也是历史的真实。在青年时代,他选择了死亡。他指着一块草地说,这儿很好,就盘膝坐下。一颗子弹按照阿基米得螺线旋转着,钻进他的身体。那一年,他36岁。一个标准青年。
他叫瞿秋白。
看他的全身塑像,很瘦,手里握着一卷书,满脸是纯粹的书生意气,因而多少显得幼稚。这就是秋白么?我不能肯定。秋白从来不拿枪,虽然他曾是中国布尔什维克党的领袖。秋白死了,死于一颗子弹,我们不能得出结论,说书本挡不住子弹。秋白是可以不死的,他有许多路可走,但他只选了这条。
他的终极选择和我们正在参观的这座宅院很不和谐。从这座宅院里走出来的人不应当是这样的。我在那个长着枇杷树的院子里,奇怪地认为,这是一个从来不曾有笑声的地方,虽然秋白就在这里长大,而小孩怎么能不笑呢?
宅子建在一个叫“觅渡桥”的地方。我承认这是很个性的地名,但我不认为它有诗意:它是漂泊不宁的,它总在寻觅一个终点,在那个终点上,它才有机会把船拴牢,它才会露出只有读书人才有的含蓄的笑。我是希望这个宅子找到终点的,這个宅子太冷,太苦难,太压抑了。可我又恰恰知道,它没有找到终点。在我们数不清岁月的那段岁月里,宅子摇啊晃啊,山墙摇短了,枇杷竟也晃老了……秋白的少年,就是在一处叫觅渡桥的地方,一座总是摇晃着的瞿氏祠堂里度过的。现在这里辟为秋白纪念馆。
祠堂分三进,一进一进走到头,就是秋白读书的地方。一张书桌靠着窗口,窗外数尺,又是一堵高墙。不会有多少阳光洒下来,墙又是那么高,坐在桌前,仰起头也不容易看到星星。这是一间毫不温暖也毫无乐趣的书房。因为缺少阳光而显得苍白,因为缺少游戏而总在沉思的秋白在这里读书,读了许多书。我希望能够得到一份秋白的读书目录,这可能会帮助我理解,为什么这个老屋里会走出一个瞿秋白。
秋白的出走,是让一艘原就摇摆的木舟颠簸得更慌张,还是相反呢?这座百年老屋动荡了百年,难道真的是毫无道理,难道就不能把这种动荡理解为是一场孕育,一场为了中国书生和中国文化的尊严与辉煌而由一个家族担当了太多苦难的孕育?如果能够作此种理解,那么,秋白就是这个家族眺望了一百年的终点。
老屋安静了,接着就是衰落。这不是低调,这是高调的衰落,当然也是健康的、荣耀的。只有极少数的院落能够走出一些儿女,他们震撼我们的良知,我们的民族和我们的生命史。他们使我们自身存在的这段历史更有了嚼头。所以我要说,我感谢今天以一尊雕像的形式和我共处一个百年老屋的瞿秋白。他手里拿着书,脸上有幼稚的笑容,这样的人物和这样的历史,我愿意亲近。
找到终点的秋白故居,我不能不说它是老了。飘的是雨丝嘛,屋子里却有几片地方在漏水。我看着水珠从瓦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响亮地掉进铅桶里,铅桶就高高搁在那些式样古怪的家具上。它们是这座故居的展品。它们和故居一样,都是保护对象。在照明不足的展厅里,那一串串清脆悦耳的水声,很自然地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听着漏雨声,我又恢复了愉快。
觅渡桥下就是觅渡河,打由秋白的门前流过。这条河早已堙废。我有时真的觉得历史很虚弱,那么庞大或者那么悠久,突然间就消失了,而秋白先祖栽下的枇杷树,至今还能一片片数着夏天和冬天。
少年秋白迈过觅渡桥。秋白渐行渐远的背影,被那座老屋视为终点。老屋很为自己杰出的孩子而骄傲,在骄傲之中,整个家庭都忘记了倾听,倾听秋白所要寻觅的东西。这次交流如能实现,将是秋白少年时代最重要的事件,极可惜,这次交流被兴奋阻断了。
秋白是灵魂像风的那类人。风是永远的旅人,永远是开始,永远是出发,永远在穿越。风是没有终点的。这就是青年瞿秋白,他像风,或者说像风中的羽毛,在中国有史以来最惨烈、最悲情、最凄丽的一个年代里,上上下下地旋飞。这种姿式是不利于交流的,起码,它使你头晕目眩。书生秋白盼望过交流,但交流却因为他独特的生命形式而受阻。
——放弃哪一头呢?
在一个山清水秀的郊野,秋白说,我死吧,子弹就洞穿了羽毛的胸膛。这次射击,保全了他的生命追求,却仍未扫清他与中国进行对话的障碍。关于羽毛颜色和性质的讨论,一直延续了许多年许多年。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会不会想到觅渡河畔的老家,那张书桌,和那个长着两棵枇杷树的小院呢?长着枇杷的小院里还有一口水井。朝里望,就看到自己的倒影,我们做着鬼脸,突然就哈哈笑了起来。这个游戏,秋白玩过么?井圈是青石的,下面砌着砖,石和砖的接缝处,长着一蓬碧绿的草,竟虚虚遮没了小半井口。那绿,不带一点杂质,不像枇杷,绿是绿,凑近些,已能看到一缕半缕的血脉,是那种铁锈红,再大的雨也洗不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