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真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已在《人民日报》《散文》《北京文学》《少年文艺》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500多万字。著有《山梁上的琴声》《远方》《三峡报告》等多部著作。
狐 狸 竹
村里人最初见到的狐狸应该是两只,金黄色的皮毛,颈下一片三角形纯白的皮毛,像着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很有些洋绅士的味道。它们生活在村前的山林中——那时应该叫森林,树高林密,林涧叮咚。
山林和村庄连着一道山梁,那两只绅士般的狐狸不时从森林中走下来,蹲在山梁那块大青石上,悠闲地望着村庄。后来人们到森林里砍了很多的树木来炼钢铁,就把森林砍成了山林,那两只狐狸下山的时候就更多了,依然蹲在大青石上,茫然地看村庄。再后来,有一个工作队长到村里来,见到了大青石上那两只狐狸,对它们那金黄色的皮毛艳羡不已,动员了几个年轻人提枪带棒走进山林,让其中一只狐狸那身漂亮的皮毛披在了工作队长身上。
工作队走了,剩下的那一只狐狸有一天在大青石上蹲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走过山梁,走进村庄,对黄土屋前一只大红公鸡张开了大嘴……村庄开始丢失第一只鸡。这以后每隔一两天,村里人家的房前屋后就会出现一地带血的鸡毛。
村里开始出现少有的担忧,在那穷困的岁月,谁家丢一只鸡意味着失去了一个小小的银行。村里人不敢再把鸡放出鸡窝。那只狐狸蹲在大青石上,仰头一叫,村里的鸡们鸭们就恐慌地惊叫。我们再看这只狐狸,感觉它颈下纯白的皮毛不再像绅士般的衬衣领,而成了一块白色的餐巾,村里人就鳴锣,放鞭炮,紧紧地关上栅栏,让大青石上少了那团恐怖的金黄色的狐鸣,给了鸡们一个安全的白天。
但没过多久,村里的夜空出现了一种更为恐怖怪异的叫声,上年纪的老人说,那是那只狐狸嘴里含了死人的尸骨进村了,村里鸡窝里的鸡又开始一只一只地减少。
村里人终于被激怒了,大家发誓要打死那只狐狸。村长组织人带着几杆猎枪走进山林,搜寻了好些天也不见那片恐怖的金黄色。一到晚上,在一串怪异的狐鸣之后,依然会有一地带血的鸡毛。
还是村里的老猎人出了个好主意,叫人在那狐狸下山必经的大青石附近挖上陷阱,又叫人在竹林中砍些新竹,削成尖尖的竹剑插在陷阱的泥土中——村庄的山梁上就再没有了那些让鸡们不安的金黄色狐鸣,村庄的夜晚,那恐怖的鬼哭一般的嚎叫消失了。
几年过去了,在村里人早已忘记那只狐狸那方陷阱时,那埋葬狐狸的陷阱里居然在我们不知不觉中长出了一丛茂盛的毛竹。春荒时节,村里人到大青石边砍些新竹回家编竹笼,想装上鸡鸭到乡场上换钱买粮,谁想那些鸡们鸭们一见到那竹笼就浑身羽毛惊耸,满地扑腾,死活不进竹笼。
村里人叫那片竹为狐狸竹,由于没有人再去砍竹回家,那里很快成为一片竹林,格外地青,格外地绿。
花 面 狸
村里唯一一棵柿子树,就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说不清那柿子树什么时候长在村后荒坡上的。秋风吹起的时候,我总爱到那荒坡去,到那柿子树下,等着绿绿的柿子一天天变黄。我不敢上树去摘,树那么高,那么粗,上也上不去。也不敢扬起竹竿去打,那是村里的柿子树,癞子村长管得严。
1975年的秋天,我在荒坡上望见柿子被风吹落,突然见到有一个猫脸、尖嘴、小狗大小的东西,它在一个澄亮的柿子前停下来,轻轻地嗅着,却不着急吃。我从没有见到过这么漂亮可爱的动物,额头到鼻梁处有一条明显的血带,眼睛和耳朵下还有好看的白斑,毛茸茸的尾巴浮云般垂着。
我悄悄跑去找到癞子村长,说柿子树上发现了一个叫不出名的非常好看的动物。村长丢下锄头跟我跑去一看,笑了:“啥子好看的家伙,是花面狸!”“花面狸是什么?”“是白鼻心!”“白鼻心是什么?”“是果子狸。”癞子村长说了一串别名,我都不知道。癞子村长两眼发光,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使劲搓着手,高兴地说:“全村人要打牙祭啦!”我说:“吃柿子?”癞子村长说:“你不懂!”
我那时根本没想到癞子村长会杀那么美丽可爱的花面狸。第二天,我再到柿子树下,想去看树上的花面狸还在吗,去看它在柿子前一嗅一回头的那种闲适的气质和那毛茸茸的可爱。我等到天都黑了,也不见花面狸的身影,只好失望地回家。跟父亲说了花面狸的事,父亲说:“花面狸一般要到晚上才出来吃树上的百果,白天它可很少现身,我们晚上去吧!”
父亲领着我走上荒坡,还没有靠近柿子树,却见癞子村长朝我们打手势,要我们别出声。原来荒坡上有好些人都在看花面狸,看来大人们也挺喜欢花面狸那毛茸茸的美丽。
没等一会儿,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远处跑过来,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柿子树。大家悄悄靠近柿子树,村长从胸前摸出一把手电筒,一股强光直射向柿子树,照在花面狸身上。花面狸一下怔住了,像生根一般伏在树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手电筒,眼睛里闪露出迷惑和惊慌。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枪响,花面狸应声落下,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在大人们的欢呼声中,沉闷地跌落在地上。
“你们怎么杀了花面狸?它又没有惹我们!”癞子村长摸着我的头说:“花面狸的肉香惹了我们——山中好吃花面狸,水里好吃白鳝鱼啊!”可怜的花面狸,是我害死了你啊!
我伏身去看那可怜的花面狸,见它圆睁着双眼盯着我们,灰褐色的颈毛微微竖起,猫脸般的头悲凉地垂下,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叫声。那双眼,那呜呜的哀鸣,叫我永远难忘,成为我心中永远的隐痛。
因为有村长参加,这只花面狸被剥开了皮,就属于全村人的啦。血淋淋的肉被分成很多小块,每一家分一小块,而那张皮让癞子村长拿了去,垫在了他的椅子上,说能补气去游风,好得很!
那年全国非典盛行,大家怪来怪去,不知怎么就怪罪到花面狸——就是专家喊的果子狸身上。我突然想起来我害死的那只美丽的花面狸,全村老少都吃了它的肉,那我的村庄不就完啦!春节回老家见到村里人个个都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我再上荒坡,那棵柿子树依然挺拔,村里人说现在它结的柿子一年比一年少。我问还能见到花面狸吗?村里人说自从那次全村杀了花面狸,柿子树上就再没有见到过花面狸的影子。癞子村长早已不再是村长,严重的风湿病让他成天瘫坐在那张铺了花面狸皮的椅子上。
我递给癞子村长一支烟,向他说了花面狸和正闹腾得厉害的非典的事情,瘫坐多年的癞子村长惊得居然一下站了起来,旋即又瘫坐下去,双目惊恐不已。
告别癞子村长家,走不多远,就见一缕青烟在他家院中升起,空气中传来毛皮烧焦的味道……有非典这张到目前还不确认的保护伞,远远山林中的果子狸们应该从此平安了吧!
白 毛 狼
在我没有见到那头顶有一圈雪白皮毛的狼之前,村里人管那匹狼叫独眼狼,或者秃尾巴狼。狼的外号不断被改口的过程,其实就是它不断被村里人消灭的过程。
那匹狼变成独眼狼的功劳应该记在猎人侯爷的火药枪上。有一次狼下山找吃的,躲在一块大青石后专注地盯着一只野兔,狼盯野兔的时候,侯爷也盯着它。火药枪一响,狼变成了独眼狼。
那匹狼变成秃尾巴狼的功劳归功于癞子村长。独眼狼钻进侯爷家的猪圈,听到猪的惊叫,在竹林中砍竹子的村长提着刀悄悄走近猪圈,见到圈门口那团毛茸茸的尾巴,扬起砍刀扔过去,狼就变成了秃尾巴狼。
我就不解,狼明明知道村庄有无数支火药枪无数根大棒等着它,为什么还要不断到村庄来。直到那个冬天我与那匹狼面对面相遇,我才明白。
那是1976年的冬天,春天嫁到我家来的嫂子,经过一个夏天和秋天,肚子一天天大了,再也无法跟着人们一块上坡干活。家里买了十几只羊,交给嫂子和我每天赶到山林去放养。
有一天早上,我和嫂子揣了高粱饼子,赶着羊上山。山下的草早被村里的羊啃光了,我们想到高一些的山中,在半山坡上,在离我们有四五丈的地方,那独眼狼蹲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只小狼崽。
嫂子望着我,额头上分明有汗珠,她小声说:“完了,咱们遇见狼啦!”
两个母亲就这样对峙着,为了她们身边和肚子里的孩子。在寻找一切反击工具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那不断受伤的狼,那是一匹头顶有一圈雪白皮毛的狼,要不是瞎了一只眼,我觉得那狼蛮好看的。我们再细看那独眼狼,发现它十分地瘦弱,被打瞎的右眼还在不断地滴泪,身边的小狼在瑟瑟发抖,不时发出痛苦的哀叫。
我们牵住头羊的绳子慢慢后退,独眼狼也慢慢往前挪,我们退一步,它们挪一步。嫂子悄悄对我说:“咱们跑吧!”我们边跑边回头,发现狼也在跑,只不过没跑几步就摔倒,爬起来再跑,又摔倒……嫂子拉住我说:“别跑了,看来这两只狼饿得快要死了。”
我们停下来,嫂子叫我从布包中掏出两个高粱饼子扔给狼,奇怪的是那独眼狼没有吞下高粱饼子,而是用大嘴把饼子拱到小狼崽面前,那小狼崽一见到饼子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嫂子取下我胸前的布包,把包里所有的饼子全扔给了狼。嫂子做完这一切后开始后悔,她悄悄对我说:“糟了,狼吃饱了有了力气再追我们就完啦!”
然而,那狼并没有追上来。
我这才理解独眼狼为什么会不断下山来,那是在完成作为一个母亲的伟大使命。刚看过电影《白毛女》,加上独眼狼头顶那圈雪白的皮毛,我开始叫她“白毛狼”,觉得她应该是在山里饿白了头的。
与白毛狼的遭遇让村庄的羊再也不敢到高山上去。当家里人数着农历计算的嫂子当母亲的日子来临时,家里的羊全交给了我,我每天赶着羊到远离狼的山下河畔放牧。
有一天傍晚,我赶着羊回家,正要过河时,突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奔出一只狼,蹲在河边,我掏出包中仅剩的一个饼子扔给它,那狼看也不看一眼。
那狼突然一声长嚎,很快河边跑出四只狼来,蹲成一排,像赴宴一般看着我和羊群。突然它们中有一只狼站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我,我发现那是白毛狼。
白毛狼冲着其它四只狼一番大叫,感觉像是在为我说情,叫着叫着白毛狼和其它四只狼厮打起来,我这才明白白毛狼在帮我。
出乎我意料的是,白毛狼竟然战胜了那四只狼,那四只狼灰溜溜地逃走了。白毛狼用舌头舔完身上流血的伤口,远远地蹲在河边,目送我过河回家。
白毛狼的友情让我不再害怕,之后我再到山上放羊,总会远远地见着它,我也总会把身上带的吃的扔给它一些。
白毛狼和我的“深交”让村里人惊讶,村里放羊的人家每次进山总会跟着我,以求白毛狼的保护,我一下在村里有了地位。更为让村庄感动的是,有一次天突然下大雨,我们急着赶羊回家,回家一清点,发现我家丢了四只羊,让父母十分焦急。没想到雨一停,那四只走失的羊回家来了,听到屋门外远远的狼嚎,我知道又是白毛狼帮了我。
我敢说要是没有后来的变故,我与白毛狼之间还会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可惜,我却杀了白毛狼。
随着山林一天天被开荒种地,村庄的山林一天天退去,山林中的动物们失去宽阔的家园,山林里的狼开始不断下山叼吃村里的羊。除了我家的羊圈外,全村家家的羊圈隔三岔五就會少羊,大家一致证实,吃羊的狼中有白毛狼。
癞子村长带着全村人来到我家,大家乞求我再遇到白毛狼一定要帮村里除掉它。父母自然相信白毛狼的灵性和感恩,可不答应村里就不给我家分责任地。
在全村人的逼迫下,我再次上山,有一天就遇见了白毛狼,当我把带着毒药的腊肉饼抛给白毛狼时,白毛狼仰天长嚎,像是给我的感激。
父母不再让我放羊,说怕狼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