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的反叛与心灵的低吟

2023-07-10 06:19白晨阳
星星·诗歌理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花片戴望舒雨巷

白晨阳

我的记忆

戴望舒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在中国的现代诗人中,戴望舒是有着强烈艺术自觉和自我革新意识的一位。众所周知,他的代表作《雨巷》承袭了新格律诗的形式规范,被叶圣陶盛赞为“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然而事实上,创作《雨巷》时,他在诗歌理念上已经开始了对其中音乐成分的反叛。他认为,“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要求诗的情绪去适应旧有的形式则无异于“削足适履”,“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在新的诗歌理论的烛照下,戴望舒走出新格律诗的形式窠臼,走上了“散文化”自由体诗歌之途。这首被戴望舒自称为“我底杰作”的《我的记忆》,就是其践行新理念的起点。《我的记忆》从节到句子均长短不一、参差错落;全诗也无“凑韵脚”、讲平仄的雕琢,读起来如口语般从容自然;没有了《雨巷》中尚存的文言气,选用浅显普通的字词,大大拉近了诗与读者的距离。自此之后,“散文美”也称为现代诗人共同的审美趋向,正如艾青所说:“这个主张(散文入诗)并不是我的发明,戴望舒写《我的记忆》的时候就这样做了。”因而这首诗也预示了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路向。

“记忆”是抽象且私人化的,对这一概念的言说颇有难度。诗人在开篇就对记忆进行艺术化处理,将其拟人化为独立的有生命的存在,并赋予其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链接:其后,诗人不直写记忆是什么,而是诉诸象征诗派最常用的技法,用“烟卷”“笔杆”“粉盒”“木莓”“酒瓶”“诗稿”“花片”“灯”“水”九个意象来暗示记忆的特质。作为生活中的平常之物,它们本身毫无关联,但“燃着”“破旧”“颓垣”“喝了一半”“撕碎”“压干”“凄暗”等定语又都在隐隐提示着它们的共性,即被时间碾过之后的黯淡残破,也为回忆定下了感伤失落的调子。现代诗是主客契合的情思哲学,诗人要经由感觉和想象的触角为主体心理寻找客观对应物。此处意象组合的使用,体现了戴望舒敏锐的感觉穿透力,他从心灵感受出发发掘物我之间微妙的对应关系,所有与回忆相关的事象都是诗人情绪的外化,从而营造出主客契合的诗感境界。记忆存在于“我”所经历过的一切事物上,“像我在这世界上一样”,因而记忆即“我”,记忆的存在状态也对应着诗人的内心世界。

第三节里,诗人用更为明晰朴素的语言,语调舒缓地讲述记忆的具体情态。它是“胆小的”“怕着人们的喧嚣”,声音是“低微的”“没有力气的”,甚至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这样的描述进一步确证了诗人孱弱、疲惫、痛苦的一面。“很长”“很琐碎”“永远不肯休”表明记忆的凌乱纷繁,“古旧”“同样的故事”“同样的曲子”则提示着记忆内容的重复。第四节、第五节中,记忆的到来又是随机的,甚至是失礼的,它无休无止又不受控制,只有诗人“凄凄地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才能获得暂时的解脱,这里又写出了记忆的残忍,同时将诗人内心深处的落寞愁苦推到了极致。在最后,诗人重复开篇的语义,申明“我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认可“忠实”的记忆,实则是选择忠于自己,忠于往昔的一切,无论是苦痛与欢欣,无论对理想是否已幻灭,无论“爱娇的少女”是否依然离去,“我”都一并接纳并忠于自己的选择。

应该说,全诗主体部分的情绪含量是浓度颇高的,然而即便是在高浓度的情感之下,诗人依然保持了克制的抒情方式,不做“狂叫”与宣泄,而是从容有度,絮语般娓娓道来。在结尾处以复沓的方式呼应开篇,形成闭环,令诗情在无力的荒凉感中戛然收束,把此前堆积的情感化为残留的情绪势能,如回音般轻扣着读者的心灵,言有尽而意无穷。同时,诗人也延续了象征诗歌含蓄蕴藉、朦胧暗示的风格,自始至终不言明“记忆”的具体内容,留待读者想象和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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