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
[英] T.S.艾略特
如果时间和空间,如哲人们所讲,
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
那从不感到衰败的太阳,
并不比我们有多大了不起。
那么爱人啊,我们为什么要祈想
活上整整一个世纪?
那仅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样
也把永恒经历。
当露水还在藤上颤抖时,
我给你的那朵鲜花
已经枯萎了,而野蜂还未飞去
把那野玫瑰吮吸一下。
那么让我们快去采撷新的花朵,
看到花朵憔悴,也不会泪下,
虽然我们爱情的日子屈指可数
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华。
(裘小龙 译)
关于时间的讨论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诗人艾略特也将对时间的思考纳入到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其作品《一曲抒情诗》就体现了他早期对时间的思考。人类是按照时间来安排生活的,早晨、下午、晚上,或春、夏、秋、冬等都是对时间的划分,太阳落山预示着一天即将过去。将时间划分为种种概念似乎成了人类的本能,“现在几点?”的发问是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寻找时间的定位。而诗人的时间,至少艾略特在《一曲抒情诗》中所强调的时间,并不是如上所说的时间,而是由一些瞬间组合而成的有意义的独特时间。就如我们不会记得一整天的时间行程,而是会记得这一天哪个最开心或最悲伤的时刻,这些时刻构成了我们的回忆并在我们的身体中留下痕迹。这些对于生命具有独特体验的时刻,在艾略特笔下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说的物理层面的时间。
艾略特在诗的开头写到“如果时间和空间/如哲人们所讲/是实际上不能存在的东西”,就是通过哲人之口否定了时间和空间,通过这个否定为以下诗句奠定基础——“那从不感到衰败的太阳/并不比我们有多大了不起”。接著作者道出自己的结论——“那么爱人啊,我们为什么要祈想/活上一整个世纪/那仅仅活了一天的蝴蝶,一样/也把永恒经历”。第一节中,艾略特通过假设否定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指出我们经历时间的方式,并不再计较长短,因为钟表对时间的计算是没有意义的,即使是只活了一天的蝴蝶,也可以有永恒经验的感受。第二节中,诗人用了“露水”“鲜花”“野蜂”“野玫瑰”这些鲜活的意象书写时间的流逝,露水还在时,表明时间尚早,鲜花枯萎而野蜂还未离去。为了避免看到枯萎花朵悲伤的情绪,赶快采集新的花朵。其实作者在这里是想表达,不要为流逝的时间而伤心,因为花朵如蝴蝶一般,即使它不能像太阳那样永不衰败,只活了短暂的时间,他们也是永恒的。就如他对爱人的劝说“虽然我们爱情的日子屈指可数/但让它们放出神圣的光华”,不要因为时间的短暂而悲伤,只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相爱,让相爱的时间放出神圣的光华,这些时间就是永恒的。
电影《星际穿越》构筑了一个比三维空间更高维度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时间成为一个实体,女儿墨菲的时间成为一间书房,父亲库珀在黑洞中走进了墨菲的“书房”,并且通过重力与之产生联系,而连结他们的瞬间即多年以前库珀准备离开墨菲的那一天——他们在书房中撕心裂肺离别的瞬间。诗人在诗歌中表达体验永恒的时间,即“时间书房”中那本最独特的“书”。徐芜城在《启示》中写到“人生不再是用上午、下午、白天、黑夜来计算/而是由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连接而成”,诗中写到作者站在街区感受着时间的激流,内在的感官向时间敞开,诗人遂变成“一个拥有敏锐感官的幽灵”。艾略特在诗歌中所写的时间正是这种不由上午、下午、白天等来计算的时间,并且毫无疑问的是,艾略特也是一位对时间有着敏锐感受力的诗人,他的一生也在追求对时间的表现和解释。布莱希特在《回忆玛丽安》中这样写道“但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她”,而下一节又写到“至于那个吻,我早已忘记/但是那朵在空中飘浮的云/我却已然记得,永不会忘记”。布莱希特对爱的描写恰好也符合艾略特在诗中体现的诗人独特的时间,即使布莱希特强调的是“忘记”,但他从未忘记那个与恋人相吻的蓝色九月的一天,在那个独特的时间里,布莱希特就如艾略特所说的“仅活了一天的蝴蝶”,已然把永恒的时间经历了。玛丽·奥利弗在《黑水塘》中写道:“雨下了一整夜/黑水塘沸腾的水平静下来/我掬了一捧。它的味道/像石头,叶子,火。它把寒冷/灌进我的体内,惊醒了骨头。我听见他们/在我身体深处,窃窃私语/哦,这转瞬即逝的美妙之物/究竟是什么?”奥利弗同样也体验到了属于诗人的瞬间,她用内在骨头的惊醒形容这样的体验时刻。
《一曲抒情诗》中,艾略特书写了两种时间的体验,一种是外在的体验,另一种是诗人内在的体验。外在的体验如太阳东升西落但不衰败、鲜花替代枯萎的花朵、野蜂逗留的时间……这些外物存在的时间或长或短,都是我们日常能够体验的。在这些日常的体验之中,诗人的感官向时间敞开,对爱的体验并不如鲜花有一天会枯萎,身体不会忘记那些因为爱而闪耀着神圣光华的时间。内在的时间体验超越了外在的时间,即超越了时间的诗人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