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1992年,刚毕业的温剑青进入学前教育的赛道,并未觉得这里是一辈子要扎根的土地。哪有那么多“天注定的选择”,教育系统的空间还很大,或许学前教育只是其中的一个驿站。
2023年,已经成为特级园长的温剑青,以稳固的专业思想和对孩子深厚的爱,在上海市静安区安庆幼儿园构建着生命最初几年的教育时光,看一个个“小玩童”在数学游戏里智慧发展。
和温剑青交往,“温柔而坚定”,这个常被用来描述教育原则的词汇,第一次那么鲜活地在眼前勾勒出来。如果说人是有底色的,那么她的光彩不是太阳般热情似火,也不若月亮的高冷清辉,而是星汉灿烂——从光年之外而来,柔和、不间断地抵达,她审视学前教育的视野,是理性的思考包裹着情感的内核,而教育本就是情感的艺术。在温剑青未曾料到的人生轨迹里,研究如何让儿童更有效地学习,也是她逐渐打开自己的过程。
改变,如何发生?
数学玩起来
一张九宫格棋盘两端,红色和黄色各代表一方,两个大班孩子正在“对垒”。这款“红黄套筒棋”游戏有两套不同颜色、五种粗细的纸芯筒,孩子要尽量让自己的三个套筒连成一线,同时思考对方的行动并不断调整,谨防自己的套筒被对方更粗的套筒“据为己有”。
观察、计算、比较、推理……不同维度的经验在游戏中被调动,孩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学习。
“20世纪80年代,安庆幼儿园就开始了数学教育的研究,将游戏与幼儿数学的结合作为重点。”温剑青娓娓道来。到了90年代,安庆成为上海市幼儿园新课程改革试点,数学与游戏进一步融合,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在温剑青眼中,幼儿数学教育的意义不止于此。
不同的年代,从知识崇拜到教育军备竞赛,数学无疑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奥数一度被家长的狂热演绎为全民培训,进一步将数学拱上了“精英学科”的位置。温剑青目睹了太多学生因为数学打击自信心,甚至产生了“数学焦虑”。到了幼儿教育阶段,早期数学开发得到空前的重视,实践和理想的差距却很骨感:父母自认为孩子做好了数学技能的准备,可换个解题场景,孩子依然一头雾水。温剑青想要通过游戏化数学教育的探索,撬动对现状的变革。
幼儿数学应当是一种游戏,不是粗浅的“玩”,而是引导幼儿在情境中开动脑筋。秉承这一认知,温剑青带领团队紧紧围绕数学核心经验,从比较与测量、空间与方位、集合与分类、数概念与计数等模块切入,引导幼儿和材料互动,在感知体验中主动建构数学经验。
“安庆培养儿童对数学经验逐渐形成一种建构式理解性的产出,也就是尽可能将数学学习放在真实的问题情境中,连接各种生活情景,让儿童尝试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在遵循每个儿童自己节奏的基础上完成经验的建构。”相较于强调数学核心经验的掌握,温剑青更珍视不同个体的探求方式——就像10个1加起来等于10,5个2加起来也是10,儿童数学学习的方式差异巨大,解决问题的策略并不单一。“我一直觉得,数学是有答案的,而科学没有答案。数学是解决科学问题的工具,但解决的路径千千万,因此我们追求的数学教育是1+1>2。”温剑青希望,在安庆,能让每个孩子找到自己推开数学大门的那条道。
以“红黄套筒棋”为例,“起初孩子只会简单的‘三联通玩法,不会关注材料的粗细,而当孩子形成了比较的概念,就能够衍生出更多玩法,逻辑思维能力强的孩子还会根据自己和对方手中掌握套筒的数量和粗细来预判,让游戏产生更多变数”。在“我的游戏我做主”的框架下,游戏越来越开放,能够同时满足不同发展水平孩子的需求,使孩子慢慢完成学习经验的建构与迁移。这样的活动目标,不以经验建构为最终指向,而旨在塑造思维脉络的灵活性、解决问题的专注度和意志力,以及积极的数学情感,“这些品质才是孩子升入小学甚至终身学习所需要的”。
曾经,全国教书育人楷模应彩云到安庆来上课,结束时告诉温剑青,“安庆的孩子确实有点不一样”——同样是语言活动,他们回答问题的逻辑更缜密,敢于质疑教师的提问。温剑青把它当作水到渠成的结果,“數学是一切学科的基础,会给儿童带来思辨能力”。无论是走廊中还是班级内,在洋溢浓郁“数学味道”的安庆幼儿园,处处都在向儿童发出邀请,呈现出温剑青期待的景象:孩子们感受到数学是好玩的、有乐趣的,在操作中不断锻炼思维,为日后学习描摹下理想的轨迹。
评价用起来
课程改革的道路随时充满挑战,如果说有难关,评价大概是最需要攻克的一个。2006年,安庆幼儿园开始了幼儿发展评价的研究,面对“难啃的骨头”,最迫切的是明确目的。课程评价究竟做给谁?“如果仅仅借助第三方机构给孩子们测评,把评价的结果放在园长室,那么这种量化的堆积不会产生质变。”有感于此,温剑青拿出了自己的回答:“评价的价值一定不是为了判断儿童,而是要理解儿童怎样发展,在理解的基础上,教师拿出支持的方案。”
明确了方向,如何调动不同层面的所有教师都愿意投入课程评价的事业,让他们燃起变革的热情,是又一重挑战。幼儿教师骨子里都有着赤诚的上进心,但即便是优秀的团队,在任务前也难免自我怀疑:评价看不到、摸不着,主观性极强,自己真的能够胜任吗?于是,温剑青着力为教师提供技术和工具,帮助他们增长信心,其中关键的环节,便是建立动态的评价循证机制。
彼时,评价机制的建立还属于一线较为陌生的领域,温剑青就和教师们一起摸着石头过河。她将医学中的“循证”迁移至教学科研,强化教师在评价中,不止步于仅仅观察儿童的行为,更要对捕捉到的信息加以分析和甄别,以此为基础设计课程目标、组织课程实践,并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建立机制的目的,在于让评价的结果能够反作用于教师教育行为的改变和课程的优化,”温剑青解释,教师从发现问题到寻找原因,进而寻求满足幼儿需求的办法,再通过课程实施不断调整,让教育的发生不再“口说无凭”,真正重塑了课程的样态。
变化真实可感。借助上海市信息化标杆校的建设“东风”,教师们组建了课程评价的网络孵化营,将发现的儿童表现分享出来,每个月课程部会推荐6条建议评价的内容,教师自主决定参与与否。小班的一名教师为了鼓励孩子多劳动,用奖励贴小点点的方式进行引导,分享的同时也提出了质疑:小点点只是代表一个完成的结果吗?能够透过它看到儿童的哪些状态?帖子引发了共鸣,一名擅长科研的教师阐述了自己的使用经验——让每个孩子在纸条上画一根轴线,用0-10来标记音量大小,先是自我用小点点评价,再邀请小伙伴来评估,就会发现大部分时候,儿童自己和其他儿童的感受是不同的。经过这样的课程刺激,孩子们在讨论后懂得了社群中不仅要关注自己还要照料他人,不同的场景下采用的音量应该有差异。通过评价反馈到课程的调整,儿童的自我管理能力得到了提高,社会属性也增强了。
提问教师若有所思,在小点点附近准备了录音笔,让孩子们录下自己劳动后的感受和诉求,帮助他们体验劳动的乐趣和养成责任意识。小点点的评价价值,原来也可以变得非常大。
一轮轮评价探索随着课程改革而深入,“进行到一定阶段,我们已经将评价作为嵌入课程的过程和工具,教師自然而然地去观察儿童,搜集线索”。2018年,温剑青主持的“指向个性化教育支持的幼儿发展评价实践”获得国家基础教育教学成果一等奖,对于幼儿园来说,这无疑是一份含金量超高的“厚礼”,更重要的是,教师们真切感受到面对不同儿童的评价,能够在儿童纵向发展上给予其更适合的支持。一旦教师们体悟到儿童需求被满足的生命状态和评价改革带来的效果,前进的步履就会无比笃定。
管理慢起来
提起和安庆的缘分,温剑青有段“三进安庆”的故事,对园所情况并不陌生。而到正式担任园长时,面对这所文化积淀颇深的名园,她却用“有点懒”来形容自己的管理状态——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怎么急于大干一场,也并没显示出和团队拉近距离的迫切。
连配合工作最多的副手都忍不住吐槽这个“与众不同”的园长:“你来了两个月,连老师的名字都还叫不清楚。”
温剑青没有生气,只是笑笑,“安庆的教师是个大团队,我没有刻意去记住教师的名字,而是想在每一次听课活动中、在每一次必要的交集中,自然地了解教师,而不是带着一种主观印象去审视他们 。”执掌多所幼儿园的经验告诉温剑青,要想在继承中发扬优秀园所的文化,“就必须学会等待”。
整整一年,温剑青保持着“慢步调”,只是沉下心来浸润其中。然而一年后,安庆似乎突然驶入发展的快车道。哪里是优长项,哪里有薄弱点,温剑青凭借过人的体察力全部扫描到。“我们的数学教育特别突出,业务方面可以说是一枝独秀,但整体的管理系统还有待进一步提升。”将幼儿园由表及里地熟稔于心,温剑青觉得契机已来,按下改变的加速键。
为什么园长学习了那么多管理理念,实践起来却磕磕绊绊?为什么给教师减负的口号喊了那么久,教师却依然越来越忙?诸多园所发展的共性问题,让温剑青意识到,幼儿园应以幼儿发展为轴,以往自上而下的安排与服从关系已经不适用于当今幼儿的成长,于是她突出的管理特质,便是始终以课程为核心,自己选择“退场”——“在我的管理中,可能看不到园长这两个字,温剑青这个人,只会存在某个团队、某个项目以及某个课题中”。
她打破了原有粗线条的部门归拢,将三个园区的教师重新规划为后勤部、师资部、家教部、信息部、课程部、科研室六个部门。每个部门都有核心成员,不再是单打独斗,部门间有以月为周期的互通会,确保实现项目研究的联动。其中科研室不单负责安庆的教科研工作,还渗透到各个部门的工作提供资助,同时协助全区科研人才的培养。大至课题研究,小至一个活动,都可以打破部门来认领。“在办园方向上,我希望看到的是‘见树又见林。信息化、家庭教育、课程评价,安庆努力在上海甚至全国范围拥有自己的专业话语权,‘树已经足够多,那么在植树的过程中,让它们怎样不只是一棵树,而是造成一片林,是可以从课程的研究中拓展开来的。以课程为导向,管理体系的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去行政化的策略,最大限度服务于课程开展,目的在于全方面支持幼儿,为童年撑开广阔的天空。
儿童的成长不会朝夕可成,建树造林,教师同样无法一蹴而就。来安庆之前,温剑青第一次当园长,对教师成长有过迫切的渴求,“拔苗助长,教师承载了过多,结果一定是失败的”。后来她想通了,“一个方块是滚不远的,球体才能不断滚动,何必要当方块伤人伤己”,隐藏了个性的锋芒,以包容和顺势的态度默默推动,让教师找到了职业的幸福感。如今,安庆的“森林”愈发茂密,而温剑青对自身的要求是“成为一块垫脚石”,“我的专业底盘越大,就能越稳地承接教师,教师们主动站上来,我就会给他们更多支持”。
生命亮起来
童年时期的温剑青,就像她的双子座属性,风一般顽皮奔跑。坐在六楼的阳台边缘,把脚垂到楼体外;路过农田,踩着小河里露出半截的光滑大水管……一不留神就会有危险的事情,她玩了不知多少遍,“神话传说里猫有9条命,如果我是的话,大概也丢掉了几条”。现在回想起来,温剑青都好奇那时为何如此“胆大包天”。或许是探究世界的内心在作祟,她的动手能力特别强,折纸步枪、制作彩色蜡烛、拆装闹钟都是“拿手好戏”。弄坏了,父母也不着急,给足了她尝试的空间。
讲到这里,是属于温剑青童年的A面人生。而翻过来的B面,又是另一番光景。
与人交往时内敛到有些“社恐”的她,成长道路并不顺畅,长期处于热闹群体之外的位置。也是因此,最初从事学前教育的时候,温剑青坦言“有些看轻”,“这是个吃开口饭的职业,不太适合我的性格,总觉得自己会在其他更适合的方向大展宏图”。但是对孩子的喜爱,又深深吸引了她——70后的使命担当感,促使她不断在专业上进取突破,理性思考的能力和习惯,助力她快速走上了教育管理的岗位。
有一段时间,温剑青不光担任园长助理,还在区幼教科挂职,一年一所园地指导业务。在不同幼儿园历练,温剑青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专业基础砸得结实,思想也渐渐稳固下来。
生涯起伏里,若说不变之处,大概是对儿童的敏锐观照。“自己曾是边缘儿童,所以做老师的时候,我能深刻理解和感受他们的需求。”工作第一年,两个孩子打架被温剑青拉开,她告诉孩子们,打架不可以,不过能给大家提供较量的空间。孩子们商讨后,决定以摔跤来“一决高下”,温剑青又组织大家制定好规则,午睡前,孩子们就搭好垫子开始比试。后来大家达成了共识:生活里不可以欺负小伙伴,但在摔跤环节中,可以自由地与同伴释放和宣泄。她总会对那些角落里的孩子、发展慢半拍的孩子、调皮捣蛋的孩子多看顾一眼,他们身上有种珍贵的特质,令温剑青觉得温暖又有趣。“太听话的儿童,反倒让我觉得他太掩盖自己了,只为得到老师的认可,我愿意给予孩子更多展示真实自我的空间。”
她努力在自己的场域营造一种自然的人际关系,给孩子打造好人生的第一个社群,“浸润在这种生存文化中,孩子会更有安全感,自信从容地学习和生活”。当她张开双臂去拥抱儿童的世界,许许多多幼小的生命被她点亮,而他们也反过来成全了她——打开内心的世界,幼儿教育成为持之以恒的事业,滋养了温剑青的生命。
“尊重差异的儿童观是必不可少的,说来容易做来难,教师在蹲下身子的时候,也要放低心灵。”温剑青常提起一个例子:师生一起玩雪时,稚嫩的声音对教师传达关怀,询问教师是否疲累,教师习惯性地脱口而出“不累”,却被天真的双眼惊讶地盯着:“老师,你撒谎!”“教师明明也累了,却言不由衷,本质上还是站在强势的成人视角俯视儿童,认为儿童无法感同身受。”
在温剑青眼中,教育要挖掘儿童的潜质,未来社会需要儿童成为怎样的人,就要赋予他们相应的储备和属性。“研究儿童给我带来的,是一种对生命的无限尊重。儿童给了你机会,让你感受生命的多样态,让你有机会理解周遭的人和事,因此一定要怀有敬畏感。”虽然行业也有喧嚣和压力,但温剑青追求守住一方净土,以乐观温和的姿态站在教育者的视角仰望星空,即便人生辗转和环境倾覆,对生命脚踏实地的尊重亦恒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