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男 白权森 陈北辰
2021年,吕梁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吕梁境内现存279通碑刻进行了系统的调查并拓印整理成册。碑身一般以满版的文字为主,整体风格繁缛精细,碑刻边饰宽度大多在6厘米左右,繁满流畅。这些碑刻在纹饰艺术上除了繁复的龙凤纹、花鸟纹,简约的卷草纹、几何纹之外,还有一种类型纹饰—“宝瓶图”,主要表现为以“瓶”为主体,瓶内插花或插八仙法器等象征吉祥的宝物,出现位置主要在碑刻的花栏左右边饰处,以开光作间隔,左右各一或各二,多以成对出现,偶尔也见于碑首处。吕梁地区清代碑刻上大量出现的这种“宝瓶图”纹饰在目前的碑刻研究资料中极为少见,学术界对石刻纹饰资料的系统梳理和汇总著作,如张广立的《中国古代石刻纹样》、徐志华的《中国古代碑刻边饰纹样发展研究》、王文广的《中国古碑之设计》等出版物中并未收录此类纹饰。
概况
“瓶”图像作为纹饰最早在东汉魏晋时期的墓葬中就有出现,为瓶内生长出花草的形式,这是受到佛教中“满瓶”“罐生莲台”“瓶生花”图像的影响而产生的。随着佛教的传播,此类图像至迟在南北朝时期已在中国南北大量出现,广泛运用于石窟寺、墓葬画像砖及佛造像中。
宋金之后,“瓶花”的装饰开始广泛出现在砖石墓葬中。宋金墓葬砖石装饰中花瓶图像流行,向着世俗化、大众化转变,一改魏晋时期宗教性功能为主的面貌。且宋代受到《宣和博古图》一书的影响,以瓶为主要构成元素的博古图在家具、书画中也有出现。
清代“博古清供”纹的兴盛
以“瓶”为主的纹饰经常出现在清代瓷器上,最典型的就是博古纹和清供图。清代统治阶级和文人阶级中盛行“尊古、尚古”风气,受此影响,博古纹开始作为一种主流纹饰装饰于瓷器等各类工艺品上。宋时已有部分家居书画上有博古纹的出现,但直至清康熙(1662—1722)时博古纹才作为瓷器纹饰被广泛应用和重视,寓意清雅高洁。康熙朝青花博古纹的一大特色就是“瓶中插花卉”。
此时,一种专门绘制花草与瓶类器物题材的绘画—“清供图”也发展至鼎盛。如《胆瓶秋卉图》就是应用了器物与花卉的搭配,并直接以“瓶”为主体图像进行绘制。清供图除单独描绘外,更多的是与博古纹相结合形成一种新的纹饰,这种“博古清供”组合的画法一直延续至清末民国时期,为各阶层喜闻乐见,在版画、瓷画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博古清供”之所以流行,和清代前中期商品经济繁荣,艺术品市场兴起催生的“赏古”文化有很大的关系,统治阶级和文人群体对博古图案的审美取向与好古风尚延伸至社会,“热爱博古”的小众文化逐步被民众接受与认同,从而变成大众文化。因此博古题材所代表的新审美文化成为各种工艺美术应用偏好,碑刻也毫无例外加入此波热潮之中,并显示出自身的特点。
追求“吉祥”寓意
吕梁地区碑刻上还有一种特殊的“宝瓶”纹饰,它与出现在瓷器上的“博古清供”纹最大区别在于“瓶”是与象征吉祥的各类法器宝物组合出现的。在传统文化中,因“瓶”与“平”谐音,所以瓶纹图案在汉地往往有着“平安如意”“岁岁平安”“吉庆平安”等吉祥寓意。除瓶以外,吉祥纹饰的题材也十分广泛,其中道教八宝的“暗八仙纹”在民间最为流行。暗八仙纹和其他吉祥纹饰一起与瓶相结合,成为吕梁地区清代碑刻中独特的“宝瓶图”纹饰。
八仙纹被赋予吉祥寓意始于元代,明嘉靖(1522—1566)之后,受统治阶级的影响,八仙纹开始在民间流行。明末清初,八仙所使用的法器从八仙身上分离出来,因为这些吉祥纹饰中不见八仙人物只有这八件宝物,故称“暗八仙”。经过长时间的流传和演绎,当前的暗八仙图像蕴含着不同的特点及吉祥寓意,如降妖伏魔、可使万物复苏、可以与神明交流等。
这些象征着神力的暗八仙纹与其他象征吉祥的纹饰组合大量出现在吕梁地区碑刻上。出现最多的为拂尘,拂尘本是东汉时期的名流雅器,后作为佛教用具以及道教的法器,意为清除世俗烦恼。瓶中出现的还有如意和戟,寓意“吉祥如意”。民众对八仙神话故事的喜爱以及暗八仙所寓意的吉祥长寿,体现了普通老百姓对道教思想境界的追求,吉祥纹饰组合的出现也寄托了民间百姓的美好愿望。
多重信仰体系
张正明先生曾说过:“碑刻资料是传世文献之外的史书,是民间的历史档案。它既反映了区域社会和民间生活,也反映了国家或地方性的制度。”以往我们都着重研究碑刻上的文字资料,忽略了碑刻上纹饰所代表的图像资料。图像作为叶舒宪先生所倡导的考古四重证据法之一,其证据性质与考古实物相当。吕梁地区现存清代碑刻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其中保存的一些資料是对正史和地方史的补充,也是对该地区当时社会民俗文化、民间信仰的充分再现。
吕梁地区地处黄土高原,以农耕为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业收成是否兴盛完全依赖于自然,但是黄土高坡气候恶劣、自然灾害频频发生,据《山西自然灾害史年表》记载,仅在清代康熙元年(1662)旱涝灾害就发生了23起,光绪三年至四年(1877—1888)山西还发生了二百年未遇的大旱灾,农民随时面临颗粒无收的绝望境地。且山西作为一个内陆省份,经济和思想相对落后,医疗教育条件等各方面设施不够完善,这种落后贫穷的状态使得民众将更多的思想寄托于“神灵崇拜”,并成为当地一种特殊的民间信仰形式。
中国民间信仰多样性表现在吕梁地区就是人们对不同宗教不同谱系神灵的多重崇拜,即具有无明确宗教意识的多样崇拜特征。根据所统计的279通清代碑刻所隶属庙宇的宗教性质可以看出,清代山西吕梁地区民间信仰主要分为对祖先圣贤的信仰、儒释道的信仰以及自然信仰这三个部分。其中对于祖先圣贤的信仰主要体现为关帝崇拜,如兴建关帝庙、关圣君庙、老爷庙等,关公被视为保佑民众的万能之神,深受民众笃信。儒释道信仰主要体现为大量的观音庙和圣母庙,二者均被认为是普度众生保佑子孙兴旺的神仙而香火旺盛。自然信仰主要体现为对专司降雨的龍王崇拜,如龙王庙、黑龙庙、天龙庙,雨水对于农业生产的作用不言而喻,民众祭祀龙王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民众祈雨的祠祀不仅只有龙王庙,还有圣母祠、关帝庙、浮济庙、麻衣仙姑庙等,以上祠祀涉及道教、佛教、历史传说人物。因此神灵的职能随着当地民众的需求增加逐渐多样化,向各路神灵祈雨,也有利于缓解民众恐慌的心理。
在这种信仰体系下,人们认为只要出现了自然灾害或收成不好皆是触犯了生灵神明,当地人会不断对本地区或村庄的庙宇进行翻新、重建、迁移,以求神明庇佑。“宝瓶图”纹饰就出现在当地庙宇的补修碑记或重修碑记中,如《大禹乡吕家岭关帝庙补修碑记》《大禹乡吕家岭关帝庙移修碑记》《白家墕村张家圪垛关帝庙重修庙碑志》等。“宝瓶图”纹饰中重复出现的暗八仙元素是吕梁民间道教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村民将代表道教无上法力的法器以及寓意吉祥的宝物作为纹饰绘制于碑刻上,形成了“以法供神”的宗教供养形式。纹饰这种文化符号和语言方式,成为民众用以沟通神灵的媒介和寄托希望的载体。
涂尔干多次指出:“在发挥宗教与社会团结作用方面,仪式将单独的个体聚集为一个群体,通过群体或群体代表的体验和对公共情感的呼吁,加强他们与社会的联系。”在古代村庄,尤其是吕梁这种闭塞的地区,祀庙无疑是村庄精神信仰和各项活动的聚集中心,祭祀立碑作为民间信仰仪式活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起到了沟通联系民众凝聚精神力量的作用。法国学者德布雷也说过:“图像的功能能够把信仰成员凝聚在一起。”这种刻画在祀庙碑刻上的纹饰图像不仅是给人看,也是在给先祖和神灵看,因此图像的寓意就显得格外重要,寄托着民众共同的精神思想。
清代吕梁地区碑刻中“宝瓶图”纹饰的出现并非偶然。山西地区自宋金以来石刻艺术大放异彩,不仅在地下砖石墓葬和地上精美的砖石塔上有所体现,同样应用在了碑刻上。
清代是各种吉祥纹样的高峰期,“吉祥”几乎成为装饰的唯一主题。清代清供图与博古纹的融合进一步加深,从而发展出了“博古清供”的新样式,吉祥寓意更加浓厚。另外,山西民间百姓世俗的信仰及对吉祥寓意的喜爱,使得暗八仙纹在“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清代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装饰纹样。在这一时期山西地区民间并不明确地信仰佛教或者道教,而是较为庞杂地对民间流行的关帝、八仙、龙王、观音或传统吉祥文化日月山海的自然信仰,这是一种民间自发形成的习惯风俗,是山西地区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这种民间信仰的背景下所产生的“宝瓶图”纹饰已经不仅仅是装饰的纹样,它成为吕梁地区人民信仰的载体,表达出的宗教供养意味更加浓厚。
(作者张佳男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白权森为吕梁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文博馆员;陈北辰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