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声歌处，广陵忆洛阳

欧佳

城市是大型的人类聚居与资源汇集之地，一座城市的历史，某种程度上也是其间芸芸众生的生活史，交织着世情百态与世事变迁的万千光影。近年来，多家博物馆举办了以古代城市为主题的大型展览，如首都博物馆“1420：从南京到北京”聚焦明代迁都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着重展现明初南北两京的文化风貌；西安博物院“乐居长安：唐都长安人的生活”依托丰富的馆藏唐代文物，展示唐都长安熙攘繁盛、包罗万象的昂扬面貌，讲述长安人民乐观自信且富有烟火气息的生活小史；成都博物馆“列备五都：秦汉时期的中国都市”以洛阳、邯郸、临淄、宛（南阳）、成都5座秦汉时期的重要城市为主题，呈现这一时期在都城长安之外，繁荣蓬勃又风情迥异的城市风貌。作为“运河城市”系列特展的开篇之作，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于2022年5月推出的特展“中兹神州：绚烂的唐代洛阳城”更是对“古代城市”主题进行了丰富多元的挖掘与展示。

“中兹神州”展厅多选用典雅的赤红与素白二色，以洁白墙面映衬朱红木构，勾勒出唐代洛阳城的厚重庄严，又在细节处加入颇具巧思的装点，如入场处的“城门”设计，饰以金色门钉的朱门洞开处，浮现出洛阳宫苑剪影，凸显展览的城市主题。每个部分的标题皆制成竖式匾额，仰观之间尽是唐代宫苑雍容。展厅内平棊天花、团窠藻井与各色石雕线刻的和谐点缀，更令人仿佛置身绚烂华丽的唐代宫室庭园与石窟佛国圣境。而与展厅沉浸式的典雅布置相得益彰的，无疑是来自洛阳各处的唐代文物。这些精心甄选组合的器皿、首饰、拓片、石刻，见证了这座千年古城的兴衰巨变，如今再度聚首，缀连成特展“神都宫阙”“市朝之城”“伊阙佛龛”三部分，一同诉说那段属于大唐东都无比光辉的荣耀岁月。

奇珍琳琅，细赏古物鉴风流

得益于洛阳地区多家博物馆和考古科研机构的鼎力支持，“中兹神州”特展中不乏以往难得一见的文物珍品。那昔日洛阳宫苑内的建筑构件及石刻，过往皇室庶眾的起居器用和饰物，一度深藏幽冥的三彩与葬具，以及屹立千载俯视众生的石窟造像，皆是大唐东都曾经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们未曾远离的身影。

神都宫阙

第一部分“神都宫阙”聚焦洛阳宫苑园林及其中人物。以来自宫城遗址的各类石刻、雕塑与垂兽、鸱尾、栏柱、地砖等建筑构件展开第一单元“大唐的东都”。历经千载，万千宫阙的辉煌仍镌刻在断瓦残垣间，尤其是武周天堂遗址出土的石摩羯首，无论在造型还是工艺上都格外精美威严，想必则天女皇的目光也曾为之流连。而诸如女皇书丹的《升仙太子碑》拓片、睿宗豆卢贵妃墓出土的鎏金铜锁、“司驭少卿 崔万石”铭铜鱼符、含嘉仓铭文砖、华丽优雅的鎏金铜龙，不知又经历、勾勒、聚散、掩盖了多少宫禁森严，稗官秘史。最后的最后，帝王将相，后妃嫔御，统统魂归一抔黄土，进入由神情威严、躬身肃立的三彩文武官与天王俑所护卫的幽冥世界。于是地上地下，人间鬼域，方谱写出大唐东都与武周神都的传奇往昔。

第二单元“池苑花如锦”围绕洛阳伊川昌营唐墓线刻石椁构件展开，辅以侍女内侍俑，呈现洛阳城内的一处庭园小景。昌营唐墓所出石椁的主人目前尚未可知，在这件刻石佳作东壁南北两端分别刻绘两幅庭园生活图景：北端似是贵妇由袍袴引导漫步于园林花木间；南端是一幅生动的庭院弈棋图—花草丛篁掩映之中，两名裙衫仕女侧坐对弈，局旁盘盛珍馐，另一人低首观棋，又有一名袍袴挂数珠侍立在旁。这两幅线刻，尤其庭院弈棋图，几乎完全摆脱大多数唐墓壁画与石椁线刻画的人物“粉本”样式，可能是制作工匠依丧家要求加以发挥。画中山石草木与主体人物相配得宜、生动有致，真实再现了唐代女子庭院生活的一个侧面，与章怀太子墓的壁画名品“观鸟捕蝉图”及“小憩图”等相较亦毫不逊色。

市朝之城

第二部分“市朝之城”将视线从宫苑转向市井，讲述洛阳城中贵族、百姓、诗人、商旅等众生的生活点滴。第一单元“运河的中心”以一件经幢残件开场。这枚看似不起眼的残幢出自洛阳履道坊白居易宅院遗址，曾身没于白乐天诗中“南原水池”引水口处泥淖中。今存“唐太和九年□□开国男白居易造……”铭文的刻石见证了诗人寓居洛阳的闲适生活，也是白氏晚年崇佛信仰的直接反映。而与经幢一道出土的茶具和生活用品虽不甚精美华贵，却是唐人日常生活最为真实的遗存。如今，诗人在洛阳营造的江南小景早已远去，花木玲珑、池苑鹤影皆不复存在，唯有残幢古器仍在述说昔日东都属于乐天居士的优游岁月。

洛阳各地还多有三彩器、绞胎器与白瓷出土，这些碗、盘、瓶、罐、炉、盒、钵、枕或是生器，或属明器，一如昨日斑斓莹润，恰若它们曾经的主人在洛阳城中度过的多彩人生。

其中“印花双鸳鸯三彩枕”所饰的一对“鸳鸯”与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所出《大唐刊谬补缺切韵》言“鸂鶒，似凫，雄者五色而毛冠也”颇相契合，应称这种亮丽的水禽为“鸂鶒”。鸂鶒在唐代还被人们赋予“在溪中无毒气”及“寻邪而逐害”等异能，甚至被视作升迁“入台”之兆，成对或单只鸂鶒也成为这一时期习见的图案式样，除寓意成双恩爱之外，还具有吉祥、避毒等多重含义。

唐代皇室豪门多尚金银玉器，这一单元对洛阳地区出土银杯、碗、盘、箸、匕、勺等日用器也有所展示，如来自伊川鸦岭齐国太夫人墓的一组茶具以玉和银为擂钵，配以银铛、银茶台，历经墓葬盗扰而劫后余生，使人得以窥见中晚唐时成德节度使之妻母比肩皇室的奢华生活。亦在此之际，唐代女性的服饰风尚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类于扁平簪钗首錾刻镂花又加钑金的头饰异军突起，与日益繁盛的发间插梳一道构成晚唐仕女妖冶浮艳的髻上风华。此次展出的一组出自洛阳关林龙康小区唐墓的女子首饰正是其代表，尽管该组发饰应该配合形式特殊的“椎髻”簪戴，还是依从晚唐流行的“从髻”组合使用尚可以讨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精工细刻的花鸟绶带与金银华彩交相辉映，映照出的已是江河日下的盛世余晖。

这一单元中还有另一组值得一提的文物，即哀皇后墓出土的单色釉陶器。哀皇后裴氏为唐高宗与武后长子李弘之妃，唐上元二年（675年），时为太子的李弘暴亡于东都洛阳合璧宫绮云殿，追谥“孝敬皇帝”葬于恭陵，这是目前洛阳地区发现的等级最高的唐代墓葬。李弘逝世后，其妻裴氏亦不久于人世，后合葬恭陵，追赠“哀皇后”。哀皇后墓于1998年遭盗掘，后经追缴并抢救清理出大量珍贵文物，尤以一批形制规整，釉色莹润的单色釉陶器颇为罕见。唐时单色釉多为地位较高者所享有，出自哀皇后墓中的数件单色釉或许还有皇家祭器的性质。

“运河的中心”单元还展出了多件（组）洛阳地区出土的三彩俑，包括精致可爱的禽畜俑，端庄恭肃的侍婢、仆从俑，衣冠华丽的贵妇俑，英姿飒爽的骑马、驯马、马球俑，以及具装矫健的仗马俑，另有一组白釉乐舞女俑也制作得十分精巧生动。这些随葬明器虽多是程式化的产品，却仍不失为了解洛城庶众生前风貌与死后期盼的窗口。

此外，昂首嘶鸣、满载货物的三彩骆驼俑，以及它们充满异域胡风的主人，还昭示着运河城市洛阳的又一重身份—丝绸之路的另一东端。在第二单元“丝路尽繁华”中，骆驼胡人俑洋溢着陆上丝路的风情，由安菩夫妇墓出土的精美白瓷则可窥见入华粟特人家庭的起居侧面。与安菩夫妇墓出土白瓷一同展出的高足银杯、三彩胡瓶、摩羯杯等也极富异域元素，而在中亚、西亚风格的高足银杯上錾刻唐式卷草团花，使胡瓶与摩羯杯融入汉地的龙兽元素，更显示出洛阳乃至整个大唐海纳百川，融会贯通的情怀巧思。

伊阙佛龛

有唐一代，龙门石窟及周边寺院成为社会各阶层的礼佛朝圣之地与游观畅叙之所，诸多工艺精湛的石窟造像在反映宗教艺术之美的同时也是城市精神信仰的集中体现，与世俗物质文化一道构成唐代洛阳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心灵的慰藉”单元展陈各色礼佛用器，如鎏金鹊尾炉（长柄香炉）、黑陶钵、白瓷净瓶、鎏金薰炉，是僧人信众焚香施礼所用，尺寸小巧的“铜鎏金观音菩萨造像”当便于信徒日常供奉，按时礼拜。透过一同展出的《李夫人碑》《“大唐东都弘圣寺真坚”石经幢》《安思泰石塔》《龙朔二年造像碑》等石刻，仿佛还能看见千年前贵妇、高僧、粟特人及无数善男信女在袅袅佛香间行礼发愿，表达着他们对故去亲人的怀念、对永登极乐的向往和对佛陀灵圣的皈依。而龙门石窟中宝相庄严的諸天神佛正低垂双目，结跏趺坐，接受尘世众生顶礼膜拜，惯看滚滚波涛奔流东去。

“千龛邻峭壁”单元展示的造像是来自龙门石窟研究院的石刻原物，展厅内还对几件重要造像进行了还原式石窟展示，配以大尺幅的摄影照片，力求再现石窟造像的本来氛围，赋予观者身临其境的观展体验。莲台舒展间的宝冠螺发、璎珞袈裟，凝聚了古代艺术家们出神入化的雕刻技艺，他们以细腻丰富的表现力将起伏的山石幻化成经由东方美学洗礼的西方梵境，印刻出佛陀菩萨绝世出尘的恬静慈悲，又使天王与罗汉的身姿眉眼间透出孔武威严、坚毅沉稳的现实主义色彩。

依托特展，中国大运河博物馆推出了同名图录《中兹神州：绚烂的唐代洛阳城》，秉承学界编纂展览图录的一般结构，尽数收录展线上的精品文物，并附加6篇可读性强的学术文章，辅以匠心独到的编排设计，融汇为一册兼顾展览全貌、学术价值及艺术审美的文博佳作。

东都回望，忆昔繁华醉洛阳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一千多年前的清晨，时任宰相的上官仪乘马入朝，徐行于洛水之堤，吟诵着东都的晨光。在这位志得意满的宰相身前，是巍峨壮丽的东都宫阙，身旁奔流不息的洛水则传递着运河的涛声与船运的喧嚣，城市里坊正伴随着和煦的霞光渐起万家声响。

距此百余年后的一个八月十五夜，闲居洛阳的白居易与友人一道赏玩明月。那一晚洛水清平，月色如雪：

月好共传唯此夜，境闲皆道是东都。

嵩山表里千重雪，洛水高低两颗珠。

清景难逢宜爱惜，白头相劝强欢娱。

诚知亦有来年会，保得晴明强健无。

经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东都洛阳被白居易与老友们视为安度晚年之闲境，他们在月色中相互劝勉鼓励，共同期盼来年的欢聚。那一夜照耀着白居易洛城庭院的如雪月色同样挥洒在万家灯火的祥和康宁中，挥洒在运河两岸的桨声灯影里。

日升月恒，时光流转间，洛阳城中不知经历多少春秋，蝶舞蝉鸣亦不知更迭几代。这座城市见证了大唐的兴盛与衰亡，盛世的欢愉与乱世的兵燹都曾在这里上演。她不仅是大唐的东都，武周的神都，更是大运河的中心与亿万人民的家园。在诗人的吟咏与史家的笔下，她又仿佛化身历史长河中一个浪漫而多彩的符号，恰若一株盛放的牡丹萦绕着千年华彩般绚丽芬芳。

曾经波澜的运河为洛阳送来江南风情，如今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又将这段往事浅唱低吟，用文明的交响谱写盛世东都“中兹神州”的绚丽华章。观览琳琅珍器，翻阅博雅佳作，令人仿若置身神州之中，洛水两岸。那里有城市的荣光、有生活的富足、有南土的闲适、有信仰的虔诚，那是一座值得记忆的绚烂都市，是大运河畔永世高歌的千古洛阳。

（作者为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