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国运短促而又影响深远的王朝

周朝是中国历史上国运最为长久的王朝，历时800年左右；接着周朝出现的中原王朝是秦朝。秦朝与周朝恰成对比，是国运最为短促的统一的中原王朝之一，从公元前221年到公元前206年，只有15年。

“上下五千年”的秦史

然而为了这短短15年的秦朝能成就霸业，秦人在血与火的熔炉里锻炼了600多年，那是艰难曲折、努力进取的漫长岁月，秦人从天子脚下的马倌，终于成长为战国七雄中最令人恐怖的猛虎；那是从首播到完结，历时11年的四部系列电视剧《大秦帝国之裂变》《大秦帝国之纵横》《大秦帝国之崛起》《大秦赋》的形象呈现，出于专业兴趣，这四部合计220集电视剧，我竟然一集不漏地全看了。这600多年，可以称为秦国史。秦朝灭亡后，这粒正果的肉虽然没有了，种子却还存在，并且长成了参天大树，直到2000多年后的今天，还是枝繁叶茂，浓荫蔽日，这2000多年，可以称为秦后史。如此，秦史的理解，也就包含了秦国史、秦朝史、秦后史三大块，三大块加在一起，则有将近3000年的历史。而换个角度看，包括了夏、商、周三朝的将近2000年的先秦史，某种意义上又是在为统一的秦朝做着多元的准备：夏之君家国三位一体的国家、商之甲骨文字、西周敬天孝祖保民的统治思想、春秋时代“尊王攘夷”旗帜背后的华夏民族意识、战国时代逐渐形成的华夏民族实体、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所呈现的学术文化，以及先秦时代建构起来的人文偶像黄帝、疆域偶像大禹，它们（国家、文字、思想、民族、学术、偶像）融汇一体、冶于一炉，顺理成章的结果，便是名副其实的统一王朝秦朝。这样，“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文明史，我们又可以理解为将近2000年的先秦史、15年的秦朝史、2000多年的秦后史，要而言之，都离不开一部“秦”史！

15年的秦朝史

在这样的一部“秦”史中，历时只有15年的秦朝史，最为令人感慨，因为从不可一世的辉煌到灰飞烟灭的惨烈，竟然就在转瞬之间。在那辉煌的时刻，秦始皇帝嬴政建立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制国家。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称皇帝，这是嬴政自认为他功过三皇（天皇、地皇、泰皇）、德盖五帝（黄帝、颛顼、帝喾、 唐尧、虞舜）而创造出来的全新称号，从此，中国历史上的最高统治者，无论聪明还是愚笨，仁慈还是暴虐，就都叫“皇帝”了，嬴政，则是中国历史上的“始皇帝”。其实这个始皇帝嬴政，个人才能并不特别突出，较之确立分封制度的周公、确立霸政联盟的管仲、确立官僚集权制度的李悝，还差了一等，始皇帝的成功，离不开祖上之业与时代呼唤统一。这个国家否定世卿世禄、废止封邦建国，确立了中央的三公九卿制度与地方的郡县行政制度。这个国家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统一货币，统一计量单位，统一道路规格，甚至企图把天下的黎民统一成只知种田打仗的愚民。这个国家疆域所至，都是皇帝一人的直属领地。这样，秦始皇帝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统一。然而，也是这位秦始皇帝，焚书坑儒，进行绝对的思想控制；严刑峻法，实施残暴的野蛮统治；大兴土木，修阿房宫、修骊山陵、修长城、修驰道、修灵渠，远远超出了社会的承受能力，人民根本无法负担。所谓“苛政猛于虎”，秦朝的苛政很快就使得久经戰乱、盼望太平、亟待休息的民心丧失，以致民怨沸腾。在那惨烈的时刻，嬴政尸骨未寒，天下已经鼎沸，陈胜、吴广既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被秦国灭亡的六国旧贵族们也乘机起兵，以图兴亡继绝；而咸阳的秦朝宫廷之内，先是宦官赵高杀左丞相李斯、秦二世胡亥，胡亥的侄子秦王子婴又杀赵高。在这内外的煎熬之中，不到三年，秦朝就灰飞烟灭，成为历史了。

2000多年的秦后史

然而秦朝的成为历史，只是成了传统历史纪年中的历史；从真正的历史事实来说，秦朝的影响悠远绵长，至今都没有成为历史。由小处说，比如秦朝灭亡后，项羽分封三位秦朝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在关中为雍王、塞王、翟王，合称“三秦”，“三秦”后来也成为今天陕西关中地区的别称；又如五胡十六国时，先后出现了氐族的前秦、羌族的后秦、鲜卑的西秦三个国家，他们的国号都叫秦，都以秦国或秦朝为继承对象；再如陕西关中平原，至今号称“八百里秦川”，这是孕育秦国、诞生秦朝的一片伟大土地。再往大处说，中国至今仍是统一的、多民族的伟大国家，如何治理这样的国家，秦朝留下了许多的经验与教训，许多的智慧与遗产。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历时2000多年的秦后史。那么如何理解秦后史呢？清末谭嗣同在《仁学》中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民国夏曾佑在《中国古代史》中说“中国之教，得孔子而后立。中国之政，得秦皇而后行。中国之境，得汉武而后定。三者皆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也。自秦以来，垂二千年，虽百王代兴，时有改革，然观其大义，不甚悬殊”；毛泽东主席的《读〈封建论〉呈郭老》诗也说“劝君少骂秦始皇……百代都行秦政法”。不仅中国人是这样认识的，海外学者看法也差不多，比如美国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赖肖尔（Edwin Reischauer）在《中国：传统与变革》书中指出：“秦始皇根本不能建立一个传之万世的王朝，但他所建立的帝国制度虽偶有间断却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被证明是世界上最持久的政治制度。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时期被当作暴君遭到责备，但今天的中国学者很正确地把他看作是作为统一国家的中国的建立者。秦的名称‘Chin很恰当地成为中国在西方文字中的名称‘China的来源。”China来源于秦，具体来说来源于秦国，而这样的称呼在域外能够长期延续下来，又是因为秦朝，这也显示了秦朝对域外的广泛影响。

马上打天下

回顾以上将近3000年的“秦史”，真是令人感慨系之！秦人从政治起点很低的周天子的马倌，步步攀升，最后成为君临天下的始皇帝，创造了空前的传奇。秦人的成功传奇，在于发挥优势，如非子秉承部族的传统，改良与推广种植“秦”（“秦”本是一种优质牧草，今天称为猫尾草，学名称为梯牧草），为周孝王精心养马，于是一跃成为“附庸”，为了纪念这立国的根本和特别的荣耀，非子就把国号称为“秦”；在于抓住时机，如秦襄公出兵勤王，救周平王、送周平王，于是一跃成为诸侯；在于找准方向，如秦穆公在谋求东进争霸失败后，及时转为向西扩张，于是一跃成为西方霸主；在于彻底改革，如商鞅变法，重视农战，富国强兵，于是一跃成为“战国七雄”中最强的一雄；在于勇猛出击，如李白《古风》诗中所云的“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在于引进人才，借天下之智，秦国本身人才资源有限，所以敞开胸怀，招贤纳士，诸如百里奚、由余、公孙鞅（商鞅）、张仪、甘茂、范雎、尉缭、李斯等各国精英，都在秦人崛起的传奇中，做出过重要的贡献。

然而归根结底，秦人的成功，还在“马上打天下”的成功。秦人善于养马、驯马、驾马；秦人本是游牧部族出身，其文化底色中，马是最浓重的色彩，我们读《诗经·秦风》，很容易感受到秦人的车马之好，如“有车邻邻，有马白颠”，如“驷驖孔阜，六辔在手”。这样的秦人，就像后来的蒙古骑兵横扫亚欧大陆一样，金戈铁马，扫荡六合，成就了一段亘古未有的兵马传奇。这样的兵马传奇，我们看看1974年重见天日、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西安临潼秦始皇帝陵兵马俑，就能获得形象、鲜活、真实、全面的理解，那威武雄壮的秦兵马俑，不正是2000多年前秦国征服天下的梦幻军团的写照吗？

更加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以马立国、以马打天下进而以马得天下的秦人，也是以马失天下的。杜牧传诵千古的《阿房宫赋》说：“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关东六国，连鸡不能并飞，所以被秦各个击破；至于秦为什么失天下？则是秦人太相信战马嘶鸣的力量了。固然，在打天下时，农业民族不敌游牧民族，战马总是胜过耕牛；但是，到治天下的时候，耕牛就比战马更加重要了，下马牵牛才是正道。秦人就少了或迟了这样的转变。回想当年，秦亡汉兴，汉高祖刘邦起先讨厌儒生，自负地说道：“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 天下是老子在马上打下来的，这些诗书管个屁用！儒生陆贾说道：“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汉书·陆贾传》）陆贾的意思是：马上得天下，难道可以马上治天下吗？假若秦得天下以后，实行仁义政治，效法古圣先王，陛下您还有机会得到秦的天下吗？刘邦大悟，推行仁政，重视农业，后来汉武帝更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现思想的大一统，这才有了西汉两百余年的天下。

◆ 胡阿祥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六朝博物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