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语文古诗词“风”意象通解(二)

2023-07-07 01:56:21周建忠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5期
关键词:玉门关杨柳春风

多重观照:展现生命意象的生机与魅力

“风”作为诗词意象,最摄人心魄的,仍然首推“春风”。“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李白),“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黄庭坚)。春风,象征着生命力的源泉,万象更新万物复苏;春风,流淌着温暖与感动,催生出活力与冲动。柳影婆娑入画屏,桃红梨白映天庭。徘徊香径吟洲渚,夜色凄迷动四溟。

1.春风是四季代序冬去春來的花信。王安石《元日》(语文三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首七绝,仄起平收式,诗中“春风”意象,既是时间线索,一夜分两岁,同时又是一股力量,催生出春天的萌芽,春天的生命;因为“春风”送暖,才驱赶了严寒,才消解了冰封,带来春天的暖意和煦。这种跨越,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季节上的,更主要的是心理上的,唤起沉睡的春意,带来热烈的向往。类似的境界我也写过《立春》节气:淡墨犹存雪夜吟,檐冰未化寄南音。忽惊明日春风返,似水如云一片心。

再看韩翃《寒食》(语文六下):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同为七绝,则是平起平收式,围绕“寒食”的节日风俗着眼,1—2句写春日白天之美,花飞、柳斜、东风,极具冲击力,“飞”字精工灵动,如果用“开”则俗而呆,流于平庸;因花“飞”则“柳斜”,而不是杨柳飞舞,前句以“飞”直接写动感,下句以“斜”写风的温和自然,互相映照,格局自成。而“东风”则是春风的代名词,本来是四季之风中的春风,置换为四方之风的东风,渲染出一个春暖花开、芳草绿柳的环境,容易产生无限的喜春之情。3—4句写寒食习俗,“传蜡烛”则言禁火(因纪念介子推),“轻烟”则写赐火,重在夜间,与白天和谐自如的氛围形成对比。

用东风代春风,展现春日之美的,还有很多优秀作品,比如“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李白《春日独酌》),“东风归早,已绿瀛洲草”(王灼《清平乐》),当然高鼎《村居》(语文二下)更有魅力: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也是一首七绝,仄起平收式。1—2句写景,“二月天”是村居典型的时间,“堤”是村居典型的地域,“草长莺飞”,显然继承了丘迟《与陈伯之书》的写春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后人常常使用,如“草长江南莺乱飞”(苏轼)、“江南草长莺飞日”(黄景仁),高鼎的惊人之处,是将熟语“草长莺飞”与普通的时间“二月天”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广阔新颖的意境,明快流畅,自然勾起“拂堤杨柳”带来的“春烟”之“醉”,一个“醉”字,激活了整个画面,虽然是白描,但一样达到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的效果。3—4句则写人,“放纸鸢”不仅是人物活动,更主要的是“放纸鸢”的主角是“儿童”,乐趣顿时大增,而又是“散学归来”之隙,则写出儿童的散学归来的释放与快乐。一个“早”,就写出这一快乐的来之不易,争分夺秒,当儿童陶醉于“放纸鸢”的过程中,也就陶醉于草长莺飞、拂堤杨柳的烟岚之中。于是,我们发现,一个“醉”字,是为诗眼,贯通景色描摹与人物描写,1—2句的美景,正是源于“放纸鸢”儿童的视野,快乐轻松的,就是最美的,这是童真的美。如果从成人的角度,大肆宣扬“草长莺飞”“拂堤杨柳”多么之美,则有点忸怩作态,故作多情了。

2.春风是春花烂漫春光无限的推手。诗人或拟人,或拟物,以“春风”切入,全面展示春天的归来与丰富多彩的姿态。贺知章《咏柳》(语文二下)就是这一写法的杰出代表: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有人将这首七绝解读为谜语诗,谜底是“柳”,这是有点牵强的。其实,这一说法,正好揭示了古诗词创作的一个要义,就是标题中出现的中心词、关键词,最好不要诗句中出现,既避免重复,又惜墨如金,有利于用不同的词汇去表现丰盈的内容。“柳”意象,是春天回归春意盎然的重要标志;贺知章以“柳”写“春”,通过拟物,赞扬春风就像裁缝手中的“剪刀”一般,裁剪出一条又一条的随风飘拂的“丝绦”,构成一幅美妙绝伦的春天美景。“一树高”是虚写、概写,宏观渲染;“绿丝绦”是实写、特写,微观着笔,“万条”之夸饰,则写出春天的刚劲柔韧的生命力。全诗以朴实的比喻,写出“春风”的无穷魅力。宋黄庶《探春》“东风便试新刀尺,万叶千花一手裁”,亦化用“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表现手法,一脉相承,又有所发展。

如果说,贺知章的《咏柳》是拟物的话,那么,王安石《梅花》(语文二上)则是拟人: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这首诗不像王安石另一首《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着意描写梅花的形神,突出梅花的耐寒、馨香、洁白,而是通过设问突出春风与梅花之间密切的关系。梅花的开放和凋零,本是自然现象,但诗人却追问花开花落的目的,通过拟人、移情,因而发出这样的感叹:只有春风不受世事干扰,最懂得怜惜、爱惜之情,一年一度,按时前来探望。在这里,春风和梅花成为一对难得的知己。撇开梅花报春的一般性套路,侧重写春风惜梅、风梅怜惜的特殊关系,以“唯有”突出风梅之间的唯一性,使人想起林逋梅鹤的感人故事。但林逋的故事太实,反而影响了诗意;王安石以“风梅”拟人,一虚一实,境界自出。

早就有人发现,这是一首集句诗,集合前人诗句而成的诗。“白玉堂前一树梅”,出自唐代诗人蒋维翰的《春女怨》,“为谁零落为谁开”出自唐代诗人严恽《惜花》,“唯有春风最相惜”出自唐代诗人杨巨源《和练秀才杨柳》,“一年一度一归来”出自宋初詹光茂妻的《寄远》,经过巧妙组合,旧瓶新酒,不仅辞气相属,毫无斧凿拼凑之痕。如果不知是集句诗,一样被感染,从空间到时间,季节在推移,春风在流动,梅花在激动;如果知道了是集句诗,则由衷叹服,崇拜之至。

不过从平仄格律来看,第三句“最相惜”三字出律,本应是平仄仄,这里是仄平仄,只是一首古风,但宽松一点,也可以说是“七绝”。一般读本,称为七绝,也是可以的。相反,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出,集句诗要求很高,要完全切题合律很难。

3.春风是春天草长莺飞无边光景的使者。杜甫《江畔独步寻花》(语文六下):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江畔独步寻花》是组诗,由七首七绝组成,这是第五首,主要咏桃花。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引“吴论:此至黄师塔前而作。春时懒倦,故倚风少憩。师亡无主,则深、浅红花,亦任人自赏而已。朱注:叠用“爱”字,言爱深红乎?抑爱浅红乎?有令人应接不暇意”。此诗是诗人寓居成都草堂时期所作,首句以地点、空间写赏春游春之地,江水东流,师塔依旧。写塔,则是视觉切入,由高及低;言水,则是听觉延伸,由近及远,不免有凄凉之感,正所谓江山依旧人事已非,从而为渲染春天做一个反衬。于是,在寂寞墓地与惊艳桃花之间,需要一个过渡。这个过渡唯一的桥梁就是春风,正当诗人面对古塔江水而孤寂凝思、感慨往事的时候,不免慵懒发困、似梦似幻、亦古亦今、古今同慨了,忽然和煦之风吹来,顿觉清醒,视觉收束在一簇深红又浅红的桃花之上,境界突转,生机勃勃,春意乍现。深红,浅红,既是欣赏过程的细微深入,也是桃花盛开的天然之景,这种选择意味着陶醉,意味着沉迷,而不是选择本身,更不是喜欢什么。明王右仲云“其五:春光懒困倚微风,似不可解,而于恼怕之外,别有领略,妙甚”(《杜臆》卷四)。春风,是两重境界的衔接,而“无主”才是感到孤独寂寞的内心直白,无论是师塔斑驳,锦江东流,还是桃花盛开,春风抚摸,均不能消解内心壮志难酬的潜在焦虑与功名追求。所以,总标题是“江畔”、是“独步”、是“寻花”,与其说是赏春实景,不如看作是一次精神漫游,是内在追求的隐性呈现。

而朱熹《春日》(语文六上)也同样不是简单的咏春: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这是一首春天郊游之作,王相注释《千家诗》时,即认定为游春踏青之作。后人根据作者生活年代推论,所写的泗水游春不是实事,而是一种虚拟。作者从未到过泗水之地,而此诗却写到泗水,其原因可能有多方面,作为理学领袖,人们更多地从朱熹潜心理学,心仪孔圣作诠释,情不自禁地向往于当年孔子的洙泗之上,弦歌讲诵,传道授业,托意神游,心驰神往。于是,有人说此诗其实是借泗水这个孔门圣地来说理的。这样解释,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将诗歌过于坐实,就不是诗歌了。窃以为,诗人创作的潜意识里,可能包含这一要素,但不应成为主要元素、核心目的。我们不能穿凿比附,从而破坏诗的本意。

从标题来看,“春日”,就是一首咏春诗。 “胜日”,就是说碰到一个好日子,点明天时;“泗水滨”点明地点;“寻芳”,点明目的。三层叙说,是叙事,又是微观交代,为下一句“无边光景”这一大格局、大场面落笔,不仅万紫千红,满目春色,而且一望无际,诗在画外,“一时新”则是因为“春天”的魔力,全面出新,耳目一新。从写景来说,无论具体的泗水之滨,还是万紫千红的春花烂漫,还是无边光景,都是焕然一新,春光无限。从主观审美来说,第一个动作是“选”,选了一个好日子,“胜日”之前省略了主语、谓语动词,简略而突出。第二个动作是“寻”,“寻”不过是一条线索,寻而未寻,因为无边光景,飘然而来,无须寻。所以是心里想“寻”而未寻,这是一个明写暗含的动作,根本就没有发生。第三个动作,“识”,才是关键,无论“选”,还是“寻”,不过是过渡,不过是蓄势,观赏良久,感动良久,沉醉良久,终于悟出这万紫千红的无边光景,一时刷新的缘由,是因为“春风”作为春天的使者,为我们带来了这一切美景美意。不止是形象化了,拟人化了,而是用一个“识”字统摄全诗,一贯到底,全盘皆活。

有人说这首诗的关键、诗眼是“泗水滨”,则未免胶柱鼓瑟过于牵强了。如果一定要找诗眼,“识”则当之无愧。虽然,朱熹是著名的理学家,但每一点每个字每根神经,都牵扯到理学,也未免令人生厌。别忘了,朱熹,也是著名文学家、诗人。所以,我坚持认为,“泗水滨”,不过是朱熹内心非常熟悉的一个春天意象,而不是诗歌写作的理性指向。

4.春风是故乡家园精神支撐的载体。对客居游子、边塞征人来说,春风是眷恋是召唤是思念是支撑。在游子征人笔下,就成为故乡的载体、亲人的象征、爱情的符号、失落的慰藉、无边的乡愁。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唐代边塞诗人王之涣《凉州词》(语文五下):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作《凉州词》七绝,一共两首。课文选的是第一首。此诗既是边塞诗的名作,又是唐人七绝的名篇,《唐诗别裁》引王渔洋的话说:“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绝句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

首句视觉切入,“黄河远上”,则指向黄河的上游、源头,眺望也好、追溯也好,反正是可望不可即,所以只能看到“白云间”,诗意浓郁,历来好评如潮。虽然是视觉,虽然也是由近及远,却是空间方位之“逆袭”,与“黄河入海流”“黄河之水天上来”方向相反,更具朦胧、苍茫、悲壮之感。“黄河远上”,另一个版本是“黄沙远上”,一直有争论。

对此,科学家竺可桢曾经考证:

王之涣《凉州词》:“黄沙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很合乎凉州以西玉门关一带春天情况的。和王之涣同时而齐名的诗人王昌龄,有一首《从军行》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也是把玉门关和黄沙联系起来。同时代的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五言诗:“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在唐朝开元时代的诗人,对于安西玉门关一带情形比较熟悉,他们知道玉门关一带到春天几乎每天到日中要刮风起黄沙,直冲云霄的。

青天可鉴,大地作证,用“黄沙”切合历史、地理实际,而且有王昌龄、王维的诗互证,绝不可怀疑、更改。但是后人还是“以讹传讹”,改成“黄河远上”。于是,竺可桢感慨:

但后来不知在何时,王之涣《凉州词》第一句便被改成“黄河远上白云间”。到如今,书店流行的唐诗选本,统沿用改过的句子。实际黄河和凉州及玉门关谈不上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改,便使这句诗与河西走廊的地理和物候两不对头。

显然,我们必须回到文学传播学的本题上来。很多名篇,包括众所周知的一些千古名篇,虽然大家明明知道有讹错,有误解,有科学性错误,尽管有科学家一而再再而三指出了,但传播者、阅读者就是不买账,依然故我。其实,我是非常赞成“黄河远上白云间”的,不仅仅是我从小诵读的版本记忆深厚,更重要的是,从诗歌发生学、传播学的角度来看,这样一改,更有诗意,更有魅力。黄沙,是真的,但过实,直接影响了跨时代跨地域的人去阅读欣赏,而“黄河”意境阔大,气度不凡,一字之易,境界高远。黄河远上,与“白云间”也显得吻合无垠,有与“唯见长江天际流”一样的感觉。明明是“孤城”,却是“万仞山”,如果是“黄沙”,则“万仞山”则无法安放,难以匹配,而“黄河远上”的视觉效果:一是“白云间”,二是“万仞山”,而且是“一片”,正好形成边塞空间的“小大之辩”。

至于用“一片”来修饰“孤城”,乍看似乎也费解,既然是“孤城”,哪来“一片”。也有人说,第二句,由大到小,万仞山、一片、孤城,“万仞山”“一片”都是用来反衬“孤城”的。当然,一片,就是一片,不是一大片,“一片”与“孤城”是互文同指,渲染边塞征战的孤独与无助。此说似乎有据,“一片”,是唐代诗人的习惯用词,如“孤帆一片日边来”(李白)、“一片孤云在碧天”(韦庄)、“一片孤云长不去”(刘长卿)、“一片孤帆无四邻”(包何)、“落花一片天上来”(李白)、“一片扬州五湖白”(王维)、“白云一片去悠悠”(张若虚)、“烟尘一片正伤情”(司空图)、“一片晴云落后山”(唐求)、“数叶残云一片峰”(卢纶)等,其中“一片孤帆”“一片孤云”“孤帆一片”,与“一片孤城”的表述方式,是基本吻合的。

羌笛,是地域特色異常鲜明的一种乐器,善于抒发悠长悲婉的曲调。“杨柳”,语涉双关,既是春天的标志性意象,所谓春风杨柳,杨柳依依;也是送别分离时的乐曲《杨柳枝》。按,《乐府诗集·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有《折杨柳歌辞》五首,言折柳送别,“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张祜有《折杨柳枝二首》《杂曲歌辞·杨柳枝》,白居易也有《杂曲歌辞·杨柳枝》《杨柳枝词八首》。折柳送别或折柳别离,在唐代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习俗,比如:“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氏《杨柳枝》)“水边杨柳曲尘丝,立马烦君折一枝。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杨巨源《折杨柳·和练秀才杨柳》)“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屡攀折,柔条安得垂。”(孟郊《折杨柳》)类似的诗在唐诗中触目皆是,不胜枚举。这首诗的高明之处是,将具有相对定型的情感意象—羌笛、杨柳,简单列出而不直接抒情,也避而不提分离之苦、征战之险、思家之烈,而以“怨”字醒豁点出,又冠之以“何须”,也就是“无须”,因为这样的境况、这样的心境,不知倾诉、奔涌了多少遍,最后积淀、过滤为“无须”“何须”,在卫国与思家的矛盾面前,显示出积极进取、恢宏昂扬的悲壮气概。

此诗三、四两句,可以说是问答关系,为什么“何须”,因为“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也是古代一个标志性的情感寄托、近乎类型化的地名,有时甚至不必坐实。《后汉书·班超传》有“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于是,玉门关就衍化为一个符号,成为异域边疆与亲人家乡的间隔与屏障,比如“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王昌龄)、“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戴叔伦)、“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岑参)、“半夜帐中停烛坐,唯思生入玉门关”(胡曾)“百战沙场汗流血,梦魂犹在玉门关”(唐彦谦)等。两种情感的生死间隔与跨越,也包含了不同的气候、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状态,比如李白《关山月》“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在这里,无论“春风”还是“长风”,都是一种隐喻,是家乡美好生活的象征。这首诗的震撼之处,是活用了一系列常见的几乎定型了的诗歌意象,包括黄河、白云、孤城、万仞山、羌笛、杨柳、春风、玉门关,通过白描、想象、夸张、对比、问答、比喻、象征等一系列手法,模糊个性,突出共性,抒发了具有代表性的类型化的情感,具有“流行歌曲”的主要特征,使得永恒性与当下性完全吻合,所以有“旗亭画壁”的佳话,有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同时走红的故事(薛用弱《集异记》)传世,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于传播之广,这首诗的分节、停顿,还有一些故事,比如,说纪晓岚重新断句: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曾经听过一个老师的公开课,说纪晓岚这样一断句,体裁就由“诗”变成了“词”。其实,这首诗的断句,还有好几种句式,比如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就是这样断句的: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但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澄清:一是,不能看到长短句的句式,就确定为“词”。词,有固定的词牌和格律,所谓“调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所以,我问这位上课的老师,你说纪晓岚这么断句,变成一首词,那么,词牌是什么?当然,她也是人云亦云,无法回答。二是,标题《凉州词》中有“词”,但不是“宋词”的“词”,不能张冠李戴贻误学生。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词》载有《凉州歌》,并引《乐苑》云:“《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所以《凉州词》就是为《凉州》这个曲子配的唱词。

作为政治家兼诗人的王安石,他的《泊船瓜洲》(语文六下)也是此类春风诗的典范: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首七绝,前两句叙事,三个地名:京口、瓜洲、钟山,分别代表镇江、扬州、南京三座城市,一虚一实,实的是立足扬州,即将跨越眼前之景—镇江;虚的是,一个“隔”字,就飞越“数重山”到达思念的故乡符号“南京”。“一水”实指长江,“钟山”实指南京,但还有想象中的“数重山”,如果是感觉慢的话,就是,渡过了一重又一重,何日是归期;如果是感觉快的话,那就是飞越数重,我心所依。所以一、二句,看似寻常,却大有深意,值得慢品细嚼。我常常看到有的人,为了突出“绿”字之动感,就说一、二句很平庸,只是因为一个“绿”字用得好,以一字而带全,激活了全诗。显然,这样分析是不准确的,优秀作品分很多类,有的作品是“单项冠军”,有的作品是“全能冠军”,这首诗应该属于“全能冠军”,处处皆宜,触目生花。

据洪迈《容斋续笔》卷八云:“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这个故事影响很大,诠释、敷陈、演绎出很多后人想象的情节,往往猜想过度,我看到引用较多的版本是:

王安石冥思苦想,拿捏不定,究竟用哪个字好?忽然来到船头,眺望江南,青草摇舞,麦浪起伏,更显得生机勃勃,景色如画。他觉得精神一爽,忽见春草碧绿,这个“绿”字,不正是我要找的字吗?

这样的“创作”情节,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不只是扯远了,而且大大破坏了诗意,一是从瓜洲眺望对岸,居然能够看到青草麦浪,既违背了生活的真实,又消解了诗歌想象力的空间。如果仅仅看到“春草”,则又是对“绿”的误读,绿的哪里仅仅是“草”,而是一望无际的绿,天地相融的绿,绿遍天涯,绿遍我心。

其实,这首诗的经典意义,不仅仅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炼字故事,通过一个“绿”字,激活情境,绿意无边,有景有情,有意有境。用“绿”字来写春天来临,不是王安石的独创,比如:“天公不语能运为,驱遣羲和染新绿。”(施肩吾《春日美新绿词》)“到日池塘春草绿,谢公应梦惠连来。”(李群玉《送唐侍御福建省兄》)“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常建的《闲斋卧雨行药至山管稍次湖庭》)

二是,把草绿意象与思归主题结合,也是古诗词的常见表达技法:“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送别》)

三是,用“春風”写春天之草“绿”,也是渊源有自,亦非独造。比如:“春风已绿瀛洲草,紫段红楼觉春好。”(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晴听新莺百啭歌》)“春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丘为《题农父庐舍》)“绿昏晴气春风岸,红漾轻轮野水天。”(温庭筠《敬答李先生》)

王安石此诗的高明之处,是将几个古诗词习惯表现的手法、意象融会贯通,全新打造,“春风”“绿”“还”三者勾连,形成一个联想无穷的意境,一是季节上冬天、春天的转换,二是时间上白天到夜晚(明月)的推移,三是空间上瓜洲、钟山的飞渡,而“绿”的动感,横无际涯的鲜艳,由近及远;“照”的依稀,草木葱翠的朦胧,由高及低;“还”的急切,思乡情结的凝聚,由己及人,激发后人广泛认同,心向往之;至于诗中是否寄寓官场险恶、人世漂浮的情感,思乡是否寄寓辞官的牢骚,是乡愁还是述怀,均不必求之过深过实,而影响诗意的美感与心灵的净化。

解读至此,关于这首诗写作时间的争议,也就顺理成章地解决了。一般教材、参考资料都认为写于王安石晚期,但具体的说法又有三种:一是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王安石应召自江宁府赴京任翰林学士,途经瓜洲后所作;二是神宗熙宁七年(1074),王安石第一次罢相自京还金陵,途经瓜洲时所作;三是神宗熙宁八年(1075),王安石第二次拜相,自江宁赴京途经瓜洲时所作。较多的人认为写于熙宁八年(1075)二月,那个春天,王安石第二次拜相进京之时,似乎有点踌躇满志的励志心理,但又有未去已怀心老沧州眷念故乡的矛盾。我当然也倾向于第三种说法,即使志满意得也会有眷恋家乡之感,一点也不矛盾,但阅读此诗,应该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时空概念,因为它已经成为超越个性、超越心情、超越地域、超越世代的审美载体,跟个人的遭遇、个性的追求似乎没有直接的联系,正如苏轼《定风波》(语文九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里的“烟雨”“风雨 ”,既是对出游路途遇雨实景的描写,又是曲折多变的人生隐喻。但不管阴晴圆缺,风雨晴空,幸有“春风”吹醒,哪怕“料峭”而“微冷”,也能祛寒驱恶,坦荡自然,升华为“一蓑烟雨任平生”,付之于“何妨吟啸且徐行”的心灵释放。

◆ 周建忠

南通大学文学院、三江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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