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里的花

清一

01

青浦巷是南城最古旧的一条小巷，住在这儿的居民来来走走过了几代，街道如今也几近破败，墙皮早已大片脱落露出其中土红色的砖块，各家自拉的电线横七竖八缠绕在一块，沉积的污水瘫在巷口难以消散。

住在这儿的居民大多是老年人，大部分都是住习惯了不想搬。

就是這样一个地方，突然开了一家花店，格格不入的。

姜雨是某天加班后为了抄近道走过青浦巷时发现这家花店的，走过暗沉的巷子中间时，本该是灰黑色的墙面突然转换成了奶黄色，在时亮时灭的路灯照耀下，即使早已打烊的店面也为巷子增添了一抹亮色。

姜雨忍不住驻足，透过玻璃发现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束，抬头看，店铺的匾牌上还没有名字，只有一朵小水花在右下角。

居然在这种地方开花店，实在是新奇。

02

再次遇到这间花店又是在一次加班后，走到青浦巷巷口时天色突然暗沉下来，瓢泼的大雨浇在头顶，雨水糊住眼睛，阻拦了她前行的步伐。

她下意识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跑进一家亮灯的店面时才发现是上次看到的那家花店。

花店里虽然开了灯，但好像没有人，姜雨看了看自己湿湿的鞋底和店内干净的瓷砖，还是没往里走，只是用眼睛打量着屋内的装潢。

店面不大，是用居民房改造的，原本阻隔的墙体已全部打通，形成一览无遗的店面。店内整个色调都是温柔的奶黄色和原木色，花束也按颜色分门别类地簇拥。

店主一定是一位很有品味的女孩子。

姜雨刚在心里想着，柜台后突然站起来一个男人。

利落的短发，凸出的喉结，修长的身型，正握着一朵包装好的郁金香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像是被她的出现所惊扰。

虽然不是脑海中设想的温婉大方的女孩子，但也和花店的气质并不冲突，看着十分舒服。

姜雨讪讪地举起手挥了挥：“你好，外面雨太大了，我进来躲躲雨。”

男人回过神来，点点头，指了指柜台后的高凳：“来这坐吧。”

姜雨刚想拒绝，男人就扭头走进了帘布遮挡的后厅。

姜雨只好在门垫上蹭了蹭鞋，蹑手蹑脚地绕过柜台，在凳子上正经危坐着。

莫约过了十分钟，男人端着两碗汤水从后厅走出，姜雨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男人将碗搁置在姜雨面前：“我刚刚正好在煮姜丝可乐，你淋了雨喝点吧，驱驱寒。”

姜雨眼里立刻冒了光，但还是警惕地瞟了男人一眼。见男人神定自若地喝着，于是也顶不住诱惑偷偷抿了一口，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味蕾绽放。

姜丝可乐是姜雨最喜欢的一款糖水，小时候每当遇寒，奶奶总会给姜雨煮上一碗热腾腾的姜丝可乐，可乐的甜味中和了姜的辛辣，又蒸发了碳酸，不会呛鼻，姜雨非常喜欢。

可奶奶的好手艺终究没传给妈妈，也没传给自己，奶奶过世后，她尝试过自己煮，却怎么也不是那味儿。

但今天在这个陌生的男人这，她却尝到了奶奶的味道。

“好喝吗？”男人问道。

姜雨用力点头：“好喝！”

“那你多喝一些。”

姜雨在男人炙热的目光下突然不好意思，又抿了一口汤后，将碗放下，有些后知后觉的紧张。

姜雨沉默着，男人也沉默着。

为了打破尴尬，姜雨开口道：“你的花店装修得很好。”

“谢谢。”

“你的花店叫什么名字，刚刚我看门口的匾牌还没有名字。”

“有的，就在匾牌上。”

“小水花？”

“那是雨滴。”

“雨滴……”姜雨跟着轻轻念了一遍后，惊喜道：“好巧啊，我小时候的外号就叫小雨滴。”

男人浅浅地笑了笑：“是很巧，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姜雨。”姜雨敲了敲碗，“姜丝可乐的姜。”又指了指外面的雨，“下雨的雨，你呢？”

“何昀。”

“何昀。”姜雨点点头，“我记住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砸在玻璃窗上，姜雨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向何昀挥手示意道：“雨小了，我得回去补觉啦，谢谢你的姜丝可乐，改天我来光顾你的生意。”

何昀点点头，陪姜雨走到店门口时，从一个长型花盆中拿出一个连着柄的装饰性塑料荷叶递给姜雨：“还是有些雨的，但店里没伞，拿去勉强挡一挡吧。”

姜雨接过荷叶，叶柄很硬，荷盘的宽度刚好比人脑袋大一圈。

她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荒唐，但还是将荷叶举过头顶，跑出门外朝何昀挥手：“谢谢，明天我来还你。”

“好。”何昀的回声很响。

这天跑回家的姜雨破天荒地没有倒头就睡，而是翻箱倒柜从家里找出一个长型塑料缸，洗净，把假荷叶插了进去，还傻乎乎往里添了点水。

03

第二天姜雨起了个大早，在床上发愣了一会还是决定化个精致的妆，又挑了好半天的衣服才出门。

走在路上看着手中的荷叶边走边笑，笑自己不合常理，第一次上班心情如此轻快。

走到巷口时瞟到布满小广告的公告栏上贴了张崭新的告示。

她停下来，发现是一张政府公示。

上面写着包括青浦巷在内的这片区域为了响应政府号召，将在下月开始拆除，请户主尽快办理拆迁手续。

虽然说青浦巷要拆迁的这个消息，姜雨在此之前就有所耳闻，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她在公告栏前愣了五秒，迈腿向花店跑去。

“你看到巷口的告示了吗？”姜雨推开门就抓着何昀的衣袖说道。

何昀看着喘着小气的姜雨笑了笑：“看到了。”

姜雨有些愤愤不平：“好可惜，你这刚装修好呢。”

何昀接过姜雨手中的东西，不紧不慢地说：“没关系的，房东答应退我房租了。”

“那还有装修的成本，还有这些花花草草，好亏啊，我都替你心疼。”

何昀望着姜雨淡笑不语。

姜雨突然又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自己这是干什么呢，不过才认识一天，人家主人都没说心疼，自己在这心疼个毛线球啊。

她躲开何昀的视线，看着地板：“哈哈，哈哈哈，我就說说……”

何昀打断姜雨的话：“不亏的。”

果然是自己冒犯了。

姜雨讪讪地摸了摸鼻头，开口道：“哦哦，好，那就好，我要去上班了。”

她话刚落地，何昀便发出一声长叹。

姜雨又看向他：“怎么了吗？”

何昀低着头，垂着眼，看起来可怜极了：“但还是有点伤心。”

姜雨立刻同情心泛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只能轻轻把手放在何昀肩上拍了两下。

何昀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从姜雨的角度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要从他眼睛里落出来了。

“刚刚装修好的店就这样没了，我还把毕业以来所有的钱都搭在了这里面，又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晚上想找人吃吃饭诉诉苦都找不到……”何昀的语气幽幽的。

姜雨立刻小手一举：“我晚上有空，可以陪你吃饭。”

“会不会影响你啊，你男朋友误会可就不好了。”

姜雨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连男朋友都没有，误会什么啊误会。”

“那就好。”何昀应得很快，脸抬起来嘴边还挂着浅浅的笑，仿佛刚刚伤心难过的不是他。

04

从认识何昀的第二天起，姜雨每天都会抽空到花店里坐坐，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何昀其实话不多，他们待在一起常有相顾无言的时候，但姜雨觉得很舒服，不用刻意找话题，不用故意装话痨，脑袋里不用装任何事情，可以单纯放空的那种舒服。

就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老友一般。

何昀说难过，她也没太瞧出来，拆迁的事好像对何昀来说没有太多困扰，每天准时开门上班准时关门下班。

倒是住在这儿许久，不愿搬家的老婆婆老爷爷坐不住了。

姜雨坐在高脚凳上喝着何昀刚刚给她的可乐，看着对面单元楼里跑出来个夹着公文包灰头土脸的男人。

楼上还伴随着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模模糊糊听来，都是“不搬”，“再多钱都不搬”的字眼。

这已经是姜雨本周第五次遇到这种情形了。

其实不难理解，东西用久了谁都会有眷恋，何况是住了这么久的家呢，就连她对这也是不舍的。

何昀去外送货了，姜雨在店里静静坐了一会，端着可乐从花店里走出，坐在门口新建的长椅上。

对于这个长椅，姜雨也是发表过意见的。她认为马上就要搬迁了，没必要再在这儿多搭钱。但何昀却说物尽其用，坐这吹风不错。姜雨心动了，也就没反驳。

正值夏季，青浦巷吹的又是穿堂风，她平日就喜欢站门口吹风，建个长椅，最大化地享受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姜雨眯着眼睛，感受着微风伸了个懒腰。

可惜咯，就是呆不长了。

不知道这儿拆迁之后何昀会去哪呢，何昀怎么会想着来这开花店，她以后还能时不时去打扰何昀吗，何昀对她是什么看法……

“嘶……”姜雨想着想着突然感觉脖颈一凉，她缩了缩脖子，扭头一看，何昀正拿着雪糕碰她脖子。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何昀自然地坐在姜雨旁边说道。

姜雨赶紧把脑海里密密麻麻的何昀清屏，清了清嗓子：“没什么。”

何昀将手里的雪糕包装拆开，递给姜雨：“小布丁，吃吗？”

姜雨没接，反问道：“你不吃吗？”

“前面便利店雪糕买一送一，我吃过了。”

姜雨这才接过，放心地咬了一口。

姜雨慢慢吞吞吃着雪糕，脚舒服地晃悠起来，看向何昀：“真希望你的店能在这一直开下去，这样我就能一直来打扰你了。”

何昀顿了顿，开口道：“不开了，你也能来打扰我。”

正合她意。

姜雨嘿嘿一笑，望着远处的巷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你怎么会来这开花店啊？”

何昀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用词：“这儿……挺好的。”

姜雨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的确，虽然这儿有些偏，灯光也忽明忽暗的，看起来很危险，我妈也警告我晚上少走这，但这儿确实很好。”

何昀看向姜雨：“为什么？”

姜雨的脚又不自觉地晃悠起来：“我小时候在这住过一段时间。”

何昀的眼睛瞬间亮了，语气却依然保持平静：“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时候我奶奶住这，有年暑假我在这住过一段时间。”

“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妈妈正式搬来了这座城市，我们就把这套房子卖了，把奶奶接过去一起住了。可能这里有回忆的缘故吧，每次走过这儿我总是觉得很亲切，一点都不害怕，你看就住的那间。”

姜雨抬起手指向对面三楼亮着灯的一间屋子。

何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呢喃了一句：“幸好。”

姜雨没听清，朝着何昀伸了伸耳朵：“你说什么呢？”

何昀轻轻一笑：“没什么。”

何昀的嗓音偏低，有些哑，不抽烟却像烟嗓，配上远处的蝉鸣，好不悦耳。

许是离得近的原因，姜雨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有人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吗？”姜雨问道。

何昀愣住了，摇了摇头才道：“没有。”

姜雨灿烂一笑，笑出了嘴角的梨涡：“那我真荣幸当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你的声音真好听。”

何昀盯着姜雨的眼睛，十四年前的场景影影绰绰与此时的姜雨重合。

当时姜雨也是用这样真诚的眼神望着他，对他说我舍不得你。

何昀长叹了一口气，想抬手将姜雨被风吹乱的刘海别在耳后，却只能克制，慢悠悠地说道：“小雨滴，你要是再想不起我该怎么办？”

05

时间倒回到姜雨七岁，何昀八岁时。

那时的何昀还是个瘦瘦小小的“排骨精”，还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何昀在出生时由于脑部供血不足，导致大脑的s区功能受损，无法正常说话。但又因为年纪太小，家人没有及时发现，等到确诊时已经一岁多，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一直到何昀六岁，治疗了五年，成果依然不太显著。虽然他能听懂别人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表达什么，可说出口的话还是毫无逻辑的一团乱。

面对家人焦灼的眼神与依旧笨拙的嘴，年纪尚幼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闭嘴，再也不说话。

只要不说话就不会错了。

于是他开始抗拒去治疗，逃避与医生家长的沟通。

将自己封闭起来，做个“哑巴”。

事实上保持沉默对他的生活没有太多影响，他的父母提前与老师打过招呼，老师不会过多为难他。

至于同学，自从发现他不会说话之后也就不再主动和他交流了。

他周围的环境总是异常安静。

但他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被认作一个“哑巴”比认作一个“傻子”好太多。

直到二年级暑假，一个笑起来唇边有梨涡的女孩来到青浦巷改变了这一切。

何昀卧室的窗户是推拉式的，正对着走廊过道，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但因为在走廊的最后一间，一般不会有人经过，所以他下午通常都会打开窗帘，在窗户前的书桌上写作业。

姜雨在来到青浦巷的那天下午就扣响了他的窗门。

何昀还记得那天的场景，他正沉闷地与书本上的数学符号作斗争，抬头便看见一个扎着双马尾，马尾上绑着黄色蝴蝶结的女孩对他挥手，对他说哥哥有空吗，出来一起玩。

他当即的反应就是低下头装作听不见。

后来没两分钟，女孩就跑走了。

第二天何昀也没把小女孩的突然出现放在心上，毕竟这附近的小孩很多，以前也有小孩来找他玩，但是只要听说他不会说话后便不会再来了。

他昨天听到了楼下有小孩玩闹的声音，她不会再来的。

可他刚在桌前没坐两分钟，姜雨又出现叩响了他的窗门，用着软软糯糯的声音叫着哥哥出来玩。

这次何昀毫不留情就将窗帘关了。

他本以为这主以让姜雨打退堂鼓，但没想到，姜雨就这样隔着窗帘敲他的窗户敲了整整两周。

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晚，每次敲没两分钟就会走了，但她总会来。

纵使是何昀也不可能全然拒绝同辈执着的亲近，不知不觉间，何昀对姜雨每天的出现产生了期待。

可有天何昀从烈日当头等到了日落，等到了新闻联播报时声响起姜雨都没出现。

他偷偷趴在走廊护栏往下望，想看清楼底玩闹的小孩中有没有姜雨。想看清自己有没有被放弃，又害怕被放弃。

等到吃完晚饭，他正准备盖棺定论姜雨不会再来时，窗户又被叩响了。

他这次没有躲在窗帘后，而是立刻打開了窗帘。

姜雨还是扎着可爱的双马尾，刘海因为被汗浸湿而变成一缕一缕的，露出光洁的脑门。

何昀看到她的第一反应是生气，可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于是只能瘪着嘴望着她。

姜雨依旧笑得一脸灿烂，她挥了挥手中的糖葫芦：“今天下午奶奶带我去游乐园了，所以没能来找你，这是我在游乐园买的糖葫芦，可好吃了，给你吃。”

糖葫芦外包的糯米纸已经和糖衣紧紧贴合变得透明，棍上也有糖化的痕迹，看得出来姜雨拿了很久。

何昀心中积攒的乌云在瞬间化开，变成了糖葫芦串上甜滋滋的糖衣。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推开了窗户，接过了糖葫芦。

他清晰地看见姜雨眼神亮了亮，问他：“你明天有空吗？明天我们一起下去玩吧。”

他点了点头。

等何昀反应过来时，姜雨已经离开了，他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答应了姜雨的邀约。

何昀那晚一晚上没睡好觉，害怕的情绪在黑夜里不断放大。

害怕自己在姜雨面前露怯，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说错话，害怕自己会被讨厌，害怕姜雨从明天后就不会再理他了。害怕到他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违约。

于是他又花了一个早晨的时间来演练一会要怎么拒绝姜雨。

他在纸上写下一个不字，又觉得太冷漠，急忙涂掉，写下对不起，不想去，又觉得不够酷。最后涂涂改改，什么也没写下。

他将窗帘关上，钻进被窝，准备营造自己不在家的假象。

但他没想到姜雨这次直接走了正门。

等他听到姜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冲出房间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的妈妈用一双含了泪的眼睛盯着他说：“小雨滴说，你今天答应了和她出去玩。”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孩，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外号叫小雨滴。

可能是害怕妈妈失望，那天他就跟着姜雨出门了。

也是那天，他封闭的世界，出现了一点点龟裂。

姜雨性格好，长得漂亮，鬼点子又多，刚来青浦巷两天，便成了孩子王，周围小孩都喜欢和她玩，所以对她带着何昀出现没有表达任何异议。

那天他们玩的是扮家家酒，姜雨给何昀安排了个角色，当她的保镖。

不用说话，只需要把腰板挺得很直，姜雨还给他戴了一副从奶奶那偷偷拿来的老年墨镜。

何昀虽然瘦但比姜雨高，站在姜雨身后还真像那么回事，他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那是何昀第一次知道，原来不需要说话也可以玩得这么开心。

何昀不记得那天他们玩到了几点，只记得姜雨奶奶来叫姜雨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的肩头落了几滴刚下的雨。

姜雨奶奶说给姜雨煮了姜丝可乐，姜雨便一定要何昀尝尝味道，何昀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回了家。

姜雨奶奶家在他家隔壁，格局差不多，但温馨不少，随处可见姜雨的玩具。

他和姜雨紧挨在电视机前的小方凳上坐着，手中温热的姜丝可乐散发着丝丝甜气，电视里放着动画片，姜雨看得目不转睛。

喝完姜丝可乐后，姜雨奶奶又给他们端来了火腿鸡蛋炒饭。

何昀一口一口吃完。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不能说话。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吃得最松弛的一顿饭。

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本就是沉默的，他不是奇怪的那个，无需战战兢兢，无需刻意竖起棱角保持警惕。

后来何昀每天都会和姜雨出去玩，偶尔去她家喝一碗香喷喷的姜丝可乐。

两人独处时姜雨也不全是沉默的，也会和他说一些有的没的，比如动画片里的剧情、夜里的蚊子、总是失灵的风扇。

她从不等待何昀的回话，单方面的输出完后便自然地跳转到下一个话题，好像笃定他在认真听。

何昀摸不准她是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才对自己这么好还是她本性就是如此，但环顾姜雨四周的朋友，她好像就是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接近并放松的魔力。

不管怎么样，他在姜雨这找到了从未拥有过的自洽。

他觉得姜雨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无法取代的好朋友。

但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姜雨离开青浦巷的那天是个早晨，何昀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听见楼底传来告别声，还听到了姜雨的声音，于是一个激灵跳下床冲出门，趴在护栏望下看，看到的是姜雨准备上车的情形。

他穿着拖鞋三步并作五步，飞奔下楼，想问姜雨要去哪。可涨红了脸，只憋出两串眼泪。

他从来没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能正常交流，他想问小雨滴你什么时候会再来，小雨滴可不可以不走，小雨滴，好高兴认识你。

他拽着姜雨的衣角谁也松不开，后来姜雨也开始哭，哭得地动山摇。

他想问小雨滴你怎么哭了，却说不出口，于是用手笨拙地一遍一遍给姜雨擦眼泪。他越擦，姜雨哭得越凶，眯着眼睛抬着头，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想回家，我舍不得奶奶，舍不得你。

大声地回答了何昀心里的声音。

最后是何昀妈妈和姜雨妈妈分别抱住两人，才将两人分开的，姜雨被抱上车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和何昀挥手说再见。

何昀一边哭一边从朦胧的泪水中紧紧盯着姜雨的脸，当时他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声音。

记住她，一定要记住她。

06

姜雨张着嘴巴听完了何昀的回忆，连小布丁滴在她手上都没反应过来，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吹散了尘逐渐清晰起来。

“所以，第一次见面你就认出我了？”

何昀从怀里拿出一包纸巾，打开递给她：“当然，你没怎么变，笑起来还是有梨涡，梨涡下有颗小小的褐色的痣。”

姜雨耳朵悄悄红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嘴：“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愿意去治病了？”

“因为我不想朋友离开时，连再见都说不出口。”

何昀说得很认真，姜雨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他涨红着一张脸努力让自己的嘴不那么笨拙，只是为了对她说出再見两个字。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眼眶有些湿润：“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没想着回来看看。”

这次何昀没再忍住，他伸出手将姜雨凌乱的刘海抚齐：“我从来没怪过你，后来为了治病，我家也搬走了，这次也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回来。”

“回来后就在这开了家花店？”

何昀点点头：“本来回来是想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再见到你，可到这发现，青浦巷已经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了，感觉好像……”何昀顿了顿，“好像它的生命力在逐渐消失，但我希望它永远像童年的你那样活力满满，所以我就开了这家花店。”

姜雨被一连串的话弄得有些发愣，她不好意思地往店门瞥了一眼：“所以，这个店名和我有关吗？”

“当然。”

何昀的回答很快，姜雨感觉自己的心脏缩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中流出蔓延至整个躯体，全身变得又酥又麻。

“那你刚刚说想碰运气再遇见我，如果当时遇见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一开始是想对你说声谢谢，可真的见到后就不止想说这个了。”

“那还想说什么？”

“想说，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替人考虑，傻乎乎的又这么善良，想说，我比小时候厉害很多了，想说，我喜欢你，能给我个机会不当保镖当男朋友吗？”何昀盯着姜雨，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姜雨憋住鼻酸，长长的睫毛已经被泪水沾湿，她努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轻快：“话说得这么好听，那就给你个机会既当男朋友又当保镖吧。”

何昀笑着说好，轻轻揽过姜雨。

背后是散发着芳香的花店，前方是装着童年记忆的楼房，他们在中间紧紧相拥，一如十四年前那个离别的早晨。

“对了，忘了和你说，你奶奶煮的姜丝可乐真的很好喝。”

姜雨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想起来了自己小时候为什么总是去找何昀玩。

小时候姜雨很爱吃枣，于是奶奶就在她来的前一天买了满大袋枣子，从超市拎回来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袋子底下破了个洞，等拎到家楼下时，发现半袋子枣子已经没了。

她正着急想回去捡时，回头却看到一个只到她胸前的小男孩用自己的白色校服替她兜了路上掉的所有枣子。

第二天，姜雨来时，奶奶就告诉她隔壁住着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哥哥，要多去找他玩。

所以你看，善良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

07

后来，青浦巷还是没拆成。

有位常来何昀店里消费的顾客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店面的装修和街景拍照上传到了社交平台，被大博主看到后转发了。

网络上很多人被破旧古巷与温暖花店的奇异碰撞所吸引。

花店连带着青浦巷莫名奇妙成为了网红打卡地。

有些人甚至不远万里，坐飞机来到这，只为买枝花拍张照。

互联网确实让人琢磨不透，这条即将拆除的小巷突然就被大家知晓了，周围的经济也因此有所上涨。

于是政府便将青浦巷划除了拆迁范围。

有天下班后，何昀牵着姜雨走到巷口，姜雨看着重新整修过的巷子。

路灯不再时暗时灭，巷口不会再沉积污水，墙面也重新粉刷过了，在保留了古巷本身味道的同时让它更加整洁了。

她看着巷子中的花店，轻轻晃了晃何昀的手：“看，你照亮了这。”

何昀会心一笑道：“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