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子雷
4月20日,第八届全国画院美术作品展览在山东济南拉开帷幕。包括中国画、油画、版画、雕塑、书法篆刻五个门类的1100多件作品,在山东美术馆、山东画院美术馆、济南市美术馆(济南画院)三个场馆分类展出,展览规模、展品数量均创造了历届之最。
展览开幕当天,第八届全国画院美术作品展览理论研讨会在山东美术馆报告厅举办,再次聚焦主题性美术创作。
围绕着新时代背景下主题性美术创作发展和突破、当代画院美术创作面临的课题与发展趋向、主题性创作的风格形态与审美取向等议题,来自画院、美术馆、研究机构、高等院校的20多位学者、理论家、艺术家畅所欲言,进行了深入探讨和交流碰撞。研讨会由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徐涟主持。
研讨会专家们的发言,既有对过往成绩的总结梳理,又有对存在问题的对症下药。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言行兑现了中国国家画院党委书记燕东升所提的“两点希望”:一是对于艺术创作,要总结归纳出一些指导艺术创作实践的学术理论,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二是从专业客观的角度评判艺术创作工作,对艺术家的作品进行实事求是的评定,特别是提出中肯、客观的意见,以帮助艺术家提升艺术创作水平。
总结亮点:哪些地方令人欣喜
第八届全国画院美术作品展览,从征集、评选、布展到最后展出,都给参与的专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专家们一致认为:画院系统的主题性美术创作,引领中国美术创作,体现了美术创作第一方阵的最高水平,这是此次展览的一大亮点。
清华大学教授陈池瑜在发言中表示,“此次展览是全国画院近年來美术创作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现,是一次美术创作丰硕成果的汇聚。各画院为推动我国美术事业的发展,为新时代社会主义美术的繁荣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他欣喜地谈道:“展厅里的作品,有的来自老一辈艺术家,有的来自中青年新秀,题材囊括了大好山河、乡村振兴、民族风情等方面,讴歌新时代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为壮丽的祖国河山立传,在笔墨形式、材料构图等方面作出新的探索,取得了可喜的成就。”
中国国家画院创研规划处处长董雷对于本次展览评价道:“能深切地感受到现在真是美术事业的大繁荣、大发展时代,能看到画院系统作为中国美术创作主力军、国家队的学术性面貌。”
结合文化和旅游部今年1月份发布的《2023-2025美术创作行动计划》,董雷分享了自己观察到的新现象:近些年主题性美术创作,开始从宏大叙事转向平易表达。“也就是说,我们以前的主题性创作,更多地关注宏大叙事,现在更多地开始从人民生活的多样性中展现人民的获得感和幸福感”。董雷说。
在中国国家画院理论研究所副所长陈明看来,经过70多年的发展,画院系统的主题性创作有一个特别突出的成效:形成了比较成熟的艺术语言和观念体系,对于新时代以来的中国画主题创作而言,无论是图式语言还是创作观念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艺术语言方面,以写实性的语言为主,写意性为辅;观念上,以现实主义为主,其他观念为辅。一些中国画创作,在语言和观念上都有较强的现代性,比如说李晓柱的《幻影》、尚可的《考察的视角》、刘明波的《经纬1921》等等,在语言和图式上都有创新的探索。”
关于这个话题,山东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史论系主任孟宪平、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任军伟分别进行了回应。
孟宪平认为,画院系统的主题性美术创作“体现了国家美术创作的鲜明特征,已经建立起一整套的美术图像体系,在当代和未来,应该得到保持和拓展。”
长期以来,任军伟一直在关注当代艺术创作中的“诗意缺失”问题。通过近些年的观察,他发现:新时代的主题性创作,尤其是山水画创作,已经创造出具有时代特色的诗意,“在这次展览作品里,我看到了画家们把新生活、新梦想升华为新的诗意”。
他把这种新的诗意,进一步阐释为三个层面:第一,对青山绿水的诗意礼赞。当代山水画家继承传统文人画的笔墨,以色彩还原真山真水。第二,对安居生活的诗意抒写。为了排解当下都市人的乡愁,新时代的山水画家积极创作,试图为都市人营造富有诗意精神的家园。第三,对时代精神的诗意畅想。如何用艺术为时代写貌,成为画家创作探索重要的课题,为此很多画家都作出积极的尝试。
聚焦问题:哪些方面有待提高
深入研讨的过程中,专家们也指出了主题性创作中存在的问题。首先,最让他们关注的是主题性创作内容题材、创作风格等方面的“同质化”“千画一面”问题。
陈池瑜再次提到当下艺术创作中“有‘高原缺‘高峰”的问题。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反映在具体的展览中,很明显地体现为“创作雷同”现象。像刘文西的《子孙四代》、杨之光的《矿山新兵》、唐文选的《婆媳上冬学》等经典作品,在当下的主题性创作中比较缺少。
“近年的主题性创作还是有一些遗憾,颜色、构图的雷同现象还是很常见。比如说这两年画的黄河,大部分还是在选那几个弯。”研讨发言中,中国国家画院美术馆馆长李虹霖开门见山地说道。
对于创作同质化问题,董雷、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刘明波等多位专家也纷纷发言,并剖析了其产生的原因。
董雷认为,主题性创作能否突破“概念化”“程式化”“千人一面”问题,前期阶段的“解题”很关键。“客观地说,主题性美术创作的解题是很大的挑战,要兼顾艺术性和主题性的统一,这与艺术家个人的案头创作不同。”
回忆起读书学画的年代,刘明波对当时央美、国美、川美、天美等院校的作品印象深刻:不同院校作品各有特色,地方文化争奇斗艳,而现在的毕业创作差别性却越来越小。这是如何造成的呢?“是因为创作面临一个问题,就是信息来源无差别化。大家在同样的背景下,使用着同样的教程,信息来源是无差别的。对照现在画院系统的主题性创作,道理是一样的。”
其次,展览的受众体验和美育缺失问题,受到了多位专家的关注,他们从观众体验的角度提出了一个问题:作品交上来,做一次高大上的集中展示,主题性创作就算完成了吗?显然不是。
在这方面,董雷提出了两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一是缺少完善的展览展示机制。比如,几次国家级的重大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出了很多好作品和好的艺术家,但是很多作品在大展之后,就被封存起来,也就是业内人士说的“在库房里睡大觉”。这批作品,只有不断地拿來展示,才能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二是缺少相应的艺术普及。一系列重大题材美术工程里的作品,是不可多得的美育、爱国主义教育资源,可惜的是,其社会职能在发挥上还有很大缺失。尤其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他们知道这些作品水平很高,却苦于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作品好在哪儿。据他介绍,前不久举行的长江主题性美术创作项目动员会上,中国国家画院对每一位艺术家提出要求:每一件作品,都要有一篇300-500字的随笔,需要说明画的是什么,想通过作品表达什么。他还透露,中国国家画院还会把众多理论家调动起来,对每件作品进行解读。这样做,就是为了更好地让主题性创作成果充分发挥社会美育职能。
在孟宪平看来,现在的主题性创作,需要充分考虑受众需求,这是由画院的使命决定的。“画院的主题性创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国家性、精英性的特点,但这同时也是一项社会性的美育事业。今天的主题性创作,在重视大众的体验和参与方面,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围绕这个话题,中国国家画院理论研究所研究员王治,从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角度进行了阐释。在他看来,目前的许多创作、展览,较少考虑中国本土的思维习惯和视觉经验。创作中,大部分作品常常从宏阔背景中截取一个核心场景,捕捉一个戏剧化的瞬间,这一系列操作,几乎照搬了西方的视觉经验。这么做,很容易感受瞬间的视觉震撼,却看不到事件的来龙去脉。在这方面,中国古人有着不同的视觉经验,一是注重“眼观”和“心观”的结合,二是定观状态下的“游观”,身体静止,而视线可以游移。但是现在的展览布置方式,是从西方美术馆那里借鉴而来,很难让观众做到“心观”和“游观”。
再次,多位专家提到,关于“主题性”的边界、内涵,还有值得探讨的地方。
比如刘明波注意道,我们现在提到“主题性创作”,在尺寸上,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些浓墨重彩的大幅作品。“丰子恺先生过去创作过许多反映农村建设的小幅的、接近漫画的作品,算不算主题性创作?这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
对此,荣宝斋书法院原院长王登科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画长江、画长城、画黄河等国家名片,肯定是主题性创作,但我觉得‘蛙声十里出山泉也可以很大。这个‘大不仅是内容题材的大,还可以理解为心胸的博大。再比如,像梅兰竹菊这样的题材,是不是也可以考虑纳入主题性创作?其背后代表的是一种坦荡荡的君子之气,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作为画院艺术家,我们有传承这些优良传统的使命。”
最后,很多专家表示,相比创作本身,与之相匹配的理论研究,存在滞后性的问题。孟宪平表示“如何以开放的姿态融入到当前对美术理论,特别是国际性视野的理论研究中,是画院需要重视的一个问题。”
探讨对策:艺术家需要怎么改进
相关问题抛出之后,首先要被“拷问”的,就是参与主题性创作的艺术家们该如何去应对这些问题呢?
现场的研讨中,多位专家给出了建设性意见和务实性的建议。关于如何避免创作中的“同质化”,以及如何改进受众体验,多位专家给出的对策是——继续深入一线,向现实生活取经。
南京艺术学院艺术研究院院长顾平说,画院是公益性的事业单位,代表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它的首要功能是对国家形象的表达和对人民形象的塑造。那么,要想把人民的形象塑造得更生动,就要不断地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努力创作出反映人民生活的经典作品。
李虹霖对此十分认同,并从另一个角度建议道:首先,歌颂人民美好生活和大好河山,未必一定大而全,艺术家们可以从一点一线一面出发,作为突破口。比如黄河主题创作,一个小家庭、一个小院落的生动描绘,也可以烘托出黄河的伟大形象。其次,在动笔之前,艺术家都应该像人类学家那样多做田野调查,多实地走访,以发掘藏在选题背后的生动故事。
既是理论家,本身也是画家的孙献华、刘明波对此深有感触。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授孙献华认为,关于体验生活,现在的艺术创作者,包括他自己,都应该向老一辈艺术家学习,与人民同吃同住,跟老百姓长时间地一起生活。而过往的经典作品,都离不开这种扎根基层的经历。比如,沈尧伊创作《地球上的红飘带》之前,沿着长征路踏踏实实去走,然后画速写、画写生,再成型;汪国新为了创作《长江三部曲》,带着全家沿着长江去体验生活。
在刘明波的创作生涯中,有两个故事始终印在他的脑海里。第一个,他到喀什的黄胄纪念馆参观,讲解员讲述黄胄到喀什一住就是一个月,下了火车直奔现场进行速写。第二个,首都师范大学的段正渠,为了做一个展览,在一个村子里住了三年。在写生、教学活动中,他一直告诫学生:走马观花式的写生意义不大,只有在一个地方长期驻扎,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更深入,才能产生良好的创作深度。“这个建议适用于所有艺术家的创作,你要画矿工,你要像前辈画家一样到这个场域里,至少进行一到两个月的实地考察。俯下身子来,深入生活,把每个地方、每个人的内心感受呈现出来。”刘明波说道。
关于创作,“长安画派”的石鲁留下了经典的概括:“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对于艺术家来说,除了向生活、向基层取经,还可以从数千年历史传统中寻找营养。
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张鹏提出,中国历史故事画中有很多形式上的经验,可以给当代主题性人物画创作提供参考。比如,古画中“大山水+小人物”的组合,就对今天很有启发。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一定是尺幅巨大,才有视觉上的震撼。此次展出河北画家韩羽的《戏曲人物》只有一平尺,却传递了中国画的丰富意韵。
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王进,则从个案的角度,探讨了历史经验与时代创作的融合。作为一个山水画家,他特别关注青绿山水的创新。而近些年来,以《千里江山图》为代表的文化事件,频频让青绿山水出圈,让一个专业名词变成真正的公众文化话题,进而起到引领大众审美的作用,这是传统中国画完成现代化转型的最佳案例。而且,在他看来,多从青绿山水上做文章,可以从艺术创作领域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可能。
近年来,在文化和旅游部的指导下,配合国家重大战略和重大事件,中国国家画院组织实施了一系列重大主题性创作项目,并多次举办相关的展览和理论研讨。去年11月,中国国家画院邀请了专家学者,围绕“新时代主题性美术创作的创新与突破”进行了学术研讨。本次理论研讨会也是中国国家画院一系列主题性学术研讨活动的延续。
在研讨会上,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徐涟表示,理论研究从来都不是空中楼阁,而是跟当下的艺术发展紧密相关,而这些紧密相关,就在于我们怎么判断分析当下创作中取得的成绩,以及存在的问题。画院的建设、艺术创作等各个方面,都急切地需要艺术理论的创新和发展。艺术史表明,艺术创作需要不断地实行理论研讨,尤其需要产生思想、观念碰撞的研讨。新时代主题性美术创作的新突破、画院的创研建设等,虽然不是新的话题,但是每次实践的过程中都会呈现出新特点、新面貌,也会出现新问题,所以,每一次探讨,都具有当下的意义。此次研讨是集中在主题性创作方面,未来,我们还可以推出开放式、互动性更强的学术沙龙,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