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
话说自古友朋交往,交情有深有浅,有长有短,但从未见过两位自称“叛徒”者交谊甚笃,还能被时人交口称誉。这样特别的交谊,这样特异的称谓,还得从曾自号“艺术叛徒”的刘海粟的晚年忆述说起。
据刘氏晚年回忆称,他与时人称之为“文学叛徒”的胡适相识于1921年的岁末。据此推算起来,所谓“叛徒”之交距今业已一个世纪了。那么,这一对百年挚友,究竟有些什么交往事迹,有些什么交道交谊?
1921年12月,时任上海美专校长的刘海粟,受曾任上海美专校董、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之邀,北上讲学。到京后,因蔡氏患脚疾,入东交民巷的一所德国医院治疗,刘氏遂前去探望。据其忆述称:
“在医院里,我结识了李大钊、许寿裳、经亨颐、胡适、顾孟余、高仁山等新朋友……还遇到了当时的新派人物陈独秀,胡适便是他介绍给我的。”
遗憾的是,《胡适日记》中1921年的记录,只到当年11月14日为止,并没有相应内容与这段刘氏忆述的二人初识之情况相印证。更为遗憾,也颇为巧合的是,《蔡元培日记》中1921年的记录,也只到当年10月11日即止,亦无从佐证这段初识因缘了。
两个“叛徒”之谓始于何时?
所谓“艺术叛徒”之谓,无非是指刘海粟在上个世纪20年代国内世风尚未开化之时,推崇西方艺术及西洋美术,创办以西方艺术体系为核心的现代美术学校,采用人体模特的授课方式,引来众多非议,甚至受到当局取缔直至被通缉。近百年前,“离经叛道”的刘氏,一度被称作“艺术叛徒”,他自己也乐于接受这一带有戏说意谓的称号,有一段时间的画作落款还径直署有“艺术叛徒”。当时坊间引为谈资也罢,各界人士明贬暗褒也罢,总之确有其事。
据笔者查证,“艺术叛徒”这一称谓,最早见于刘海粟所撰发的《艺术叛徒》一文。这篇文章,刘氏写于1925年1月10日,于同年2月15日刊发于上海《时事新报》的《艺术》周刊第90期之上,是为当期头条文章,当时应有一定的公共影响力。不过,这篇文章还并不是刘氏自谓“艺术叛徒”的自白书,这篇文章的主题乃是评述并纪念著名荷兰画家梵高的。文末有刘氏感叹“吾爱此艺术狂杰,吾敬此艺术叛徒”云云,与文题相照应,颇有感染力。
可能正是源于此文,坊间开始将“艺术叛徒”的称谓,转而为刘氏“加冕”了;而刘氏本人也乐于接受这一“加冕”,于是乎,不久即自行坐实了这一称谓。同年8月30日的《艺术》周刊上,已有人将刘氏题画诗句搜集起来发表,径直命名为“艺术叛徒题画”。可见,至迟在1925年8月,刘氏已被时人称之为“艺术叛徒”了。
所谓“文学叛徒”之谓,则是用来指称胡适当时倡行“白话文”的种种言行,似乎也是适宜的。只是,这一称谓从未见诸胡适本人的言论与文章,也从未见载于北京各大报刊之上。这一称谓,似乎只在上海文化圈中有一定的流行,在北京文化圈中,反倒闻所未闻。胡适本人也从未以“文学叛徒”自况;与时常见诸上海报端的“艺术叛徒”之名相反,京津地区的报刊却一直未见“文学叛徒”之谓。
那么,这两个“叛徒”称号,又是大概于何时同时出现的,并成为上海公共领域中的一种“文化现象”的呢?仅据笔者所见,这两个“叛徒”称号,同时出现、同时见诸报端开始公共传播之时,大概为1925 年10月。当月刊行的《上海画报》第39期上,印有一幅题为“画家刘海粟速写之胡适之”的素描画像;图片下方还有署名为“秋梦”所撰介绍文章《两个叛徒》,原文如下:
两个叛徒(秋梦)
刘海粟,自承为艺术叛徒,今夏入京,与胡适之遇,相与鼓掌谈。胡适之曰,君为艺术叛徒,我乃文学叛徒,两叛徒今日握手矣。刘海粟曰,是不可以无纪念,遂出铅笔,为胡适之速写一照,题其上曰“艺术叛徒刘海粟,为文学叛徒胡适之写照”。海粟南归,持此示其友丁悚,悚为铸版,印如上。俾世之崇拜此两叛徒,与反抗此两叛徒者览焉。虽然,刘海粟、胡适之,果成功叛徒欤?今日似犹未至决定之时期,特刘胡既乐为叛徒,吾人为尊重刘胡本人之旨趣计,亦只得从而叛徒之。
上述这200余字的简短介绍,将这期《上海画报》上所刊印的刘海粟所绘胡适画像的来龙去脉,还是交待得比较清楚了。
只是据文中所言,画像上曾有刘氏“题其上曰‘艺术叛徒刘海粟,为文学叛徒胡适之写照”的字迹未能看到,只能依稀看到刘氏签名位于画像左下方。
如此这般,二人被冠以“叛徒”之名,可溯至1925年夏。值得注意的是,几乎与《上海画报》同步,北京的《晨报·星期画报》(1925年第一卷第三号),也刊发了这幅画像,只是没有附加任何介绍说明。不过,这幅画像的刊印效果,较之《上海画报》似稍清晰一点,画幅右上角似乎是用铅笔写的“文学叛徒胡适”字样,还依稀可以辨识出来。
这也说明,《两个叛徒》一文中关于画上题记的说法,应当是可信的。只是出于制版或印刷效果的原因,《上海画报》上刊印的画像已无法清晰辨识画幅上的题记罢了。
如此这般,二人被冠以“叛徒”之名,可溯至1925年夏。不过,这样的“冠名”,似乎完全是因为刘海粟为胡适画像时的题词所一手造成的。换句话说,两个“叛徒”的始作俑者,正是刘氏本人。
另据上海刘海粟美术館所藏的一件二人订交时的胡适题诗落款,“十四年九月初识海粟,写小诗乞正,适之”,可知二人初识时间为1925年9月间,确为当年夏末初秋之际。
时至1925年12月,《上海画报》第64期之上,又将刘、胡二人各自的肖像照片印出,且在照片一侧或下方,明确标注“文学叛徒胡适之”与“艺术叛徒刘海粟”。奇特的是,除了这两张照片之外,并无任何相关介绍或评述类的文字附印。这样的做法,好像只是要向读者与公众确认,两个“叛徒”称谓已然成立;好像只是要坐实两个“叛徒”之谓,确实已经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