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龚喜经营着一家寿衣店,他既是老板又是伙计。这个小小的寿衣店,不仅是他维持生活的经济来源,更让他透过生死,看到了许多人间冷暖……
家有傻哥,锁住弟弟的人生
2022年秋,有那么几天,天气热得有些反常。
一天午后,龚喜正躺在店里躺椅上刷手机,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龚老板,双十一咱们店有什么优惠活动吗?”龚喜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冲门外喊道:“哥,你进来坐,外面热。”外面的人并没有搭理他,他转身递给龚喜一根烟:“龚老板,我买两套寿衣,你给我便宜点。”
龚喜接过烟,说:“我说刘哥,咱别闹啊,就算去世的人再有錢也不用穿两套寿衣,阴间那头不是南极北极,一点也不冷,用不着穿那么多。”
龚喜开的这家寿衣店在居民区,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需要“白事一条龙”服务时,基本都找他。这个工种必须低调,准确来说是对顾客的家属不能太过热情,因为真正的顾客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失去了生命,正安安静静躺着呢!还好龚喜本来就不爱笑,不用微笑服务,不用说“欢迎光临”,更不用说“满意您再来”……只要保持一张杀手的冷静面孔,就足以应对一切。
刘哥兄弟俩在这一带也算名人了。哥哥叫刘强,弟弟叫刘乐。哥俩长得挺像,年纪相差也不大,但大家一眼就能分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因为哥哥患有智力障碍,行为举止和孩童无异。刘乐在街口有个早餐摊点,龚喜偶尔会去买早点,对兄弟俩也算熟悉。
龚喜好奇地问:“刘哥,你给谁买寿衣?怎么还要买两套?”“我一套,另一套……”他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刘乐挑了一件寿衣往自己身上套,“这人啊,死了也得像个人样,人生最后一身衣服不能将就,一定要精精神神地去个好人家投胎。”
刘乐又挑了一件寿衣,把他哥拉进来,往他哥身上套。他哥不配合,刘乐只好在他身上比画了一下,然后问:“就这两件,多少钱?记得算便宜一点。我还有事,拿着不方便,麻烦你晚上送到我家去。”龚喜看着眼前的哥俩,心头一紧。没等他反应过来,刘乐就从柜台上扫码添加了他的微信,手指一顿乱按,发送了住址。
天黑透了,龚喜拿上那两件寿衣,准备关了店给刘乐送去。临出门又改了主意,他把寿衣放回去,去隔壁店买了两瓶二锅头和几样下酒小菜,打包拎去了刘乐家。
那天晚上,刘乐让刘强自己在卧室玩,嘱咐他玩累了就先睡。他和龚喜在客厅的茶几旁坐了下来,边喝边聊。刘乐一口酒下肚,开口说道:“我得了癌,就要死了。”龚喜拿酒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这句他意料之中的话,还是让他的心颤了一下。刘乐打开话匣子,把憋在心中多年的话一吐为快。
从小到大,刘乐爸妈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乐你记住,要好好活着,一辈子照顾你哥!”那时还小,刘乐会重重点头,他爸妈就会抚摸他的头,很温柔的那种。长大以后,刘乐再听到这话,只会“嗯”一声。他的心里好像有一个很深的洞,他爸妈每次丢进去一块石头,“嗯”就是石头落进洞里的声音,只是他的心早已麻木。
小时候,刘乐觉得他哥是个神奇的人,口水永远流不完,随时拉尿在裤子里,两只眼睛可以一个看左一个看右,他对着镜子怎么练习都无法做到。
刘乐经常挨打。长大一点,他才知道,爸妈因为他哥不快乐,他们把这些不快乐用打他的方式释放了出来。在一个不快乐的家里,每个人都不可能快乐,除了他哥。他整天傻笑,仿佛世间一切痛苦都与他无关。刘乐经常看着他哥,看着看着,也会跟着笑。但他知道,自己笑不是因为开心,而是难过。原来,难过的人也是可以笑的。
刘乐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再次开口吓了龚喜一大跳,“你知道吗?我曾经杀过我哥两次。”
第一次,是刘乐上初中时。他爸妈上班晚,刘乐放了学必须立刻往回赶,去邻居家把他哥接回家。如果晚了,邻居会要加班费。额外加钱让他妈妈很愤怒,每次刘乐都要挨一顿打,他妈妈才能消气。
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因为老师拖堂,刘乐放学后着急回家,自行车骑得飞快,结果天冷路滑,他和自行车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的右腿扎心的疼,要命的是自行车的后轱辘摔得变了形,他只能瘸着腿,顶着风雪推自行车回家。
当刘乐把他哥接回家时,发现腿上的血已经染红了棉裤。他把裤腿拉起来查看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哥却坐在一旁笑着拍巴掌。刘乐打了他哥一个大嘴巴,他哥毫无反应,继续笑着拍巴掌。刘乐压抑许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哥的头,哭着说:“哥,对不起……”他伸手捂住他哥的口鼻,湿滑的口水沾了一手。那个瞬间,刘乐就想让他哥别笑了,安静一会儿,哪怕是一小会儿。
可就在那一刻,他哥突然抬起了头,他看着刘乐,眼神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可怜极了。刘乐猛然惊醒,松开了手。他把一手的口水抹在胸口上,大口喘着气,好像被捂住口鼻的是他自己。
当个坏人,带着傻哥一起走
第二次,刘乐是真的想杀了他哥。高中时,刘乐有了喜欢的女孩,叫赵晓琴。刘乐第一次逃学,就是为了赵晓琴。
那天,他们去了一家小宾馆。他还记得,那个小宾馆的床单看上去不太干净,他把外套脱下来放在床单上垫着。两个人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躺在床上聊聊天,接接吻。赵晓琴对他说:“你如果想要我,我……愿意。”刘乐沉默了,然后冷冰冰地回答:“我是不可能结婚的。”赵晓琴哭着问:“为什么?你不爱我吗?”刘乐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我妈说我要一辈子照顾我的傻哥哥。”
那天以后,赵晓琴不再理刘乐,在教室看见他,也当没看见一样,有时还故意气他,和其他的男同学嘻嘻哈哈。刘乐表面平静,可心里那个疼啊,像有无数把刀子在他的心脏上使劲扎。他疼得受不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了:“我哥如果死了,我就不用一辈子照顾他,就可以结婚了!”
那是个夏日的周末,吃过午饭,刘乐带他哥去了河边。刘乐拉着他哥的手,从河边一点一点走向河中间。河水刚刚没过膝盖时,刘强突然停了下来,笑呵呵地看着刘乐,说:“河,河,弟……弟,好。”他伸出手,摸了摸刘乐的脸。手指和脸触碰的瞬间,刘乐仿佛触电般呆住了。他的傻哥哥把他当成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可他却想杀死哥哥。他使劲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然后转身拉他哥往岸上走,他哥不愿意,他生气地大喊:“你这个傻子!我一点也不好,你什么都不懂!”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刘乐越来越清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了,他也不想搭上一个无辜的姑娘和他一起受苦。
刘乐没有杀死他哥,在他三十岁那年,癌症却杀死了他爸爸。他爸爸临死前也不忘对他说:“答应我,要照顾你哥一辈子!”刘乐握着他爸爸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爸,你放心,我会照顾我哥一辈子。但如果有下辈子,求你们不要生下我。”他妈妈在一旁骂他:“没良心的东西,生你养你有什么用?”刘乐对着他妈妈大喊:“你们生我养我难道就是拿我当工具吗?”他妈妈抬起手想给刘乐一巴掌,被刘乐一把抓住,“你再打我一下试试?我已经活得够够的了!”那是刘乐第一次在他媽妈的眼里看到一丝恐慌。
刘乐的爸爸去世没两年,他妈妈在跳舞的小花园认识一老头,他妈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后来,他妈妈带着老头回来收拾了行李,然后站在门口对刘乐说:“妈妈这辈子也是够够的了,你是妈妈的好儿子,把你哥交给你,我最放心。”
他妈妈走了,只是没走太远。每天晚上,她都要去小花园跳舞。几个好心的邻居告诉刘乐:“你妈真是越活越年轻,跳起舞来和小姑娘一个样。”刘乐听了,苦笑着说:“她高兴就好。”至于他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吧。要不是刘乐得了肺癌,一查就是晚期,他和他哥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刘乐带他哥去小花园找过他妈妈。在一群旋转的老头老太太中,他哥一下子就认出了妈妈。昏暗的灯光下,刘乐抽着烟,把烟吐向空中。他哥拉着他妈妈的手,他妈妈温柔地摸着傻儿子的头问:“想妈妈了吗?”然后立马换了一张脸,不高兴地对刘乐说:“你哥这脸怎么这么黑?你是不是都不给他洗脸?抽抽抽,就知道抽,和你那死鬼爹一个德行!”刘乐觉得好笑,像是听了一场久违的单口相声。
临走时,刘乐学着他哥那样,拉起他妈妈的手,“妈,我今天就想问你一句,你觉得我是你的孩子吗?”他脑门挨了一记,“抽什么风,你当然是我的孩子。当初听你姥姥的话,把你生下来是对的,你看,你把你哥照顾得多好!”刘乐心里一凉,不管说什么,最后的结论永远都是,他一辈子都要照顾好他哥。原本想要跟妈妈说的关于自己的病,关于他哥的以后,他竟然无法说出口。
那天,他给他哥洗澡,对他哥说:“哥,如果有下辈子,我也想当回哥,天天对着你笑,好不好?”他哥好像听懂了,大声嚷嚷着:“好,好!”
刘乐说,他这辈子和他的名字一样,就是个笑话。他活着没什么快乐,死了也没什么牵挂,唯一不放心的只有他哥。往事讲着讲着,刘乐完全是自言自语的状态,一边说一边哭,最后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龚喜去卧室想找个被子给他盖上,发现刘乐的傻哥哥已经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睡着了,两只拖鞋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窗帘也被拉得严丝合缝。
这晚,龚喜终于明白了刘乐买两件寿衣的缘由,心里却格外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龚喜去早餐摊找刘乐,没想到扑了个空。旁边炸油条的摊主说,刘乐好几天没出摊了。龚喜买了两根油条,打算再去刘乐家找他。这时,他看到刘强朝这边走来。只见他把十元钱递给摊主,傻笑着说:“四根。”摊主装好油条递给他,他转身就走。摊主追上他,把找的钱塞到他手里。他嘿嘿一笑,一手拿着钱一手拎着油条,蹦蹦跳跳地走了。龚喜连忙跟上。
一路上,龚喜仔细观察,刘强会被路上的鸽子、街边的孩子吸引过去,但当鸽子飞走,孩子跑远,他很快又会回到买早点回家这件事上。他可以自己睡觉,自己买早点,也许还能做更多的事情。龚喜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龚喜跟着刘强来到他家,向刘乐说出他的提议:给刘乐办一场生前葬礼。“你不是放心不下你哥吗?那你就亲自看看,你‘死了后,你哥到底能不能活。”
生前葬礼,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给活人办葬礼,龚喜还是第一次。刘乐不想花太多钱,龚喜只好放弃了租场地办葬礼的计划,趁刘强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他家的客厅临时布置成了葬礼现场。
次日早上,龚喜和几个熟知刘乐家情况的街坊邻居来到刘乐家参加“葬礼”。当刘乐穿上他亲自挑选的寿衣,躺进用沙发临时搭建的鲜花环绕的“棺材”时,龚喜去喊刘强起床。刘强出了房间,好奇地环顾四周。客厅里挽联高悬,墙上挂着刘乐的“遗照”,大家都穿着深色衣服,安静地坐着,整个氛围肃穆而悲戚。
最终,刘强看向了刘乐,而此时的刘乐也的确如逝去一般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的小腹还在上下起伏,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刘强走到“棺材”旁,一脸着急,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哪里,在大腿两侧轻轻拍打着。龚喜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弟弟累了,睡着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记住,自己照顾自己,嗯……也可以去找你妈妈。”龚喜不知道该怎么跟刘强解释“死”这件事,想了很久才憋出这句话。看着刘强无辜的眼神,见惯了生死的龚喜,竟然觉得喉咙发紧,鼻子发酸。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到客厅中央,宣布“葬礼”开始,向刘乐的“遗体”默哀三分钟。默哀时,他用余光看着刘强,他没有乱动,只是伸出手拉住了他弟的手。隔壁的张大爷致悼词:“我是看着刘乐长大的,这么多年,他真是不容易,不仅要养家糊口,还要照顾他哥,比爹妈对他哥都好。他是个好人,好人为什么不长命啊!”邻居中有人在抹眼泪,龚喜看到刘乐的眼角也滑落一滴泪。而他的傻哥哥,被“棺材”隔离在人世间的刘强,却“嘿嘿”傻笑起来。
大家向刘乐三鞠躬后,龚喜宣布向“遗体”告别。他牵着刘强带头绕着“棺材”走了一圈,然后在门口接受每一个街坊邻居的握手慰问。当大家尽数离开,这场特殊的“葬礼”结束了。
龚喜留了下来。那天,刘强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饼干,中午累了就回房睡觉。傍晚,刘强竟然煮了面,还给刘乐端了一碗放在他的枕头旁。
吃完面,刘强来到“棺材”旁,看刘乐依然闭着眼睛,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找妈妈,妈妈……”然后,他走到门口换上鞋,穿上外套,轻轻关上门,走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刘乐坐了起来。他端起枕边的那碗面,“哇”的一声哭了。过了一会儿,刘乐平静下来,他换下寿衣,和龚喜一起出了门。他们来到刘乐妈妈跳舞的小花园,躲在一棵大树后,看见他哥正蹲在一旁,看他妈妈跳舞。刘乐又哭又笑,“龚老板,谢谢你!替我省了一套寿衣钱。”
那天之后,龚喜时不时去刘乐家坐坐。刘乐告诉龚喜,他哥会用电饭煲煮饭了,会做番茄炒蛋了,只是,他哥每次都把灶台弄得一团糟。其间,龚喜也碰见过刘乐妈妈。有时她是在教傻儿子洗衣服,有时是在给饱受病痛的刘乐做按摩。刘乐说,他妈妈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病情,时不时会过来看看。他清瘦的脸颊上,那双眼睛里有湿润的光。
两个月后,刘乐在家里去世。他去世前的几个小时,龚喜收到消息,连忙赶到他家。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刘乐家来了很多人,有他妈妈,有街坊邻居,还有他的同学。一屋子的人,但并不嘈杂。
刘乐走前,握着他哥的手说:“哥,我这次睡着后就不会醒了,我会被烧掉,放在一个小盒子里……你要听妈妈的话……街坊邻居都是好人,你也要听他们的话。以后……你一个人,别怕……”刘乐大口喘息了好半天,继续说,“哥,能不能对我说一句话,你就说,你已经完成了你一生的使命。”刘强点点头,磕磕巴巴地说道:“你……已经……完成了……一生的……命。”
他妈妈突然放声大哭:“小乐啊,我的好儿子,你已经完成了你一生的使命……”然后,她一拳一拳打着刘强的胸膛,哭着喊:“傻儿子,你以后再也没有弟弟了!”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掉下了眼泪。龚喜看见刘强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脱了鞋,躺到刘乐的旁边,拉着他的手,嘴里念叨着:“弟,听话,弟,不怕……”刘乐慢慢闭上眼睛,安详地走了。
刘乐的妈妈把刘强从床上拉起来,转身对龚喜说:“龚老板,小乐的后事就麻烦你了。”顿了顿,她又说,“谢谢你告诉我刘乐得了癌。”
龚喜冲她点点头,开始工作。他先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刘乐的脸,和每次一样,他会小声和逝者说说话。“刘哥,这辈子你辛苦了,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做一个幸福快乐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龚喜用手指轻轻推开刘乐眉间深深的皱纹。
给刘乐穿寿衣时,龚喜先要用剪刀剪开刘乐身上原有的衣裤,刘强似乎被吓住了,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身体。龚喜想了想,拿起寿衣对刘强说:“乖,我们一起帮弟弟穿衣服,好不好?”
他们一起给刘乐穿衣时,刘强突然唱起了兒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不开不开我不开,弟弟没回来……”和平时说话不同,这首儿歌被他唱得一字一字非常清楚。龚喜问他:“这是弟弟教你唱的吗?”他也不回答,只是投入地反复地唱着。龚喜似乎明白了,这是一直以来,刘乐给他哥穿衣服时,两个人会一起唱的歌。
给傻哥哥穿了一辈子衣服的刘乐,怎么也不会想到,人生最后一次穿衣,是傻哥哥为他穿的。
龚喜为刘乐在殡仪馆举办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葬礼。等待火化时,刘强站在龚喜旁边,龚喜指着屋顶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说:“你看,你弟弟去天上了,他正看着我们呢。”
刘强仰起头,一脸认真。
编辑/刘诗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