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
青春是一本太过仓促的书,我们含着泪一读再读。江苏扬州姑娘方静瑶和男孩祁帆的青春,横着一条人命,至此,无论两人多么相爱,都不能再把对方规划进自己的人生里了。
本文是方静瑶的自述。
青葱恋情里,横着一条人命
2004年秋天,我升高三,成绩优异,乖巧听话,深得老师和同学喜欢。国旗班成员和实验班学习委员的身份让我在学校里风生水起,前路是可预见的光明。
可这一切都在那个血色的午后变得灰暗。
彼时是中秋假期后的第二天,早读课后的休息时间,有个穿棉布裙子的女生自高三教学楼顶一跃而下,犹如折翼的蝶。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惊悚的吼叫与哭泣。
有胆大的男生去看了,然后大声喊出一个名字:“是唐羽啊——”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窒息感席卷而来。
我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祁帆的眼睛。没人会知道前一天发生过什么,也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从今往后,我和他无论多喜欢,都不能再把对方规划进自己的人生里了。
我叫方静瑶,1986年夏天生于江苏省扬州市下辖的一个县城,自小生活平顺,成绩拔尖,是家长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标杆。
初见祁帆是2002年的秋天,那年我突出重围考入了县一中。我和祁帆被分到了同一个班,他是班长,我是语文科代表。分座位的时候,他被老师指派成我的前桌,给了我“欺负”他的便利。
我会在上课时暗戳戳用笔帽扎他的后背,叫他把笔记递过来给我看一眼;也会在他做值日时故意将他打扫过的地方又糟蹋开,就想看他再打扫时的无奈表情。
面对我的捉弄,那时的祁帆竟然没有表现出半分厌恶,以至于几次之后,有种愧疚感萦绕在我心头。很快,那愧疚感就变成了隐隐的小暧昧。
入学半个多月后,我和祁帆双双被选入校国旗班,他担任升旗手,我是护旗手。学生时代的使命感和荣誉感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其实也就是每周一举行升旗仪式的时候,会在全校师生面前亮相而已,但那时的我却自豪了很久。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进了国旗班,还是因为可以跟祁帆一起升旗。
就在那段日子里,小豆芽菜一样的祁帆突然发了疯般地窜高,从比我矮半个头,迅速长成比我高出一截,我俩的座位也掉了个个儿。
大概成绩好的男生身上天然就有一种叫人想亲近的力量,加上拔高之后的祁帆似乎一下子长开了,眉眼间有股小说里男主的味道,所以,他成了女生眼里的香饽饽。
可不管有多少人觊觎祁帆,都比不过唐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她总是抓住一切时机来找祁帆,并骄矜地告诉所有人——祁帆是她钩钩小手指就能说笑的人,她在祁帆那的分量比谁都重。
唐羽的名字同我和祁帆一样,在整個高一年级迅速蹿红,只不过我和祁帆是因为成绩优异,而她,是因为将祁帆打上了她的私人钢印。
在一众对祁帆趋之若鹜的女生中,唐羽是最骄傲的那个,因为她和祁帆是自幼开始的情分。他们两家父母是朋友,所以他俩从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后来幼儿园小学都在同一个班级。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下,祁帆一直都将唐羽当成亲妹妹对待。
这些,都是祁帆告诉我的。
我揶揄祁帆小小年纪就有死忠粉,他挠头不好意思笑着,给我讲他和唐羽的渊源。末了,他还加上一句:“她就是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是喜欢,等以后明白了,一定会后悔现在这样脑子发热的举动。”
祁帆说喜欢的时候,一双眼睛看向我,里面是星光,是抑不住的向往。也就是那时,我猜测,我们之间的小暧昧,已经转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好感和喜欢。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没有错。
祁帆的表白,是在高二下学期。那天午休时间,他像往常一样给我抄物理练习题,跟往常不一样的是,习题册上赫然写着“方静瑶,我喜欢你”。面对他的表白,我竟有种巨石落地的安心。
虽然确认了彼此心意,但我们并没有急于确定关系,而是约好要一起考上省城的大学。后来的半年多,我们俩铆足了劲学习,在学校依然是两大学霸的争先恐后,可还是被唐羽看出了端倪。
高三那年的中秋节,学校放了半天假,晚上敬月神时,我和祁帆约在小公园里见面,交换各自的月饼,却没想到,唐羽竟然跟踪祁帆到了小公园。
被唐羽撞见我们暗戳戳的小心思,我有些慌乱,祁帆却瞬间勇敢。那是他第一次牵我的手,当着唐羽的面说:“以前你对其他女生说我是你什么什么人,我都无所谓,但现在不行了,我喜欢方静瑶,我不想她误会。”
皎洁的月光下,我看见唐羽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她冷冷地问祁帆:“可是我们小时候定了娃娃亲的,现在因为她,你不要我了?”
娃娃亲三个字一下让我的紧张退散,祁帆也哭笑不得:“那只是大人开的玩笑。”唐羽又哭又闹,祁帆却没再像之前那样哄着她。我没见过那样坚定的祁帆,那晚的月光,皎洁而阴冷,那晚的我,心里是温暖而窃喜的。
那天的最后,是唐羽先转身离开,临走时她凉凉地看我们一眼,说不会让我们好过。我没想到她会用生命做代价,换我和祁帆这一生再无可能。
唐羽跳楼后,她的班主任从她书桌里翻出了她的日记本。日记里记载了她对祁帆的喜欢,和对祁帆“移情别恋”的绝望,只是她没有写我的名字,她说她觉得恶心。
祁帆成了唐羽自杀的原罪。
我在回忆里,活成一座孤岛
在学校赔偿了一笔钱后,祁帆也转学去了县城另一所高中。他背着书包离开那天,我没像其他同学那样出去送送,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些爱情还没开花就要死去。
时光是最能教人遗忘过去的东西,可它没教会我遗忘祁帆和死去的唐羽。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唐羽跳楼那天的情形,我觉得,要不是为了我,祁帆不会说那些话,唐羽也就不会死。所以,我是间接的凶手,我这辈子都不该和祁帆联系。但我们能管住自己不去联系彼此,却不能管住那长了尾巴的消息飞进耳朵里。
知道祁帆得病,是高考前两个月左右的事,那天班主任沉闷地走进教室,带着一个捐款箱,作为祁帆曾经的母校为他募捐。
原来,祁帆在春节过后反复发烧和流鼻血,去了好几家医院后确诊为白血病,治疗了一段时间,眼下正在天津一家医院等待骨髓移植。
我做梦都没想到,再听到祁帆的消息,竟然是要为他重病捐款。那是2005年,我捐了五百块钱,是我从父母那预支的高考奖金。
两个月后,我走上高考考场,班主任给我们带来祁帆的最新消息,说他已经顺利出舱,进入恢复期。
高考放榜,我的分数高出一类线近50分,却没有报南京的大学,而是选择了苏州大学,读软件工程专业。家里人欣喜于我进了一个好学校,却对这个专业颇有微词。
他们觉得,女孩子读医学明显要更好一些,但我自己坚持,他们也没有办法。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高二那年上微机课,祁帆兴奋地摸着键盘对我说以后要把电脑学透的样子,一直印在我脑海里。虽然我刚萌芽的初恋再无可能,但能实现他的愿望,于我而言也是一种安慰。
走在陌生的校园里,我心里总感觉缺了一块。时光静默,我一头扎进学习里,可却隐隐有种期待。我知道以祁帆的成绩,他进我在的这所学校轻而易举。我没想过会再和他有什么可能,就只是想再看看他。
可就是这么卑微的念想,也成了奢望。
分开后第一次接到祁帆的电话,是我大一快结束的时候,六月底。我不知道祁帆从哪弄来的我的电话号码,只是他叫我的名字时,我没忍住,在电话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事情,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问我学习累不累,我说你不也快来了么,到时候就知道了,他在那一刻突然沉默。
他告诉我,他要搬家到上海去了,我惊:“为什么?”他说:“我妈妈户口是那边的,我得趁着未成年迁过去,而且……那边医疗条件好得多,我这个病,万一复发,还能有得救。”
他说得很轻松,我却疼得揪心。快挂电话的时候,我问他:“你是不是不想面对我?”这次换他哭得说不出话,最后哽咽道:“我们之间有一个人愧疚就可以了,我们不能见面,见了,以前的记忆就都回来了,我不想你一辈子陷在这心魔里。”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此后多年,我都在回忆里活成孤岛。
大学四年,我成了同学眼中的怪人,没有娱乐,没有社交,就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两点一线,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我的兴趣。
如果非要说有,那大概就是高中QQ群里偶尔冒出来的关于祁帆的消息。他不在群里,但群里有人依然和他有联系。
从前和他要好的篮球队成员说他去上海读了高中,比我们低了两届,他们感慨祁帆一朝变身上海人,我却只想着他移植后的五年临床治愈期还剩多少日子。
一晃过去两年,我读大三那年,群里有人說祁帆考到了南京读大学,我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从前他说他要学计算机,于是我读了软件专业,从前我说我喜欢南京的梧桐,他就去了南京。
原来,他和我一样,忘不掉,回不去,却也无法开始新感情。
2009年,我大学毕业,续读了本校的研究生,而祁帆开始了他旷日持久的创业。
2012年,我研究生毕业,留在苏州园区一家网络公司,开始带项目,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我爸妈却在这时候跑出来添乱。
那年我26岁,在老家来说,已经算是大龄,父母开始操心我的婚姻大事。我搜罗出一切借口去搪塞他们,因为我心里还装着祁帆。我知道中间横着一条人命的我们不可能了,但,心没腾干净,我不想祸害别人。
可岁月留给我坚守的时间并不长,2017年初,我爸出现高血糖反应症,有了血糖足,视力也开始模糊不清,他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我闹停药,逼着我去相亲。
没办法,我只好坐到了相亲的饭局上,去认识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男人——黄煜。那场相亲理智得很,就是看条件、看学历、看家境,样样都很合拍,我和黄煜开始谈恋爱。
一切都是那么毫无波澜。我们吃饭约会看电影,节日时也互相送礼物,然后去双方家里吃饭。那时我爸妈已经卖了老家的房子,来苏州定居,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相识20年,兜兜转转还是你
2018年春天,我和黄煜的婚礼提上日程,结婚前一晚,我喝了酒,微醺不醉,刚好够我和伴娘唠叨个不停。
伴娘是我高中时候的闺蜜,这些年来,知道当年唐羽日记本里没写出来的那个名字是我的,只有她一个人,她也替我保守秘密多年。
醒来后我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落款是祁帆。他说,祝我新婚快乐,希望我能就此放下心结,过安稳无虞的一生。我捂着脸,哭不出眼泪。
婚后生活平静,我以为我真的可以过平淡的一生,却没想到,还是不能让祁帆如愿。
2019年8月,我生下儿子,在月子里窥破黄煜出轨的秘事。对方是黄煜的初恋,据说当初俩人因为女方家里不同意,被迫分开,一直到和我相亲,黄煜都没再谈恋爱。
我觉得挺无奈的,却异常地理解。
我提的离婚,黄煜同意了,可双方家长竟然不愿意,硬是要将我们捆在一起。这场离婚大战持续了大半年,一直到第二年的三月初,才终于落下帷幕,以黄煜净身出户为终结。
我没想到离婚后不久,黄煜会和祁帆正面对战。
那时是五月,疫情缓解了很多,有一天黄煜给我打电话,要我去派出所一趟,去了之后我才看见他被人揍成了猪头。
揍他的那个人,即便多年不见,我也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是祁帆,依然瘦高,皮肤却比以前白了不少。调解之后,黄煜被他匆匆赶来的初恋接走,祁帆送我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我闺蜜,就是给我当伴娘的那个,其实一直都在偷偷给祁帆递消息。
在我家小区门口,祁帆趴在车窗上,无限惆怅道:“你结婚那天,其实我开车一直跟着你。”突然我就特别委屈,问他:“当年的事我们有错吗?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要受这样的苦?连你住院,我都不能去看一眼!”
那之后,我和祁帆恢复联系。这两年,我和祁帆像老朋友一样相处,见面不多,但信息频繁。他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出国,可这两年疫情影响,国外特别不安全,所以他每次出去,我都提心吊胆,打着朋友的名义,隔三岔五给他打电话。
听到他声音,我会心安,而他也会盡量给我报平安,还给我儿子带奶粉和玩具。
2022年5月,祁帆又去了日本考察市场,落地报了平安后,他让我得空去给他喂一下猫,说临走时放的猫粮估计不够了。
挑了个周末,我把孩子放到我妈那里,自己开车去了上海。
祁帆的房子在静安,一条弄堂里,阳光透过高高的梧桐,洒在他的小院,我竟躺在院中的摇椅入了眠。
醒来时,发现阳台转角居然有一个精美的落地书柜,我是在书柜的角落里发现我笔记本的,掀开一看,纸张泛黄,字迹晕染,里面全部是当年上学时,我和祁帆上课用来“聊天”的记录。
他转学走后,我在自己的桌肚里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原来是被他带走了。我一页一页翻着回味过去,看到后半本的时候,整个人都犹如电击。
日记本的后半本,贴满了我的各种照片,只是没有一张正脸照。
2005年元旦,我走在回宿舍路上落寞的背影;2006年6月,英语六级考试前,我手中抱着新概念突击的糗样;2008年11月,我抱着书冲自习室备战考研的侧影;2009年6月,本科毕业典礼。
从2005年我考上大学开始,祁帆就以不在场的身份参与到了我的生活。几乎每一年都有,像是在帮我记日记。
我那么想见的他,其实离我一直都不远。我突然很恨自己,怎么没在毕业典礼上看见坐在观众席上的他。我哭得四肢冰凉,抖着手给闺蜜打电话。
接到我的电话,闺蜜并不意外,竹筒倒豆子一样承认了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给祁帆递消息:“我说你们俩自苦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唐羽的事谁能想到会是那样的结局,谁会想到她那么偏激?”
挂掉闺蜜的电话,我就坐在祁帆的房子里,从黄昏坐到深夜,直到祁帆给我打电话过来:“我知道你看到了,我躲不过去了,我也不想躲了。”
我嗫嚅:“什么意思?”祁帆突然就哽咽了:“方静瑶,我们中间缺失了那么多年,现在我想问问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不怕了,我想通了。当年的事谁都没有错,我们缺失的这些年,算是为唐羽祭奠,可我得病的时候死过一次了,你结婚的时候我又死一次,我想过这辈子就把你按下不提的,可我做不到。”
“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对不起谁都行,不能再对不起你。这两年我用很多借口麻痹自己,我怕病情复发拖累你,我怕我们在一起之后还忘不掉过去的阴影,可如果不和你在一起,这些借口就都没有存在的意义……”
我在电话这头泪如雨下。我想,我们终究还是要拨云见日了,在我们相识的第20年。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