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霞
一位男士频频看向我,我只好也看他。我们隔着一排货架,手里各拿着一节莲藕和几棵芹菜。这是一个微妙时刻,既可以上前相认,也可以佯装不识。我偏向于后者,他却似乎有攀谈的意思。幸亏口罩增添了相认的难度,使他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我假装自然地离开,像一些挑剔的主妇那样,对这个货架的蔬菜不满意,就去另一个货架挑更好的。
其实我早认出他来了。不是凭借相貌,而是靠着那股让人不悦的气息。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家境优越。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上学时他老欺负一个乡下来的女同学。一次是拿一摞课本砸女同学的頭,还有一次,是在冬天,他拿水管浇透了女同学的衣裳。我曾经的愿望之一,是长大后做一名法官,对他进行审判。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我们会在这样一个堆满柴米油盐的地方碰面。我当然没能做成法官,他似乎也没发达,我注意到他口罩没有遮住的两鬓间,已经仓促地长出了白发。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什么样,是不是也已经衰如枯草,如果那样,我想审判他的威严形象就会大打折扣。我庆幸脸上还有一副口罩,它把岁月强加给我的法令纹和双下巴藏得严严实实,而且恰如其分地挡住了眼袋。这样看起来,我留在口罩外面的部分至少两眼有神。我希望我就是以这样一种远好于他的状态,从这个讨厌的人面前从容走过。
这三年,口罩带给我的便利真是不胜枚举。因为有它遮挡,我下楼丢垃圾或者去拿快递时,常常脸也没洗就大模大样地跑出去。而在一些略显尴尬的场合,比如置身一群半生不熟的男女中时,因为口罩的遮挡,我省去了言不由衷的寒暄。
口罩平等地扣在每个人的脸上,平静、留白,似乎所有人都了悟了世间真相,从此变得宠辱不惊。我和那些人都在口罩后面节制地使用着礼节,交谈变成了点头,握手变成了点头,微笑变成了点头,点头当然还是点头。全场人心照不宣地抱着同样的心思,做着同样的事情,表情上的偷工减料,让所有人感到了一丝计谋得逞的欢愉。
当然也有例外。一次在一位同事父亲的葬礼上,有个女人忽然过来,问我还记不记得某某,然后就说起早年的一桩秘事。她一直喊我小梅,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她少年时代的某位朋友。她毫不怀疑地向我敞开心扉,对那桩秘事做了详细回忆。我试图阻止这场谈话,但她的话语密不透风,没有留一道缝隙容我插嘴。等她终于完成讲述,换我来做说话主角时,有人匆忙把她叫走了。因为口罩遮挡,在她那天的记忆里,有七八分钟时间,她是和一个叫小梅的人一起度过的。
我把几样商品摆上收银台,收银员在口罩后面报出一个数字,我用手机完成支付。就在快走出超市大门的时候,一个声音喊住了我,这次没错,那人准确喊出了我的名字。口罩遮住了我无处可逃的沮丧,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那个一直想对之审判的男人笑起来。我说,原来是你啊,戴着口罩,我差点没认出来。
(梁高峰荐自《时代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