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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桃源巷盲人按摩店回来,沛生总喜欢上到二楼,来到他的靠南的房间。窗外是两条巷的交会处,有一个开阔地,疏疏落落有七八棵老柳树,有几丛美人蕉,柳树下有些石凳,老柳树虽然少,虽然东一棵、西一棵,不像公园和河堤上的整齐,但长得随意活得恣肆,树干粗壮而扭曲,树冠浓而阔大,一匝浓荫,就拢了許多风,聚了许多凉。每到傍晚,这里必然热闹,一些粗壮汉子和一些精瘦的老者,在柳树下支了桌子,桌子简陋,是那种可收拢提起就走的,摆上象棋,各自携着茶杯就来,或蹲或站,开始了棋盘上的杀伐征战。老婆婆们摇着蒲扇,看管孙子,讲些家长里短,菜价上涨水电费居高、孙子逃学、媳妇懒惰等一地鸡毛的碎事。小孩子追逐打闹,一片喧腾。也有携了二胡、笛子的,在喧闹中旁若无人地演奏,将优雅的乐声挤进嘈杂,像浑水中的一线细流。
沛生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在盲人按摩店上班,店主沉闷不爱说话,他技术是很好的,也很敬业,把按摩当成艺术来对待,做按摩时他不讲一句话,身心潜沉,每个动作,每个手法都精心把握。他把躺在床上的人当成钢琴,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或深按或浅按,或急骤如狂风暴雨,或轻柔如行云流水,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按摩店只有四个床位,虽逼仄但干净,日光灯白天也是开着的,尽管对他们形同虚设,风扇也是开着的,嗡嗡的更加沉闷。
站在南窗前,沛生就从沉闷、单调和阴郁中走出来了,人从僵硬中变得活泼,心也活泛开阔起来。窗前这片巷口空地,他熟悉得就像他身上的每条经络、每个器官、每根头发,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空地里的每个人,每件事,两条巷口之间的每间房、每道墙、每个小门面、每个小摊点,空地里的每棵柳树,大柳树的季节变化,从萌生一片绿叶到凋零到地上的叶片,从浅绿、嫩绿到深绿,从光秃秃的枝条到浓密如冠盖,他都清清楚楚。甚至最近流行的广场舞,开头跳时只有曾三婶的儿媳妇,她曾在县花灯团当过演员,会跳花灯,在《大茶山》《三访亲》里扮过角儿,花灯团解体后,她随人去乡下演出。那种演出就简单多了,一群半老不少的人穿了红红绿绿的衣服,打着锣鼓、摇着扇子,扭去扭来,在丧家门前乱跳一通,能吃一顿丧饭,得几文小钱。她好时髦,原是有花灯底子的,看一眼就会,就拉上几个半老徐娘每天傍晚跳起来,她们的音响设备太差,音响躁得人发疯,但也吸引了不少人,跳的人渐渐地多,连周小婶、宗奶奶也加入进去,说是跳了以后确实一身轻松。
巷口空地上活色生香的生活他是打心底喜欢的,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先泡一杯茶,端着茶杯听空地的情景。巷口的这片空地,于他就是个小舞台,每天这里上演着剧情相同或者剧情转换的戏剧,老人、小孩、中年妇女各色人等,都是戏里的角色,他们不用排练,不用导演,广场就是舞台,蝉鸣蛙叫加上二胡、笛子,就是多声部的音乐,静止的如坐在石凳上的胡大妈们,追逐喊叫的如那些小娃娃,后来又加上广场舞,这块巷口的空地是鲜活的生命,是生命的活泼和律动。
窗口前的沛生一下就觉得丝丝抽空的元气又回到了体内,他虽然不能参与窗下空地里的活动,但他能真切地感受空地里炽热的生活。他像从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亘古寂静的雪域之巅下来一样拼命地补氧,像沙滩上干涸的快死的鱼一样,被人放入深深的大海,痛快淋漓地大口呼吸,大口吃水,畅快游泳。巷口平庸但又充满市井生活的气息让他觉得干瘪的生活丰盈,内心平静而喜悦。
沛生是盲人,巷口空地上的一切他是听得见的,听自然没问题,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他的听力就变得格外地敏锐,不要说空地上震耳欲聋的跳广场舞的音响,不要说经久不息、耐心十足、自信自满但又十分蹩脚的二胡声,还有那长一声短一声,像被捏住了脖子发出的笛子的声音,就是石凳上那些大妈大婶的或沙哑或高亢、或舒缓或急促的交谈,他也能听得清。他不厌倦这些声音,这是滚滚红尘里的天籁之音,不加修饰,不经过滤,是原汁原味、活泼泼的生命之声。巷口的人家,常常紧闭了窗户,他们用木质的、铝合金的窗把声音隔在窗外;沛生却不,他的窗子时刻是开着的。他的窗子是堤坝的闸口,关闭了汹涌的水就成微波不兴的湖了,关了窗子他的小阁楼就成了幽深壅闭寒冷的古井了。他也有电视、有手机,他不是看电视看手机,是“听”电视“听”手机,他需要电视或手机的声音来填满生活的缝隙,但电视和手机的声音不能代替来自生命的生活,那是有生命的,有颜色、有味道、有温度的声音,是能激活人的感知的声音。只有在漫长的阒寂无人的深夜,在闷热或者寒冷的无法入眠的夜里,他才用电视或者手机来驱逐孤寂和无聊。
沛生不是与生俱来的盲人,他是在上小学时一次意外事故双目失明的。这个岁数他已经对世界有了明晰的记忆和认知,蓝天白云,绿树瓦舍,长长的巷子,巷口的杂货铺,柳树下卖冰棒卖酸萝卜的刘三婶,卖葵花籽、卖炒蚕豆、卖酸角的周大妈,学校鲜艳的五星红旗,遮住了半个操场的老槐树,在三合土操场上踢毽子、滚铁环、玩纸折飞机的同学,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一切都那么历历在目。突然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魔洞,他在这个没有依托的魔洞里如微尘般漂浮,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自己,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没有抵达的地方,也没有栖息的枝条,只有黑暗中无望地坠落、坠落。他曾经几次寻死,但父母片刻不放松地守在他身边,家里的利器都藏起来了。沛生要去小城外的水库,他却走不出家门,在门口就被拽回,爸爸妈妈对他又是哄又是劝,声泪俱下,说如果他死了,他们也不活了。渐渐地,他也屈服了命运,不再寻死觅活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癌,他当搬运工的父亲先是咳嗽,吃不下东西,人消瘦得厉害,两三个月内,一个一百八十斤重的汉子就瘦得皮包骨了。小城也没有好的医疗条件,就是输输液,吃点药,也寻了许多民间医生,用了许多偏方、秘方,有个秘方似乎有效,这是乡场上的一个土医生告诉的,就是用才砍下的青竹竿插在粪池里,几天之后取出晾干,剖开竹竿把里面的一层霜状样的黑粉刮下,用白酒服下。那黑粉应该是粪池里的毒物凝结,毒性极强,这样吃了几次居然有些起色,可他已病入膏肓,终究还是倒下了。
父亲死后,母亲也忧郁成疾。家里实在困难,为了医父亲的病,几乎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完了,她拖着病体就是不去治,也许她是能治好的,她忧心忡忡,心力交瘁,最后也随着丈夫而去了。她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沛生,这个瞎了眼的儿子是她最大的牵挂,以后在这黑暗中他何以为生。她拉着他的手,说,儿啊,娘走后你就一个人生活了,这世上磕磕碰碰,明眼人都艰难,你咋活哟?娘也没啥留给你的,就这一座阁楼,你把楼下租了住到楼上,自己慢慢熬吧……
2
沛生家这座楼不大,是老式的穿斗式土木结构的房子,房子很老式,但墙还周正,木楼板,木的格子窗,木的板壁和门,曾经上过漆的,但岁月熏得斑斑驳驳,好在虽颓败却不曾垮塌,修修补补仍可居住。斜斜的瓦檐上长满青草,檐下的燕子窝从一个到三个,就经常看得到大大小小的燕子在檐下穿梭。
房子位置好,正在两条巷口当头。房子前的空地,说是小广场吧又太夸张,但这个空地确实宽敞,是逼仄的小城的门户,是巷里芸芸众生休闲、透气的地方。巷里已经有几家用门面做生意的了,但没有一家有这座阁楼位置好,阁楼下面是通往城外的必经之地,四里八乡的人进城或城里的人出去,必须经过这条长长的巷子。早先,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城门,阁楼也许就是城门下的建筑。巷口的空地,应该就是城门拆除后留下的,要不然这么密集的房中怎么会多出一块空地。
房子很快租出去了。他请人来在二楼做了个窗子,他的那个窗开得不大,他说还得拆,又拆了不少土基,他说还得拆。人家想你一个瞎子,开个窗透透气就行了,开那么大干什么?窗外的东西你又看不见,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他只说还得拆,直到拆到他满意为止。窗是很大了,小城的窗都不大,修房的年代兵匪多,加上地处高原,在大山拥挤之中,自然冷,能不开就不开,即使开,也小,俗称“猫儿洞”。猫出入的地方,能大吗?
窗开得大,租房的店家叫人量好尺寸,做木头窗子。他说不,做铝合金的玻璃窗。店家很不高兴,说铝合金贵得很,这钱我不能出,不说好的木窗子么?他说我出,店家说你出得起吗?你先拿钱来,我叫人去买。他说从租金里扣,店家好心,说那是你的生活费呀,出了你咋生活?他说你别管,你尽管去做。店家想这人不光眼瞎,心也瞎了,你明明啥也看不见,开个窗透透气也罢了,开那么大的窗干吗呢?窗外再有啥景物你看得到吗?开窗也罢了,还要铝合金窗,瞎子讨婆娘,生得再俊你见得到吗?
小城其他地方有没有人安铝合金窗大家不知道,在两条巷之交的空地上,沛生是第一个拥有一个大大的漂亮的铝合金窗的人。有这样的窗也不奇怪,大家惊诧于他的主人是个盲人。都晓得他是个孤儿,生活来源是十分艰难的,就靠几个出租费维持生活,他竟然把生活费拿出来做铝合金窗了,这不是大脑进水了吗?更使大家惊讶的是,他不仅做了铝合金窗,还给窗子安了绿色的纱窗,安了纱窗不说,竟然做了不晓得什么材料的窗帘,风一吹,窗帘轻轻飘曳,像是谁剪了片绿色湖水,让湖水在空中轻漾。
巷口空地的柳树下多了个铁匠摊子,打铁的是从狱中放出来的郑化良。他这时已经三十多快四十岁了,也不晓得犯啥事进去吃了几年牢饭,只知道这人好争强斗狠,常和人打架,这样的人早迟要犯事的。他无家无室,只有个老爹也是瞎了眼的,瞎眼老爹脾气暴躁,三句话不合就骂,好在他轻易抓不到人,抓到就瞎子打人不松手,朝死里揍。郑化良的火爆脾气随他爹,他在外面横行霸道,唯独忌惮他爹,就是进去出来后也如此。郑化良脾气虽然火爆,却有个嗜好,喜欢下棋。他痴迷棋艺已到癫狂,在牢里又遇到一个高人,得到指点,棋艺大增,出来后也不找点事做,到处找人下棋。他爹急得发疯,天天骂,骂得他头也抬不起来。
好在他跟人学过铁匠手艺,会打菜刀、打板锄、打钉耙,更擅长打马掌钉,小城四周都是山,山里山外还在靠人背马驮,就少不了马掌马钉。铁匠炉简单,砌个灶支个风箱,再支个砧子就可以。开头几天他还算认真,毕竟要吃饭,加之老爹抬了个竹椅坐镇。过了几天他就技痒难熬,约了些人来下象棋。开头他还克制,打一阵铁下一阵棋,老爹听在耳里也没多说什么,权当是休息吧。越下他的棋瘾越大,有时下一下午的棋也就是叮叮咚咚打那么一会儿。老爹忍无可忍,也不管那么多人围观,日娘捣爷就开骂。他脸上挂不住,都几十岁了,又是自己的棋友在场,只好扔下棋子去打铁。
沛生喜欢声音,打铁的声音他听着就十分悦耳,叮咚、叮咚、叮叮咚,很有节奏感。他下楼去,郑化良棋瘾正犯得难受,旁边厮杀的人也不管他的感受,“将!”啪的一声,他听得心痒痒的;卒子过河,逼死老帅,心更痒痒。见沛生来,他灵感上来,让沛生过去,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沛生喜悦,从他手里接过小锤,坐在凳子上,有模有样地敲起来。沛生也有灵性,虽然是打空锤,却也锤锤落在砧子上,力道小了些,却也有声有色。
那天沛生得到郑化良的两元钱,他们约定每打一百下空锤有一角钱。沛生打了几百下,手有些酸,就停下了,誰知郑化良的老爹在竹椅上开骂了。老头在睡觉,天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手里的葵扇掉在地下都不晓得,但锤声一停,他马上就醒了。狗日的,你龟儿杂种棋瘾发了,又去下你妈的狗屎棋。你不下棋你会死,锅儿吊起碗儿干起你才会死。沛生原想休息一会儿,谁知老头开骂了,他不得不又继续打起空锤来。
晚上,沛生手疼得厉害,又麻、又热、又疼,他打了盆凉水把手伸进去浸泡,心想这钱不好拿哩,虽然是打空锤,也要打到实处,锤锤出声哩。他双眼看不见,就有打空的地方,自然就不会出声,他是实诚人,打空了本可忽略不计,但他还是较真,出了声他才计数,一天下来,手又肿又疼。但他还是高兴,毕竟是第一次凭劳动得到了两元钱。他还喜欢听那锤声,锤子落到砧子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是自己敲击出来的,还有节奏感和韵律感,沉寂的世界多了些生动和灵气。
打了几天后他还是决定不打了,尽管他喜欢这声音,也挣得了一些小钱。他听到郑化良老爹愤怒的骂声,这是一个盲眼老人失望至极的声音,在他的世界里,锤声是挣钱活命的声音,只有不停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才能出马掌、马钉,而他却在用空锤欺骗老人,这个和自己一样盲眼的老人因为看不见而相信他儿子在打铁,这是何等的残忍和不公。他不能合伙去欺骗这个盲眼的老人。郑化良说,你是嫌钱少?一百下再加一角,不少了。他摇摇头,说不是钱的事,我不想再打了。
3
黑暗的日子是非常难熬的,他试图去城外寻找些乐趣,他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出过城了,自从眼瞎看不见之后,爹娘就不让他到处乱跑了。他想象中的城外,是一个趣味无穷的世界,那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有多少和人的生命一样微妙的植物和各种小生物,有吹过苞谷地的像波浪一样起伏的风,有在庄稼地里蜿蜒而行的小河,有高大的柳树和此起彼伏的蝉鸣,有河滩上的卵石沙地的小小的螃蟹。在他没失明前,他经常跑出去玩,有的时候就是上课也逃学去,一去就是大半天,不到天黑不回家,自从失明以后,他就被囚禁在逼仄的空间里,如同瞎眼的麻雀蜷缩在树洞里。
他的家在坡顶,小城的几条巷道都是顺坡而筑,到了坡顶就是那个空地了。从坡顶顺着小巷走,全是青石板路,青石板是凿有石棱的,防滑,年代久了,竟被踩平,光溜溜的。他知道坡两边的房子都低矮,成年人伸手就可以摸到房檐,过年时踩高跷,竟有人顺势坐在瓦脊上,慢悠悠地吸了烟才去追赶走远的队伍。有的房子低于路面,要下几级石阶才到大门,冬天他们可以跳起来敲房檐下的冰凌。这些房屋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家,屋檐下张开的窗口支一块木板,卖米凉虾、卖木瓜、卖凉粉、卖炒葵花、卖叮叮糖、卖油糕、卖饵块,卖各种土杂日货,进城的人在这里吃一碗凉粉,喝二两小酒,就慢慢进城。
虽然看不见,但他对这里的每块青石板、每家每户都了然于胸。这些石板年代久了,就有断裂,有的被撬了,就有坑塘,但他清清楚楚,不会被绊倒的。他欢快地走着,想着就要出城,心里高兴起来,竟吹起口哨。路上有认得他的说沛生你要到哪里去,看好路莫跌倒。想想他是瞎子,看啥路,也就笑起来。听到卖凉粉、卖椒盐饼子的吆喝声,他很想停下来。凉粉是出名的炎山凉粉,这种凉粉是用豌豆做的,做的工序很复杂,泡豌豆、推浆、过滤、柴火加热,必须用桨状的木片不停搅动,搅得越好,凉粉越好。这种凉粉还得趁热吃,冷却后,切成几尺长的条都不会断,可以拴着甩,可见这种凉粉筋道之好。他好久没吃炎山凉粉了,他太想吃了,兜里有几块钱,可他舍不得用,这钱来得不易呵,打空锤也是要劳力的,他的手现在都还在疼呢。他要把钱用在最该用的地方。
一到坡腳就出城,坡脚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河,虽然小,但水清澈,鱼虾多。过去这里是他的乐园,他常来捉鱼摸虾,不要什么工具,一只烂撮箕就行,看准了,猛地将撮箕撮进去,抬起来,就是好多的鱼。鱼不大,大的一拃长,这种鱼煎了很好吃。
他在水边站了好大一会儿,听见风被苞谷叶子撕碎的声音,听见柳树摇曳长发的沙沙声,也听见小鱼吐泡吃水的声音,可他不敢多走一步,河里有深深浅浅的坑,跌倒了很糟糕。他感到有鱼游到他的脚踝,它们不停地碰撞,让他感到痒痒的。他突然很难过,他清晰地记得鱼群的模样,却再也看不见它们。他的心沮丧到极点,孤独无望到极点,想想真不该出城来,他只能蜷缩在逼仄的阁楼里,与黑暗孤独一起腐蚀时光。
小城和乡村几乎没有过渡,酒肆茶楼瓦舍之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苞谷地。他没有再走,像他这样走进去是出不来的。苞谷地茂密,苞谷秆比人还高,苞谷叶凌乱而锋利,会把人皮肤割破。他知道小河边有几座瓦窑,瓦窑是他过去的天堂,瓦窑边的泥池里永远有几头巨大的水牛在踩泥,瓦窑泥被踩得很黏,细腻而紧密。他们用瓦窑泥做各种玩具,他记得他做过最好的泥牛、泥马、泥狗、泥猪,还会做泥人,做好藏在大石下、树洞里。有一次一个画画的年轻人见了他的泥塑非常惊讶,说他有搞泥塑的天赋,还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学画。这个年轻人是小城一所学校的美术老师,他竟然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的画。这位老师对他期望很大,说照这样下去考取美术学院是没问题的。可没有多久,他的眼睛却意外失明了,一切美好的东西离他而去。他很想再去做一次泥塑,凭感觉,能做成什么算什么,可他摸索到泥池边,发现泥没有了,成了一个杂草丛生的水塘,杂草下面还是有泥的,他弯腰下去摸了一捧出来,臭烘烘的稀泥,他赶紧去河边洗了手,很失落,很惆怅。再不可能做一次泥塑了。
瓦窑是他儿时的乐园,那时,他常去看烧瓦的做坯、做砖、做瓦、装窑,装了窑烧了火,瓦窑像个巨大的烘笼,上面腾腾冒着热气,竟有青草摇曳在热气中。瓦窑是废弃了,巨兽样蹲在苞谷地里,炉膛的火熄灭了,像他枯寂的眼睛,没有火焰的跳动,没有鲜红的、蓝色的、红色的交织在一起的光,没有呼呼直蹿的声音,只有黑暗和呆滞。
这个夏天多雨,他在小阁楼里感到风雨飘摇的惊恐,听见雷电交加、互相撕裂的凶残,听见坡上、坡下小城的无数房屋像暴雨驱赶在一起的羊群瑟瑟发抖,他还听见坡下小河边的瓦窑,像刚刚熟透的黑色大馒头,腾腾冒着热气。他想起有一次逃学被父亲的竹棍打了逃出来,他在瓦窑口蜷缩着,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惊恐不安,紧紧贴近炉壁,冷得瑟瑟发抖。正在这时他听见高而凄厉的叫声,是爹和娘冒着大雨找他来了,他像被狂风从树顶吹落的小鸟,刚起身就被娘捂在怀里。
多雨的夏天万物蓬勃,他拨开窑洞口的杂草试着钻进去,废弃的瓦窑再也没有光热,窑洞里潮湿而充满腐败的气息,像一个衰老颓败的身躯,再也不能庇护人、给人温暖,里面有到处乱窜的老鼠,他感到恐惧和厌恶,还有嗡嗡乱飞的声音,有的甚至从他的脸上、额上摩擦而去,他知道那是蝙蝠,一种状似老鼠有黏稠汁液的很讨厌的东西。
走出窑洞,他的心情好起来。风穿过苞谷地,带来庄稼和青草和各种植物的浓烈气息,苦蒿的气息特别浓郁,让人有种夜里点蚊香驱蚊的感觉。他知道此刻天很蓝,云很白,小河很慵懒很清澈,蝉鸣此起彼伏,还有不时冒出来的蛐蛐声。这一带的蛐蛐个头小,但很强悍,特别能打斗,他知道在瓦窑背后的土坡上,那里的蛐蛐特别强悍,就是脚被卸了翅膀被咬掉了,也还要继续打。有的对手不是被打跑的,是被惨烈的场景吓跑的。
他曾经捉过许多蛐蛐,他能循着声音找到蛐蛐的栖身之所,有时看见一个小小的洞口,他就知道这是蛐蛐洞,就知道这个洞还有没有出口,先堵住出口,用长长的狗尾巴草去捅,一捉一个准。他不喜欢斗蛐蛐,尤其不喜欢打斗得惨烈的下了赌的斗蛐蛐,看见被卸了腿的蛐蛐,他就隐隐地感到自己的腿疼。他只喜欢捉蛐蛐的过程,喜欢畜养蛐蛐的乐趣。他喜欢把苞谷秆捣空,两头用艾草堵起来,就可以装下一个蛐蛐了。有时他拥有几十节苞谷秆装着蛐蛐,他用线拴了挂在脖子上,拿到城里的箭道广场去卖。放了学的小学生最喜欢买,一角钱一个,拿回去他们可以玩几天。现在,听得到蛐蛐叫,但他无论如何是捉不到蛐蛐了,它们随便一蹦跶,他就找不到了,更别说在洞里掏蛐蛐了。
他呆呆地坐在河埂上,两只眼空洞灰白,看不出他内心的情绪。此刻,他内心是孤独、寂寞、惆怅和失落万分的,世界对他来讲成为记忆,万物万象,宇宙,星空,小草,昆虫,依旧存在,而他却见不到。在夏天的夜晚,他曾跑到城外,穿过苞谷地,爬上土丘,看见过陨落的星星曳着长长的尾巴,瞬息消失。看见荒草丛中的萤火虫成群成群地飞舞,漆黑的夜空中它们像小小的灯盏,散乱无章地织出了好看的画卷,他曾和小伙伴捉了许多萤火虫用一个玻璃瓶装着,回到家把灯熄了,看玻璃瓶里的萤火虫能不能照着写字。一切美好都离他而去,他只能与黑暗与孤独寂寞为伴,活着仅仅是活着,活着并且成为负累。他害怕人们的厌恶和嫌弃,也害怕人们的同情和赠予。当听到“这娃儿可怜了,眼瞎了,爹妈死了,咋个活”的话时,他心里很难受也很抵触。隔壁的王四婶不时拿些吃的东西叫娃娃送过来,说给你瞎哥哥送过去,也不晓得几天没吃东西了,死活都不晓得。死娃娃些,你们再淘气,把爹妈气死了,看你们咋个活。他想他就是要活,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不比别人差。他在黑暗中学会了洗衣,学会了做饭,切菜时他好些次切伤了手,吮着手指上又咸又腥的血,他伤心落泪,等好一点又摸索着切起来。经过一段时间,他的刀法熟练了,得心应手,再也不会伤着自己,还可以把洋芋丝切得比火柴棍细。炒菜是门学问,火大火小他是看不见的,炒生炒熟全凭感觉,他经常把菜炒煳或者半生不熟,放盐放作料更难,常常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辣了就是苦了。他耐心地摸索,尽管只有简单的菜,几个洋芋、一棵白菜、一块豆腐、几只茄子、几只莴笋,他都要力求做到最好。日子黑暗,但生活不能黑暗;日子枯寂,生活不能枯寂;日子焦心,生活不能焦心。
他的阁楼上简得不能再简,一桌一床几个凳子,一个茶几。简归简,但他要求干净整洁,家具和地板是常常擦拭的,他要下楼去巷口公用自来水亭提水。别人见他一天提好几次,走得磕磕绊绊,提得泼泼洒洒,说少提点,你用得了这么多水吗?他笑而不答。楼下店主说人家是擦家具擦地板哩,比你我还讲究。他听出嘲笑的意思。有人说擦得干净吗?店主说我去看过哩,比镜面还干净。人家说白费力,有啥用?这话的意思就直白了,意思是你一个看不见的人这样做有意思么?你看得见么?看不见,擦和不擦有多大区别,还用得着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擦吗?他不作答,默默地提著,走得趔趔趄趄,洒得飘飘扬扬。
冷暖自知,日子是自己过的,该咋过自己过,用不着听闲言碎语,盲人的世界只有自己知晓,盲人的日子只有自己安排,即使看不见,日子也要过得闻得着摸得到看得见。
起风了,他嗅到了大风潮湿的气息。太阳炙热,苞谷地里有焦煳的气味,树木青草有枯萎的气味。大风拂来,先把大地的热浪吹去,然后才会下雨,这仿佛是把滚烫的茶壶吹冷,然后再用水冷却,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巧妙而贴心的。他走到砖窑边,此刻雨还没下,今年雨水好,废弃的瓦窑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蓬勃、葳蕤。大雨将至,土地返潮,他嗅到了浓烈的苦蒿味、野蔷薇的花香,还有不知名的花香。瓦窑的边缘长得更是茂盛,他心生欢喜,用手去摸那些野花野草,牵牛花是凋零的,摸着就是软耷耷的。他知道牵牛花是早上开,蓝的、红的、粉红的,凝着露水,煞是好看。他摸到野蔷薇了,他的手被扎了一下,野蔷薇是有刺的,他抓住一枝,这样就能寻找到花,也不会扎手了。枝上的野蔷薇开得真是好,一串一串的。小城管野蔷薇叫“七姊妹”,它的花骨朵都是七个一组,一组一组的,开起来真是热烈,绚丽多姿。蔷薇花有小茶盅大,润滑、光洁,手感很舒服,深深嗅一口,幽幽花香沁人心脾。
他在花草上探视,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肉肉的小虫,他心里大喜,这是萤火虫呀。它们白天蜷缩在草丛中,花叶的背面,到了晚上全都出来了。它们像去参加盛大的灯火晚会,难以计数的萤火虫组成一个一个的光圈,在夜空中游弋,一个一个飘忽不定的光圈,把黑夜装扮得神秘而绚丽,深邃的暗夜有了这些光圈的装扮,变得生动活泼。
他激动起来,萌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使他欣喜不已。他去苞谷地里用小刀割了一棵苞谷秆。他把苞谷叶撕去,用小刀切了几截苞谷秆,把里面捣空,又扯了些艾叶堵住,他要像装蛐蛐一样把这些萤火虫装进去。他顺着花叶草丛摸去,捏到一只萤火虫,他小心翼翼地装进苞谷秆,萤火虫小而柔软,稍不小心就会伤害到它们,手指对它们无异于两座大山。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它们虽在休眠,却也异常敏感,稍有响动和震感,它们就急速地逃离,或从叶片的这一头逃到那一头,或跌落到地上再慌乱地逃窜。这些在以前对于他都不是难事,可现在他啥都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凭心灵感应。他很快就掌握了萤火虫逃离的规律,如果不能一次抓住,就迅速地截住长长的叶片的下端,轻轻地准确地将它捉住。
抓的速度很慢,但他还是满心欢喜,他在心里说,萤火虫萤火虫,跟我回去吧,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就是想看你们在夜里点亮的灯,天亮了我就放你们走,好吗?虽然很费劲,但他还是捉了十几只萤火虫。他想,再捉几只就行了,太少了没有光团,没有气势,太多呢,又不容易捉。
正当他想象着萤火虫绚丽多姿、熠熠生辉的景象时,他跌倒了。平时他是很小心的,走路时都是先用一只脚试探,没有障碍没有危险再走,可他一门心思在捉萤火虫上,忘记了试探,就跌到了一个很深的坎子下,坎子齐腰高,下面是丛生的杂草和荆棘。他跌得很重,手和脸都被荆棘划破了,火辣辣地疼,手臂上还冒出血珠,咸咸的一股腥味。他用手抹去,这种伤对他不算什么,成为盲人后他不知跌了多少次。有一次从石坎上跌下来,脚脖子扭上了,肿得老高,并且错了位,是巷里的草医生给他复位的。这位草医生不用啥止疼药,只是让两个人紧紧地按住他,咔嚓一声就扳回来了,然后敷上捣烂的草药。他虽然疼得大汗淋漓,疼得钻心,但咬着牙坚持,一个多星期也就好了。这次跌下高高的土坎,只是被荆棘刺伤,并无大碍,他没感到撕心裂肺的疼,脚和手也灵活自如,他慢慢爬起来,摸索着去寻装萤火虫的苞谷秆去了。
晚上弄完吃的,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他去整理床铺,放下白色蚊帐。洗漱完毕,习惯地站在窗前,夜风习习,白天的暑热一扫而尽,绿色的窗帘随风飘曳,轻拂着他的脸,他心情尤为放松,感到了生活的美好。他失去了很多很多,他在黑暗的深渊里艰难地活着,他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他忍受着讥讽和同情,他饱受孤独和黑暗,但他心里揣着光亮,揣着梦想,揣着温情。他随时在心里勾勒失明前的景物,以前觉得平庸和无趣的东西,现在变得弥足珍贵:以前上学时出门看到满天彩霞,他从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为之心动;以前看到逼仄的小巷,一个接一个的店铺和小摊,各种各样的人,只觉得灰扑扑乱麻麻,现在才觉得它的生动和鲜活;以前巷口空地的大柳树,柳树下拉二胡的老人,奔跑追逐的小孩,用一个大簸箕支着打叶子牌的老妇,只会让他觉得灰暗和无聊,现在这一切都是那么生动和鲜活。现在就是吹得满地落叶、灰尘漫卷的晚风,他也觉得无比亲切,无比温馨。
能有一扇窗多么美好,窗是他心灵的窗户,是他与外界联系的通道,是他感知世界的桥梁。站在窗前,他神思飞扬,思绪扯得很远很远,思绪也收缩得很近。他能感知到小城的那座古塔被落日熔在熊熊的火焰中,熊熊的火焰在古塔周围欢快地跳跃,古塔铁灰色的冷艳让它岿然不动,跳跃的火焰渐渐缠绕上身,静与动,热烈与冷艳,让人惊叹!他能感知乌泱泱的一片乌鸦正在小城唯一的公园前那几棵白杨树上空盘旋,那几棵白杨树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每棵树要几人才围得住,几棵树的树冠连结纠缠,遮住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下有个青瓦木柱的水亭,水亭下是一个很大的石砌的水池,那是全城人的饮用水。他经常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去那里挑水,水亭前有一大片茂盛的灌木丛,那是他们儿时的乐园。乌鸦是小城的一道风景,没有谁会觉得乌鸦是不吉祥的,成百上千只乌鸦在白杨树上空盘旋,黑压压一片,何等壮观。人们不知道它们白天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是成片地飞走还是分散觅食,但人们知道它们必然在暮色笼罩的时候就回来,它们的叫声聒噪而热烈,成百上千的乌鸦和它們的叫声,是小城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他曾经用弹弓去打伤过一只乌鸦,他遭到了大家的咒骂和嫌弃,后来他和大家一样,哪天不见乌鸦归来就心戚戚的,乌鸦和乌鸦的叫声装点了他的梦乡。站在窗前,他依然听得到乌鸦的叫声,乌鸦像云彩在他脑子里盘旋。他不知道这群乌鸦是什么时候聚集于此的,从父母的口中他知道至少伴随了几代人,直到如今,那几棵巨大而苍老的白杨树依然还在,那群乌鸦也不知是第几代的乌鸦了,它们依然眷恋这几棵老白杨,依然以强大的阵势和巨大的声浪盘旋于小城的上空,它们依然不管什么原因决不迁徙,为小城增加热辣辣的气息。
他凝神倾听乌鸦盘旋和聒噪的声音,小城虽然有了变化,拓宽的街道上也渐渐多了一些小车,小车的鸣笛和乌鸦的聒噪并不冲突,它们会因汽车的尖叫而飞离小城一会儿,很快又飞到小城上空,飞到白杨树那儿,像黑色的云彩伴随着五彩的落日余晖,绚丽之中多了沉稳。
此时巷口已经清寂,他知道那几盏白色的灯仍然亮着。小城的变化是很慢的,节奏也慢,但毕竟在变化着。以前巷口空地上是没有灯的,也没有用石头做的石凳,一到夜里这里就黑漆漆的,那时他还没有这个宽大敞亮的窗子,更没有绿水漾漾的窗帘,每到傍晚他就抬个凳子坐到巷口,傍晚巷口的空地是最热闹的,大柳树下有卖冰水的,卖炒瓜子炒蚕豆的,还有任何时候都少不了的酸萝卜,这是小城市民最喜欢的小吃,抵不了饭,但解馋。
那些年小巷空地里没安灯,每天傍晚空地里是很热闹的,吹牛谈天、拉胡琴吹笛子的,摆摊卖零食的,小孩追逐嬉戏的,小巷充满热腾腾的生活气息。夜幕降临了,人就渐渐稀少了,有月亮的夜晚还好,总有稀稀疏疏的人停留在小巷的空地。自从失明后,他更加珍爱这种生活,总要抬个小凳子在门口或者到大柳树下,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得见的。他用耳朵捕捉一切,哪个小孩摔倒了,哪个下棋的为一个棋子和谁争吵了,他都清清楚楚,他虽不能参与,但总能融入。但到了阴天,天幕低垂,黑夜沉沉,尤其是雨季,阴冷的小雨下个不停,夜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巷和小巷口的空地就一片死寂,连风吹柳树叶片掉落的声音都没有。
前些年,小城完全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边远小城,没有工业,小城只有手工业,补锅的、打铁的、钉马掌的、皮匠、裁缝、修自行车敲洋皮桶的、打草席的,再早一点还有用织布机织土布,用青、靛、蓝染布的染坊,完全是一副农耕社会的景象,市政建设根本谈不上。小城的几条主要街道是青石铺就的,其他的就是土路了,年长月久,坑坑洼洼,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浆遍地,湿滑异常,稍不留意就是一个大马趴。
这样的夜晚,他是睡不着的,坐在门口茫然地听雨声,小巷寂寂,雨声飒飒,很是凄清。他内心涌出许多惆怅,很多感伤,感叹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盲人,感叹自己做不了事,成不了家。年纪渐大,对男女事他也逐渐上了心,但像他这样连自己的生活都自顾不暇,更谈不上男欢女爱、娶妻生子。年纪轻轻,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这一生如何度过?前途茫茫,雨声凄清,叫人心生忧愁。突然,他听到“噼叭”一声,有人在雨水中跌倒了,跌倒的人哼唧着,说,妈的,连盏灯都没得,黑漆嘛咕,害人呀……哟,老子脚脖子扭了,膝盖出血了,明天咋个去拉车呀……他听了,心惊胆颤。半夜三更,细雨飘飘,这人真是倒霉,看来跌得不轻呢。每天夜里总有人行走,有的有急事,有的是醉汉,有的刚做完工回来,总会有人跌倒的。小城居住条件差,老旧的房间是没有解手的地方的,只有一个公厕在小巷口的角落上,男人还可以壮着胆出来,女孩就不行了。有的人家用尿罐,有的人家把煤灰铺在地上,解在上面第二天撮了倒掉,弄得屋里总有一股尿臊味。
他想是应该有一盏路灯了,可这事没人管,谁来安呢?这事跟他没有关系,他一个盲人,白天和黑夜都没有区别,何必操这个心。可想想小巷人家对他可没少关照,都是老街坊,都熟悉得很了,小城民风古朴,有个大事小情,都互相关照。他成盲人,父母死了后,大家对他更加关心。逢年过节,总有人家怕他孤单难过,总要叫上他去,他自尊心极强,总是拒绝人家,人家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勉强,但会送上一些做好的菜,叫小孩热腾腾地端到他的屋里。他爱干净,衣服被子都是自己洗,但衣服破了就没法了,他曾尝试着自己补,无奈眼睛看不见,把手扎得鲜血直流,左一针右一针,针针扎在肉上,疼得他把衣服扔了,用嘴吮着流血的手指。
总有巷里的大婶大嫂会喊住他,让他坐在身边,低下头为他缝补裂了口的衣服,边缝边和他说话,问长问短。他心里温暖极了,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有时神思恍惚,觉得母亲真的回来了,那语言,那动作,那气息,让他又温暖又伤感。他太想待在她身边了,这种温馨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也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会在他背后喊“瞎子瞎子,走路拄棍子,跌倒吃鸡屎”,这时总有大人追出来,骂短命儿子你嘴痒呢,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娘今天让你晓得厉害,看你还乱喊。接着就听到小孩的尖哭,听到竹条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他站在原地,说秦大婶娃娃不懂事,不要打了,说他两句就是。秦大婶说短命儿子嘴痒得很,一天乱说,昨天喊他们老师绰号才遭一顿打,今天他又乱喊了,不能惯使,以后还得了。他看也看不见,拉也拉不着,心里干着急,直到有人来才拉住她。
他请了人来,把电线拉到门口的柱子上,人家奇怪,说你接电线做什么……言下之意,你一个瞎子,点灯和不点灯有啥区别,他说你别管,拉就是了。
自从有了这盏灯,小巷口和小巷这片空地就豁亮了,尤其是月黑风高漆黑一片的时候,尤其是细雨霏霏泥浆遍地的晚上,人们有事外出或者上厕所,都看得清路了。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抬个凳子坐在门口,听见有人出门,听见脚步声,他就会说慢点呵,路滑得很。走路的人感动,说天不早了,你咋个还不睡?有人解完手回来,还会踅过来和他聊一会儿天,递烟给他,他不抽,人家就说沛生你快二十了吧,该说媳妇了。他苦涩地笑,说你看我这样,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说啥媳妇。人家说不要灰心,也会有条件差不多的,等遇到了给你说一个。
这盏灯就这样孤独而温暖地点亮在漆黑的寂寂的夜空里。时间长了,大家觉得不应该让一个盲人来承担电费,议了一下,就决定每家出一个月的电费,巷里人家多,这也就不成负担了。他们去和他讲,他坚决不同意,说大家对我的关照还少吗?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就由我出了,再说,我也需要灯哩。大家不明白他为啥需要灯,他说你们看得见路,我也看得见了,省得每晚听见有人跌倒的声音,我难受哩。
4
夜深了,寒意渐浓,他关了窗子。临睡前,他放下蚊帐,把竹筒里的萤火虫小心翼翼地放在蚊帐里,然后上床睡觉。他听见萤火虫轻轻滑翔的声音,听见收敛翅膀停在蚊帐的声音,听见一只接一只在蚊帐里飞翔、碰撞、嬉戏的声音。他眼前一片漆黑,在漆黑的漫无边际的空茫中,他眼里出现了绚丽的星空,寂静黑暗中萤火虫漫天飞舞,一盏一盏的灯火飞舞旋转,犹如浩瀚天际的星星,闪闪烁烁,互相辉映。他“看”得心花怒放,仿佛进入童话世界。
天亮了,他打开蚊帐,打开窗子,他轻轻地挥着手,那些飞舞了一夜的萤火虫,悄悄地悄悄地,飞到窗外去了……
渐渐地,小城热闹起来了,先是有人家把临街的门店做了装修,卸去木门木板壁,用砖砌了门框,装上天蓝色的玻璃,还装上了卷帘门。还来了不少四川人、温州人,他们租下门面,几间连在一起,装了天花板,安了大吊灯,地下是雪白的瓷砖,玻璃柜台摆满小城人少见的东西。这种门店很有特色,房子還是原来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有的甚至歪斜了,残破的瓦沟里长满蓬勃葳蕤的青草,有的瓦沟里还长出青青的苞谷,苞谷结穗,红红的璎珞样的须,像点点脂红,孤傲地在天空剪了张剪纸。燕子依旧在檐上筑巢,依旧斜斜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低飞,但毫不影响小城一天一个样的变化。小城有了录像厅,有了洗头屋,原来的理头摊子被理发屋替代了,原来一面掉了水银的镜子、一个火炉一盆热水、一副理发挑子的剃头匠败下阵来,退到小巷的空地上。他有他的顾客,都是在他手里剃了很多年头的老顾客,他们喜欢他慢慢地理,喜欢他用锋利的剃刀修面,喜欢剃刀在脸颊上行走的声音,还喜欢他捏肩捶背采耳,这些洗头屋会吗?小城有了洗脚屋,有了桑拿,有了按摩,除了那些啥泰式、韩式、中式的按摩外,还有了盲人按摩店。
沛生被人介绍到一家盲人按摩店去学按摩了,这家按摩店的老板也是个盲人,浙江来的。他的按摩店同样重新装修了,有大玻璃门,有雪白的墙壁和吊灯,地面也是瓷砖,四张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和被子。来这里按摩的,男女都有,多是腰肌劳损,筋骨酸疼,血脉不畅,一身不舒服的人。老板手艺好,按摩很到位,态度极热情,生意就好。他招了个女徒弟,是个盲人姑娘,叫若兰,生意好时,人手还是不够,于是又招了沛生。
沛生喜欢这里的环境,喜欢这里的人和气氛,他虽然看不见店里的装修,但他感受得到。他喜欢小巷,但厌恶小巷的灰尘、垃圾和泥泞,他喜欢店里的气氛,老板喜欢音乐,闲暇时会吹上一阵笛子,会拉一阵二胡,他笛子和二胡都很精湛。一曲《春江花月夜》,让他想起了一轮橙黄的月亮,想起朗朗的晴空,轻轻的流云,轻拂的大柳树和小城唯一的一条叫利济河的河流。利济河河面不宽,沙滩洁净,菖蒲摇动,野花乱开,他想起这条有三道石坝,流水潺潺、卵石清洁的小河,想起那些捉鱼摸虾,折柳做帽,从堤坝上飞身鱼跃的美好生活;想起骑在青牛背上吹着竹笛在堤上慢慢走过的牧牛少年,他的心温暖而湿润。一曲《二泉映月》,瞎子阿炳的命运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如泣如诉、如歌如吟的辛酸述说,人生的沉浮,命运的坎坷,世事的无常,人间的炎凉,令他动容,令他心酸。他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那是先他而来的盲人姑娘若兰。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知道这是个勤快而善良的姑娘。她的家在邻县山区,父亲腿残疾,母亲是盲人,三个弟妹,她是先天目盲,家里的贫困,日子的艰难,是难以想象的。后来一个在小城做事的远房亲戚看到了盲人按摩店的招人启事,就把她带了来。来到这里,她觉得简直就是进了天堂,环境舒适,老板和蔼,包吃包住,她还有了有生以来头一回一个人住的小单间,让她高兴得要死。她人聪明、善良而勤快,来了半年就可以独自按摩了,她单纯而热情,按摩很细心,来找她的顾客逐渐多了起来。尽管如此,师徒俩仍然忙不过来,这才把沛生招了进来。
吃饭了,若兰姑娘从厨房走出来。他早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有煮红烧肉的浓郁的气味,有炒糖醋辣椒的酸甜味,有腊肉的香味,还有煮老豆皮,蒸老南瓜,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他惊讶于若兰看不见什么东西却能把饭菜做得这么好吃。若兰说心里看得见眼里就看得见了。她从小做饭做菜、剁猪草、洗衣服、带弟妹,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手上、脸上、身上有多少伤痕,终于可以和明眼人一样了。
若兰说,哥,我晓得你个子高高的,模样也端正,就是走路时左脚轻,像崴了一样,右脚重,像踩倒东西一样。他说你咋晓得的,你也看不见我,咋能走路姿势也晓得?若兰说别人用眼,我用心哩,你来了我观察就清楚了哩。沛生心里一阵感动,一阵温暖,果真是个有心的姑娘,她是用心把他的一切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呵。师傅忙,就让若兰先教他,若兰说这咋行,我才学到一点皮毛,不要把沛生哥带偏了。师傅说没得问题,你都可以独立操作了,带他是没问题的。师傅知道两人的情况,也想成全他们,让他们有更多熟悉的机会。
自然而然地,两个苦命的人渐渐好起来了。起先,若兰还在犹豫、徘徊,她的命运实在太苦了,现在才稍微好了起来,她不敢轻易托付于人。在山区,女人的命尤其不好,嫁错了人,不仅要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苦活脏活一起做,还要遭遇暴力。男人在外吃酒赌钱,还把老婆当牲口,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那样的日子她是实在不想过的。等观察了一段时间,她觉得沛生是可以信赖的。
有一天她接到电话,说她寄来的钱收到了,让她不要寄了,留着钱买点衣服穿,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很惊讶,最近没寄钱呀,不是才寄过不久么?怎么会寄?想了一阵,终于想起这是沛生寄的,沛生第一个月拿到工资,还给她买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熊,她好喜欢,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东西给她,第一次有玩具。没事的时候她总爱把小狗熊抱在怀里。她很感谢他,他说不用谢,还有惊喜哩。果然,他把工资的一半寄到她家里了,再三问,他才说你家里人多,弟妹又要读书,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没啥开销。她听了心里又苦涩又感动,说你也该攒点钱,以后要用哩。说完她的脸倏地红了。
她病了,急肠性炎,疼得满头大汗,是师傅和他把她送到医院的,到医院后师傅回去了,店里不能没有人。他日夜不离地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他摸索着去为她买稀饭、豆浆、牛奶、面包,尽管吃不了多少。他还摸索着到水房去为她洗弄脏的裤子,这是多么让人难为情的事,他全做了。她心里那个温暖,那个激动,趁着没人,她抱住他的头,狠狠地亲了一口。
说到他的房子,他作了简单的描述。她说阁楼不大,可以住了,下面还是继续租吧,等以后……她说家具少可以添,但要有个窗子,有个大大的窗子才好呵。他想她咋和他想到一起了,谁也不会想到盲人会需要窗子,要窗子干吗呢?白天和黑夜,屋里和屋外,星星和月亮,落日和余晖,对他们有啥含义。可他们就是想要拥有一个又大又亮又通风透气的窗子,就是想在窗子前伫立观望,观望落日余晖,观望晴空万里一线划过天空的归雁,观望小城万家灯火、炊烟袅袅,观望小巷空地前的大柳树和大柳树下的世俗生活,看老人吹笛、拉二胡,看卖瓜子、炒花生、酸萝卜的小摊前的热闹景象,尤其是小孩子们的奔跑追逐。谁说他们看不见呢?只要心里有万般景象,只要心里还有对生活的渴望,这一切都是看得见的。
正当他们规划着自己的美好的生活,像蚂蚁搬家一样往阁楼里搬家具,正当他按若兰的心愿把窗帘换成天蓝色的纱帘时,他们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人要在他们窗前、临近巷口这片空地上修房子。
这个修房子的人正是当年追着他喊“瞎子瞎子,走路拄棍子……”的那个人,这人也算有本事,书没读成,但混世界还是蛮有本事的。他小小年纪就走南闯北,到深圳打过工,到广州贩过牛仔服、电子表,赚了一些钱就随人到小城北面的野猪箐开小煤窑,开煤窑是很危险的,也是很赚钱的,这几年他赚得盆满钵盈,就想买田置地,兴家立业。田他是不会买的,他要修一幢高大的洋房,一楼做餐厅,设多个雅间,卖高档精致的餐食。这几年,小城像沉睡了很多年的人,从灰蒙蒙的历史尘埃中苏醒过来,抖落一身灰尘焕发出无限的勃勃生机。小城里冒出了很多有钱的人,他们要有一个高档的消费场所。二楼做舞厅。三楼放录像。录像在小城正是个新鲜玩意儿,小城的不少背街小巷都有录像厅,这些录像厅极其简陋,把堂屋和房间打通,放十几张长条硬椅就可以了,门口用一块厚厚的门帘挡住,里面人头攒动,生意火爆。这些地方环境太差,空气混浊,治安也不好。这人要修一个高档的录像厅,里头放软沙发,还免费提供饮料,不少有钱人正需要这么一个环境。
沛生急了,这栋房子修起来不是彻底遮住他的窗子了吗?他还幻想着和若兰站在窗前,任轻轻的南风吹拂,看远处的落日余晖,看绚丽的天空中城西边的那几株巨大的杨树,看乌云般的旋风样的乌鸦群,看渐渐亮起来的小城灯火,看灰蒙蒙的青瓦中间冒出来的洋楼,看巷口空地里的大柳树和柳树下的人间烟火。这还能看见吗?徐徐吹来的风还吹得进来么?剩下的,就是乒乒乓乓武打片的惊悚声,就是嗲声嗲气的录像声,就是昼夜不息的歌舞声和划拳猜令的叫喊声。这日子,还能过吗?
沛生去找要修房子的人,他找了好些次都找不到,找到他老娘时,这个老人认识他,说你找他干啥?他经常不归家,我都两个月没见过了,你是找不到他的。老人和蔼,听了他讲修房子的事,老人说这事我也管不了,他要做的事谁也阻挡不了。现在有了钱他就狂得很,叫他不要修他偏要修。沛生失望地走了,他想一定要阻止他修房子,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可以想象,沛生的寻找之旅是多么地艰难,尽管他对小巷这一带很熟悉,可小城其他一些街巷他就不是那么熟悉甚至不熟悉了。这个人是不大会在小城的偏街僻巷或者是一些小酒馆、小录像馆出现的,他会在啥地方呢?沛生跌跌撞撞地走,到处打听,也不晓得跌了多少跤,跌得鼻青脸肿,一身灰尘。若兰心疼,说你不要去找了,他坐着小车,一会东一会西,咋找得到呢?更何况他不会去那些小街小巷、小酒馆的。他说不找咋办?我不能让他修起房把窗子遮了,窗子遮了听不见风,见不到雨,见不到大柳树,见不到老人和小孩,我就真的瞎了。有窗在,我的心还是活的,眼还是亮的。若兰说我也喜欢窗,在我的老家,房子低矮破烂不说,还不开窗,房间又闷又热,气味难闻,我说爹开个窗吧,他说开窗干啥?没窗安全。我是多么渴望有个大大的通风敞亮的窗子呵。他说,我们有窗子了,可是又要失去了。我不能讓它失去,我必须阻止。若兰说,找到了也没用的,人家一定要修呢?你阻止就是断了人家的财路。他说无论如何我就是要窗,要有自己的透风敞亮的窗哩。
在别人的指点下,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人,这是在小城闹市区的一个新修的茶庄,外面车来人往,热闹非凡,里面却很安静、温馨。那人很惊讶,说,沛生哥你咋来这里了?找我有事?他是听她老娘讲过沛生找他的事的,他毫不在意,说他一个瞎子要窗干啥?他妈说他怕是嫌闷,要吹风哩。他说又不堵他的窗,照样可以吹风的嘛。他妈说是呵,只是遮了窗,照样可以通风透气的呀。
沛生见他客气,并不像人家说的他成了暴发户就横着走路,一个城市都容不下了。他讲了窗的事。那人说沛生哥我修房没碍你什么呀。图纸上是离你那房还有一尺的距离哩。他说是没占我什么,但你那房一起,我啥都看不见了。他这样一讲,屋里的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了,笑得很狂野,笑中的嘲讽之意明显透出来。他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不消说都是发了点财的小包工头之类。那人说笑啥笑,笑个鸡巴。那些人立即哑了口,那人说沛生哥,我们街坊几十年,我这人这几年虽然发了点小财,但我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就说这修房的事吧,本来我也不想修,可是北城办事处领导找到我,说我们北城太偏僻太落后了,人家西城南城发展多快,各种新建筑不断出现,各种餐饮、娱乐、购物都有,我们这里太冷清了。他们找到我,要我起个带头作用。你那窗子的事,本来作用也不大,但我还是要补助你两千元。沛生知道两千元不是小数目,有的房子几万元就可以买到,但他不是为钱,更不想让人觉得他想讹人,他是盲人,更容易引起大家的怀疑,盲人更要有尊严。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钱我一分都不要,我只是需要一个通风透气,看得见外面的窗子。那人又笑出了声,说那你说该咋办?我修房子又没占你的地基,我修房的手续是齐全的,我修房是响应政府号召,为繁荣家乡做点贡献。要说钱么,我也赚得差不多了,不在乎赚这点钱的。沛生听得一头雾水,他讲得头头是道,不是为了赚钱,人家是为小城做贡献呢。
他疑惑地回来,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好好的窗子就要堵住了,这窗于别人而言可能不是很重要,有两千元的补助肯定心满意足的了,可有谁知道窗子是他最重要的通向外面世界的心灵通道,是他孤独茫然、凄清无助的温润心灵的所在。但那人讲得那样信誓旦旦,那样顾全大局,为发展他们这一片经济作努力,又让他感到茫然。果真是这样,他不就应该做出些犧牲?
走到巷口空地,他听见有些人站在他家楼下的地方在讲话,见他来了,他们说沛生你知道要在你楼下修房子的事吗?他说知道的。他们说人家在你楼下修大洋房了,齐着你的房檐修,你不怕遮住你的窗子么?他说咋不怕,我去找过刘贵生了,他说是政府同意他修的,是为了繁荣我们这片经济的。巷口空地里的人说,这是糊弄你的,繁荣经济?怕是繁荣他们的腰包吧。这块空地是自古就有的,为啥留空地?到处是房子,总要留个透气的地方吧?空地不是哪一家的,也不是办事处的,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拿给私人建房?听说是办事处和刘贵生有协议,拿地入股,办事处分四成的利润哩。沛生听了很震惊,办事处咋能这样呢?这地是大家的,是老祖宗留给大家透气、纳凉的,凭啥为了分成就把地拿给刘贵生呢?凭啥就可以横空修一座房子,把我的窗子遮了呢?
沛生说那咋办呢?我也找过他了,他说给我两千元补助我没要。大家说他是拿钱收买你呢,你不要就对了,这种脏钱千万不能要,一定要抵住,不能让他得逞。沛生说要不我们一起去办事处反映,人多力量大。他这样一说,就没人搭话了,过了一会儿有人说这事还得你去说才好,呼啦啦去一帮人,人家还说是来闹事的。沛生心里有些不高兴,既然都说空地是大家的,为啥去反映就不愿了呢?有人说,沛生,还是你去合适,他遮住你的窗子,你透气的地方都没了,你是……那人还是机灵,怕说他是盲人他不高兴,伤了他的自尊。他说我去就我去,又不是找他们闹事,我只是反映问题。大家说还是沛生去好,你去他们会客气的。
沛生去了办事处,一个副主任见他来,招呼他坐下,还倒了一杯水,这个副主任是分管民政的,春节时还去看过沛生,沛生从来不给他们添麻烦,从来不提这要求那要求,所以对他印象挺好。副主任说这事你就不要管了,修房子是办事处同意的,是为了繁荣这一片的经济,你要顾全大局。再说,窗子对你……沛生知道他要讲什么,沛生说你们都认为我看不见,不需要窗子,其实……沛生讲了窗子对他的重要,讲了他在窗子前的种种感受。副主任说,沛生还是个诗人嘛,想象力挺丰富的。不过,建房这事是办事处定的,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你就不要管了。
沛生很沮丧,他晚饭都没吃就上床睡觉了,若兰说是不是病了,说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哟,咋这样烫,走,去医院看一看。他说没病,就是心里烦,然后把今天的事尤其是办事处的事说了。若兰说这事看来复杂呀,如果光是刘贵生,咱们还可以告他,说他侵占大家的地,如果是办事处同意的,这事就麻烦了,况且人家还有好处呀。他说我是不甘心的哟,如果我这幢房子被掀了,我也没啥说的,但堵了窗子就是堵了我的眼睛、我的心。说着伤心地哭起来。若兰说我何尝不是这样呢,但我们拗得过人家么,我俩都是盲人,无钱无势不说,光一天天找人就要命……算了吧,认命吧。沛生说不,我不认命,我们啥都没有了,一个窗子都不配有?我要告,到处告,明天我们请人写个告状信,我要去县政府,我要去找县长,就说我们的窗子,就叫“盲窗”吧,被人堵了。如果能解决最好,实在不行,开工那天我一定要睡在他们开挖的地上,哪怕被挖,被打……若兰说你真去了,我也去,我也不怕丢人现眼,我和你睡在一起。
沛生说好的,我感谢你,我们睡在一起。说着抱着她亲吻起来,两人都为这个决定激动起来,既悲壮,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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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中国中篇小说精选》《2001年中篇小说精品集》《中国30年改革精品集》《鲁迅文学奖作品集》《新世纪获奖小说精品大系》《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等书刊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14部文学专著。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版在国外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