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文学“故乡”

2023-07-06 05:51段爱松
绿洲 2023年1期
关键词:故乡书写作家

段爱松

作为20世纪90年代重要的新生代作家,出生于1969年的邱华栋,早在少年时就业已成名。迄今为止,更是写下了1000多万字的煌煌大作。但为什么依然没有像莫言、贾平凹、刘震云、迟子建、阿来、毕飞宇等人,不但有着自己的文学故乡,而且借助故乡形成了一系列鲜明的“传统故乡”写作特色,而是一直“在路上”,苦苦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故乡”呢?又或者是说,邱华栋已另辟蹊径,发现了另一种传统故乡之外更大的文学“故乡”,并完成着对这一文学“故乡”的独特书写与营造?

对于这种独特书写与营造,邱华栋有两段话值得注意,一是:“我恍然大悟,刘心武老师点醒了我,我必须、也只能够书写当下生活、城市生活、内心生活,我能迅速将正在发生的城市生活故事和意象、人物和场景都转化成具有审美形式的小说作品。从此,‘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就是我的书写方式。”二是:“我也不喜欢被看成是一成不变的作家,不断寻找新的写作资源,对于我很重要。写小说要非常具有创造性,我不喜欢重复,就经常换换写作的题材,左手写了当代的,右手就写历史的,也许,以后还会写写科幻小说和寓言小说、乌托邦小说、奇幻小说。这能让我一直保持写作的兴致,读者也会感到新鲜。”邱华栋甚至还曾坦言:“在文学的意义上,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不可能建立一个地域文化意义上的小说世界,就像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和‘秦岭那样的地域文学世界。”

不过,他接着又道出了更为重要的观点:“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很悲哀,也许吧。但也不一定。后来我发现,这也可能是我的长处,可以变成我的优势。我的‘故乡在跟着我走,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文学的‘故乡。我的文学‘故乡,就是我此刻所在之处。”结合邱华栋的人生阅历和创作经历,不难理解,其实他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文学坐标,也就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文学原乡。

从1984年,在新疆《昌吉报》上发表第一首诗歌,以及1985年发表在《昌吉报》的第一篇短小说《作家与小偷》(后收入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小说集《别了,十七岁》),到诗集《编织蓝色星球的大海》(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和小说集《鹰的阴影》(中国文联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等,纵观邱华栋37年多的写作历程,其心中真正的文学“故乡”,似乎早已融合在他的眼中、心里和笔下,并通过一种“百科全书式”的“融合性写作”,正创造着由无数个“文学小故乡”组合而成的“文学大故乡”。由于其创造性地持续书写,邱华栋已经在精神深广的阅寻、体裁多面的探寻、城市题材的拓寻、人间群像的找寻、侠义精神的追寻等方面,取得了卓有成效的“寻乡”成果,并在更大的框架下,熔铸建构着自己的文学“故乡”。

本文将以邱华栋“融合性写作”为基础,按照其藏书阅读、多体裁创作、城市题材写作、典型人物塑造、作品精神构建等方面进行一个简单梳理,借以窥探邱华栋为文学“寻乡”付诸的创造性写作努力,以及更大的文本后续价值和写作开拓。

精神深广的阅寻

对于邱华栋庞大写作体系建立的基础,不得不让我们首先把目光对准他那令人赞叹的巨大阅读量和藏书。作家朱山坡曾说过:“邱华栋就是一个视野开阔、重视写作资源建设和题材陌生化的作家,他每一次写作都试图要找到更高的坐标系,展示他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写作天赋。鉴于此,他注定是当代中国小说作家中的一个异数。”在《从“贾奈达”看邱华栋的写作资源》一文中,朱山坡提出了文学写作的“视野”问题,认为中国作家不缺乏“角度”,但缺乏“视野”,而邱华栋广阔视野酝酿的《中国屏风》系列:《贾奈达之城》《单筒望远镜》《骑飞鱼的人》三部曲,引起了文学界的惊叹,并在广大读者中间引起强烈反响。另外,长篇小说《正午的供词》《花儿花》《夜晚的诺言》《城市战车》《戴安娜的猎户星》《白昼的躁动》等也展示了邱华栋写作资源的丰富和把握题材的能力。当然,作为作家的评述文章,朱山坡只是把这个问题和现象提及了一下,尚未真正关联起邱华栋具有如此“视野”背后的推动力,也就是其巨大阅读量带来的精神深广资源,以绵绵不竭的力量,对其文学多样化创作的喷涌塑型。

《十月》执行主编季亚娅也作过如下评价:“邱华栋不是那种福楼拜意义上的写作者。他吞吐一切的当代心智胃口顾不上细嚼慢咽,享受激情与速度也不会与细节鏖战到厌倦。和巴尔扎克一样,他有比单篇作品写得好更在意、更伟大的事。享受观念、海量信息、庞杂与失控,这一篇的缺陷在另一篇打补丁就成了精品。”能吞吐一切,自然意味着胃口巨大,这需要底气,这底气从何而来?当然是邱华栋的长期浸淫书海的结果。此外,季亚娅在《远行者必有风景:邱华栋的世界地理学》一文中,还定义了邱华栋是一位有着清晰问题意识、惯于“集束式”思考的作家。自然,所谓“集束式”,没有强大的阅读学识背景,恐怕也难以成立和践行。

对于邱华栋之所以成为今天这般火力十足、全面开花的重要作家,姜红伟在其文章《邱华栋:华语文坛的梁栋》中,较为详细地进行了寻根问底。他从“坐拥黄金屋”写起:走进当今文坛最优秀作家、诗人之一的邱华栋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除了书之外,还是书:客厅里的书,卧室里的书,书房里的书。在这片用两万册各种版本书籍垒成的“江山”里,邱华栋俨然是一位坐拥黄金屋,手握颜如玉的“书皇帝”。邱华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读得天昏地暗。书籍给予邱华栋丰厚的学养与储备,以及宽阔的知识结构,此外,书屋的强大气场,或许也将无形的能量加持在邱华栋身上。

邱華栋的中学老师黄加震曾回忆:“小学时代的邱华栋,利用课余时间、节日假期勤工俭学,挣钱买书1000多本;升入中学后,他在州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只要有时间,他就钻图书馆,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口诵笔录,博览群书,建立读书卡片,收集文学信息,积累创作资料。他家的住房不到23平方米,住着两代人,为了不干扰妹妹学习,他常常在深更半夜捧着心爱之书,悄悄地站到路灯下,钻进他父亲的办公室里从中国的书读到外国的书,从古代的书读到当代的书,像一只永不知满足的知识精灵,纵横穿行在博大的知识海洋中,摄取、吸收、消化……”由此可见,邱华栋的童子功多么扎实,持续的阅读与热爱,也让邱华栋身上聚集了足够的“书卷之气”和阔达思维。

正是有了这样的阅读基础,使得邱华栋中学时便发表作品,后来被武汉大学免试录取。因为对外国文学,特别是20世纪文学的大量钻研,邱华栋一度成为先锋小说家,成为新生代作家的代表,造就了今天各体皆能的大体量作家。无怪乎刘震云也这样评价他的阅读量:“邱华栋是我读书的指导老师。在当代中国作家、诗人中,像他那么博览群书和博览生活的人,特别是博览新书和博览新生活的人,还不多见。许多新书,我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许多新生活,我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从今天有限的关于邱华栋阅读藏书的研究文章中,还是只能看到一些表皮。另外,从一些访谈和印象记中,也能见到一鳞半爪的片段式记录,比如:评论家罗四鸰《“老邱”是这样炼成的》,从阅读写作带来当时邱华栋从12年报人到杂志主编的身份转变;张晴在《16岁的神童40岁仍在绽放——著名作家邱华栋侧影》中记录:“在写作时,总是首先要准备材料,进行大量的阅读,他每天除了要浏览大量的报刊和书籍外,还坚持看当代外国文学的原著,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吸收了丰盈的外国文学作品的营养,他对卡尔维诺、索尔·贝娄、罗兰·巴特等都颇有研究,他可以信手拈来许多优秀的外国作家的作品,并指出他们的风格、特点、流派及优劣。他认为在人类已经进入到互联网时代的今天,如果还不能以一个世界性的角度来观照当代文学的话,那他的创作将毫无疑问会有极大的局限性。”;邱华栋、张英《所有优秀作家都在共写人类文学这本大书——邱华栋访谈录》中,邱华栋说:“阅读可以激发出创作的资源和能量,我觉得文学阅读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一个作家必须读书,一个好作家一定是读大量书的人。我的创作灵感都是阅读过程中产生的。上大学时,我就尽量读翻译过来的作品,到图书馆按照作家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比如ABCD,把大师们的东西读下来,比如这星期读海明威的短篇,七八十篇短篇全看完,然后回宿舍模仿海明威,写一篇短篇。下一星期读博尔赫斯,读完以后写一个短篇小说出来。经过两三年的历练,写作的基本技能就这么模仿出来了。只有通过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才能在创作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写作符号。我慢慢地找到了一種文学的形式感,从一开始的自发状态,就变成比较自觉的状态。”正是因为有了业内公认的巨大阅读量,邱华栋作为作家的精神深广上的要求和追求必然不同凡响,从而促使其创作走向了另一种高标之地,以致对于文学故乡的理解和追寻,也迥异于常人,他在试图创造一种独特的文学“故乡”,“我现在是把地球当作了我的‘故乡,进行文学书写。”或许只有这种全球视野的故乡,才能充分承载容纳他写作的巨大存在和无限可能。

体裁多面的探寻

邱华栋一开始是写诗歌的,之后主要写小说,但也仍然没中断诗歌的研究写作,再加上非虚构写作,评论随笔,还有古典书籍版本研究等,其写作成果可谓是琳琅满目、蔚为大观。如果以体育赛事譬喻,说他是中国文学界的十项全能冠军,似乎也不为过。

且看何平和杨庆祥两位评论家如何为其画像。

“邱华栋30余年的个人写作史,中间发生了诸多转折、延展和分叉,就像地图上各种边线蜿蜒描画的大地风景。邱华栋不仅阅读量惊人,写作量在同时代作家中堪称巨大,有近千万字;更重要的是,如邱华栋在不同场合所说,他激情且善变,总是自己革自己文学的命——不为自己所局囿,不拘文学定式,过几年就有自己未来的写作计划,且都能兑现。故而,他写作面向和风格庞杂,很难简单地被归类和定义,也绝非一篇论文可以厘清、说明和澄清。”

“在当代作家中,1969年出生的邱华栋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少年即有写作的天赋,并以此获得免试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的机会,是当时具有新闻效应的少年作家。毕业后负笈北上,做过‘京漂写手、编辑,后来又在作协担任相关职务,集作家、文学活动家、文学组织者等多重身份于一体,最近一些年又醉心于古典图书版本的收集和整理,俨然又有版本学家的气质。在文学创作上,邱华栋早期以写诗歌为主,后来又开始小说写作,不仅写了大量的中短篇,也出版数部长篇小说,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位勤奋的读者——在当代作家中,邱华栋以阅读量的庞大庞杂而傲睨群雄——这些阅读都被转化成为了相关的随笔评论,在这个意义上,邱华栋又是一位评论家或者随笔家……对邱华栋来说,也因此存在着被误读或者被遮蔽的危险,正如有评论家指出的:‘我认为邱华栋的职业身份,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他的文学作品被客观地认可……我们更喜欢像贾平凹那种,有一个文学原乡的作家,而对于像邱华栋这种突破疆界的作家的研究和评价,是有一定难度的。”

两位评论家都指出了邱华栋作为当下十分重要的优秀作家的特质,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对于这样一位在创造文学大“故乡”奇观的作家,系统的跟踪梳理仍比较缺乏,与之作品同步匹配的综合性文学批评尚显不够。随着邱华栋如此大体量多体裁写作的持续爆发,从时间和体裁上择要梳理其创作,将成为研究他写作的重要脉络。按粗略统计,从邱华栋发表第一首诗歌开始,历经37年多,共出版文集4套共59部;长篇小说15部(其中1本计划2023年出版);小说集41部;散文随笔评论集21部(其中1本2023年出版);论著和非虚构21部(24本,其中1本计划2023年出版);诗集13部(其中3本为自印);主编各类书籍8部(13本);翻译到国外著作8部。邱华栋通过多能力大强度的创作,为自己“融合性写作”创立了星系坐标,也为文学“故乡”的找寻,提供了强有力的动能与支撑。

城市题材的拓寻

在现有关于邱华栋的研究中,谈论最多的还是关于他的城市文学书写,这恰恰同他的人生阅历息息相关,更和他不停追寻自己的文学“故乡”有关。

“我父母亲是1950年代的支边青年,我出生在新疆,从小就是迁徙移民的后代。我的老家在河南省南阳市西峡县,1岁到2岁时我在西峡山沟里住过两年,10岁的时候,又回到西峡住过1年,在老家河南一共居住过3年,形不成书写河南故乡的记忆资源。再说,周大新老师已经建立了他的‘南阳伏牛山的地域文学书写宝库了。那么,我出生在新疆,能不能将新疆作为我的构建文学世界的‘故乡呢?我想了想,也不行,因为我18岁就离开了新疆到内地求学,大学毕业后又到北京工作和生活,至今有28年的时间了。我变成了一个新北京人,我对当代新疆也不很熟悉,只有一些少年时期的成长记忆,新疆生活构不成我的文学‘故乡的书写资源。”辗转漂泊的生活,成为邱华栋前半生的写照,但是,就是在这种生活转移中,城市生活占据了大头,特别是在北京的生活,让邱华栋得以置身于城市生活的最中央和最前端,得以接触到最具代表性的城市生活的人、事、物,同时也让他获得了广阔而丰沛的城市生活写作素材,而对于城市的书写,也将注定成为邱华栋文学“故乡”的重要支撑。

“在相对的意义上而言,城市生活方式的异质性使文学的意义表现空间更为巨大,内容更为多样,在文学的丰富性上显示出其存在的独特意义。而交往方式的开放性,在文学对于人生的深度探寻上亦有其独特的作用。”这大概也是促使邱华栋怀着巨大的文学之心,着力于城市书写的重要原因,他要为属于他自己的“融合性写作”建立一个庞大而牢固的根基。而针对邱华栋城市题材文学写作的研究也如火如荼,方向多样,数量众多。

陈晓明《现代主义之后的写作——略论邱华栋的城市书写》,回顾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邱华栋绚丽和充满了朝气的小说,将北京作为新兴的中产阶层、艺术家和新兴市民的生活背景,进行着持续的“与生命共时空”般的书写。同时,也提出:“从我有限的阅读来谈点感受的话,邱华栋早年对城市生活的揭露还带有90年代的某种成见,或者说他在小说叙事中还缺乏一以贯之的深刻性,城市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他没有从城市的现实实际出发去考虑问题的症结,而是单方面从人们的自我意识,从人们的精神状况去思考……”这个论断自然有其合理性的一面,说明了邱华栋早期城市小说的拓展过程尚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不过,写作的持续性定会有效解决这个缺口。当然,也可以换一种看法,那就是,多样性的写作切口,或许有时候也会让其特性获得一种执拗的独创性。

李洱《邱华栋与他的小说》提到:“不消说,就当代城市书写而言,邱华栋肯定是最有力的开拓者。在他这里,当代生活的全部秘密是从白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过来的,是从夜晚酒店大堂的某个角落的浪笑和窃语中泄露出来的。随着人物的活动,他相当真实地记录了90年代以后中国都市的繁复变化,他一定感觉到自己对这些人物和场景负有文学责任。我想说,邱华栋的努力意义非凡,使人联想到伟大的狄更斯对伦敦的贡献……”李洱直指邱华栋城市小说的特别之处,也是邱华栋城市小说的独特意义所在,只是,邱华栋对于城市小说书写,更多的是以现代性的眼光打量和审视,这还是有别于狄更斯那个时代的现实主义书写。

李云雷《新时代的中国故事及其世界图景——读邱华栋的小说新作》,回顾了邱华栋小说,提及到其小说的新变化:“邱华栋向来以书写都市小说和新历史小说著称,他以旺盛的精力撰写了十部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以‘北京时间和‘中国屏风两个长篇系列,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同时,对于邱华栋最新的小说《唯有大海不悲伤》《鹰的阴影》《鳄鱼猎人》《哈瓦那波浪》《圣保罗在下雨》《普罗旺斯晚霞》等,提出了邱华栋在新时代对城市小说进一步的拓展能力,也就是说,邱华栋已经把眼光放眼全球了。“他的新作与这两个系列既有联系,又有区别。这些作品称为‘中国人在海外系列。”李云雷在这里提及了邱华栋一个重要的新的写作方向,那就是中国人在外国怎么写?写什么?中国人带着故乡情结或者说“乡愁”传统,如何面对新的环境或者说是新的故乡?文学“故乡”的概念是否应该包含这些异域经验,等等,这些都是值得进一步分析判断的重要指向涉及,也是邱华栋对文学故乡拓展的新的有效行动。

程光炜《读邱华栋的小说——我对新作<唯有大海不悲伤>的一二印象》提到了邱华栋小说写作方法以及思考方面的拓展:“这部中篇小说集《唯有大海不悲伤》,让我对华栋小说有了一种新了解。在这些小说中,没有了他过去城市题材小说里的巴尔扎克气味,峻急的叙述,急于表达的姿态。也没有过于密稠的人物动作,将读者带到豪华客厅和卧室的引导者。作品有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从容和松弛,那是远距离的哀伤,也是远距离的体谅。”程光炜指出的文学方法,自然是与邱华栋滚滚朝前的巨大写作体量,以及变化创新精神相匹配的方式。邱华栋像一个武痴一样,总想穷尽天下武术精华,构建自己庞大而独特的文学写作世界,所以才会有了对文学大“故乡”的孜孜以求的探寻。

李蔚超《邱华栋地图上的中国与世界》也提出了近期邱华栋城市小说的有力开拓:“我们读到的这三篇小说收于邱华栋的小说集《唯有大海不悲伤》,早于任何评论家和读者,邱华栋已然将小说集清晰地定义为‘讲述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人的经验……如果加上十年前‘中国屏风系列中的‘海内外国人,可以视为邱华栋在文学版图上开疆扩土。”李蔚超看到了邱华栋写作的加速变化阶段,这个加速变化建立在一种回旋前进的基础之上,邱华栋成系列的写作是深思熟虑的,大文学“故乡”必然要充盈着无限多样的土地与花草树木。

史建国《速写“城市新人”——邱华栋小说与90年代以来的城市文学》从文学史城市书写经典化,以及城市人物塑造(时代“新人”异化“新人”)方面肯定了邱华栋的写作;何平《新生代:文学代际或90年代的文学年轮——作为“新生代”的邱华栋》延伸讨论了邱華栋的“北京故事”及青年人群体;季亚娅《远行者必有风景:邱华栋的世界地理学》提出这是“与生命共时空”的当代都市题材、“对历史的想象”的历史写作序列之外的第三个邱华栋,一个世界地理背景下的“到世界去”的中国人故事。此外,自第一篇对邱华栋的评论,即评论家倪文尖发表于《上海文学》1996年第2期《欲望的辩证法——论邱华栋的写作姿态》以来,还有不同时期文学批评家对于邱华栋城市小说不同角度、不同方法、不同方式的解读,主旨大都是肯定邱华栋在这个领域持续的写作创新,这里就不一一列举。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邱华栋的非虚构文本《北京传》,以及部分诗歌,用另一个视角书写城市、拓展城市,为文学“故乡”浇筑了一根非虚构与诗性的顶梁之柱。

且看以下简要列举:

在《邱华栋书写新北京》中,白烨认为:邱华栋沿着历史的脚印一步步写来,以讲述朝代的更迭、城址的变迁、城市的核心建筑为主线,辅以代表性的人物、事件、建筑等,再融入城市的选址、道路的形成、民族融合的过程,综合考察和辨析,共同构成了有理有据、有血有肉的《北京传》;孟繁华认为:邱华栋作为一个成就斐然的作家,有丰富的写作经验和对大型文体的掌控能力,他的时代感和文学性受到文学界和读者的广泛好评。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作家;张柠认为:邱华栋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书写城市,相比老舍等作家来讲,邱华栋感受到的是一个新城市。邱华栋通过对建筑的观察、感悟、分析来写城市传,因为“建筑是静止的音乐”,这也是一种为城市立传的新方法;梁鸿认为:北京不单单是冷冰冰的城市,而是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生命体,《北京传》是包含着感情的,是一部有温度的非虚构作品。《北京传》既大又小,既是宏观的又是微观的,既是共有的集体经验,同时也包含着个人的经验。读这本书,你会进入到历史的洪流里,同时那个洪流里面也包含着你;徐则臣认为:阅读《北京传》好像看到一个城市在立体的屏幕上,一点点长大,逐渐变得开阔起来,再变成如今这样一个“巨无霸”。邱华栋是一位学者型作家,又在北京居住了很久,他的著作《北京传》正是我所期待的那本“北京传”。这些从不同角度阐释《北京传》的观点,为打开这部优秀的非虚构文本提供了重要的视野和参考,使得《北京传》在邱华栋拓寻城市题材的文本里独树一帜。

当然,关于《北京传》对于邱华栋城市文学的拓展,肯定还有更多的评述在酝酿发酵,并且,《北京传》的另外一个更大版本,仍在作者邱华栋的计划当中。按照邱华栋的说法,现在20多万字的《北京传》只是最终80多万字《北京传》的一个纲要。可以预测的是,未来《北京传》的终极版,将会更令人瞩目。

纵观邱华栋的诗歌创作,往往被其他文体遮蔽了,然而,其不少诗歌,对于邱华栋城市体系的构建文学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它折射了邱华栋城市文学生发拓展另一番美学和社会学意味的光辉。

谢尚发《梦语者的归返、城市和他的诗——邱华栋诗论》指出:在邱华栋的诗歌中,一切涉及城市的书写,永远牵涉着两个方面:其一,对城市器物的描绘,以及附着于器物之上的种种情感;其二,对城市相状的刻摹,以事件和经历的方式呈现出都市生活的种种不堪。

霍俊明在《“吱呀”声中拨转指针——重读邱华栋》一文中,也指出了邱华栋诗歌以小见大的启示性书写:“在邱华栋这里,他的诗歌几十年来几乎不涉及庞大和宏旨的诗歌主题,也就是在惯常意义上看来是属于‘轻体量的写作——轻小、细微、日常。但是这些诗歌却在多个层次上打通和抵达了‘精神体量的庞大。”

比如下面这些诗句:

在大城中,最为流行的是音乐和沙子/一切都在迅速流动/没有固定的旋律和形状/你抓不住一切,你只能在黑夜里/奔逃到街上,你才会由植物变为马/去追赶自己的影子/这是唯一真实的(《北京,大城漂浮》)

而大地上到处都是人/这使我担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沥青已经代替了泥土,我们代替了它们(《京东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

她害怕橱柜、洗手间/害怕椅子、床头柜、台灯/她害怕窗帘、中央空调/和各种声音(《她和黑夜》)

7月13日,一个不祥的日子/这一天我在东八里庄/看见了很多人围观/一辆停靠在僻静地方的轿车里/一具腐烂发黑的尸体/臭味已经弥漫了三天//7月13日,晚报上还报道一个/无法证明其身份的人/从西单的中友百货五楼上跳了下来/掉在了消防气垫上,可仍旧死了/是个讨要薪水的民工//7月13日,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在通惠河四惠桥的河面上/有一具浮尸,脖子上有一道伤口/腰间绑着一块砖//是谁干的?/我不知道杀人的是燥热的心,还是空气!(《死人》)

我们从这些诗歌中,完全看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邱华栋对于城市的书写。这样的书写既接地气,又见思考,也显细腻,更见诗人一颗悲悯之心。谢尚发和霍俊明两位批评家所涉及邱华栋诗歌仅是其创作的一部分,但,即使是这一部分,也足以让人看到邱华栋作为优秀诗人的创造力。实际上,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邱华栋的诗歌写作更贴合生命,更直指人心,更有其诗学上的裂变美学追求。令人遗憾的是,由于邱华栋过于显赫的小说家的身份,盖过了其诗人身份,使得人们对于邱华栋诗歌的研究远远不够。在邱华栋多部诗集中,尚有诸多值得发掘和研究的作品。并且,诗歌作为文学的一种特殊体裁,更贴近邱华栋自身的经历和成长轨迹,这对于从诗人本身去考察邱华栋城市文学的写作,乃至文学“故乡”的建构,会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和意义。

人间群像的找寻

邱华栋的作品,深植于城市,却又外化于他广博的视野与悲悯的内心。通过37年多的持续书写,已经建立起了属于他写作生命谱系里庞大的“人间群像”。这些文学中的生命个体,具有相当的典型性,就像是他文学故乡里的亲人和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当然也有相对应的“仇人”、恶人,抑或陌生人,甚至是多余人和被遗忘的人。略显遗憾的是,对此进行关注的批评家仍显不够,能深入研究的更是不多。

罗莉《都市的皮影人——评邱华栋都市新小说的女性塑造》是较早关注邱华栋小说中女性群像的文章:“考察完他的10多篇都市新小说,比较所描写的20余位女性之后,有理由相信他已将这些有血有肉的都市女性统一成一种符号:‘新美人new cookie。她们大都是二三十岁,拥有着姣好的面容和妖娆的能让男人眼睛发亮的身材。她们一般都嫁给美军、“皇军”、国军,最差的是嫁给伪军。她们漂亮、冷漠、花枝招展又暗藏机关。她们追求的就是享受、金钱、地位和肉体的快乐。”这便是作家设计的符号特点,而在诸如《天使洁白》《花儿花》《手中的星光》《哭泣游戏》《环境戏剧人》《闯入者》《沙盘城市》《眼睛的盛宴》等等作品中塑造的女性都能与这些特点对上号。罗莉主要从女性群像塑造去考察,但為什么会出现这样类型化的女性群像,与这些女性群像对应的男性又是如何等等,仍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杨新刚《人性改塑异化的揭示与主体抗争意识的表达——论邱华栋新都市小说叙事主题》较细致涉及邱华栋城市一些小说中的两大类人物群像塑造。第一类,“人性的改塑与异化”:《哭泣游戏》中的打工妹黄红梅、《生活之恶》之中曾经为爱真诚付出的吴雪雯遭遇作家何维情、《闯入者》中四川来京的打工妹李梅、《环境戏剧人》中被都市改塑的龙天米、《乐器推销员》中曾一度痴迷于科学研究“我”的爱人何麦香、《午夜的孩子》中的秦杰如、《环境戏剧人》中的主人公胡克、《公关人》中本来不善言说现在却已经巧舌如簧的W、长篇小说《白昼的躁动》中的画家朱晖、《手上的星光》中的林薇、《新美人》中的女画家檀、《生活之恶》中的眉宁、《波浪·喷泉·花园·弧线》中的生活在大都市中的当代女性徐天心、《沙盘城市》中的流浪女画家林家琪、《天使的洁白》中的袁劲松,等等。按照杨新刚的说法:这些“时装人”“广告人”“直销人”“蜘蛛人”“化学人”“电话人”“钟表人”“持证人”“平面人”抑或“新美人”,均是邱华栋在其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新都市小说中所创造的市民群像,其中有的是根据市民阶层所从事的职业的特点来命名,但更多是对市民阶层随着都市生活的演进而出现的新的生存和生活状态的概括。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无一例外地表现了都市文明对人性的改塑与异化。第二类,“主体抗争意识”:《平面人》与《天使的洁白》中的主人公田畅与袁劲松均是两个对抗都市生存规则,不甘心被异化的人;《城市中的马群》与《乐队》中的艺术家则是以挑战者的姿态来对抗都市社会的生存法则;长篇小说《白昼的躁动》中真正秉持艺术的精神进行创作的画家、戏剧家、雕塑家、小说家、诗人、摇滚歌手、行为艺术家,蔑视都市重要的生存法则——货币哲学与金钱至上的原则;《环境戏剧人》中的胡克与《鼹鼠人》中的韩非人的故事表现了良知尚存、具有危机意识、为人类远景而呐喊的知识分子对异化的决绝反抗。杨新刚的归纳有了一些纵深的思考,但人性改塑异化和主题抗争意识,如何与人物所处时代命运进行对应的关联剖析,仍有可开掘的领域,仍有可再纵深思考的地方。

张德明《当代城市文化形态下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论邱华栋〈影子教授〉》对邱华栋城市小说中“人物造像”的初衷做了一个归纳:擅长描绘当下生活的邱華栋,是当代中国城市小说写作的作家里真正具有城市感觉的为数极少的人之一……邱华栋城市小说一个显著特征是塑造了众多知识分子形象。霍蓉光、聂红菊、袁淑玲《邱华栋都市小说研究综述》在人物形象塑造中提出:在邱华栋的小说中,人与城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写城市中人们的日常生活,但他更关注人们在城市生活中的精神状况;宋媛媛《试论邱华栋城市小说中城市书写的现代性》从邱华栋小说叙述者角度提出了闯入者的形象……另外,还有不少评论文章零星提及到邱华栋笔下的人物群像,但是作为“生长型作家”的邱华栋,不断让更新的人物出现在自己的小说中,其人物形象塑造,具有了与时代同发展的深度和广度,需要及时纳入“人间群像”谱系,因此,更需要对此进行深入的持续研究找寻。此外,人物群像作为文学“故乡”构建的核心要素,也将会要求更加多样多面的立体塑造和更加深入开拓的精神挖掘,通过邱华栋近期的写作变化,包括《哈瓦那波浪》里海外华人群像的塑造,《十侠》中传统侠客以及历史人物的重构等,可以看到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和所取得的重要成效。

侠义精神的追寻

实际上这一点是邱华栋创作中十分出彩的基调,也可以说是他追寻的文学“故乡”道路和天空的颜色。随着小说集《十侠》的出版,对邱华栋文学作品中侠义精神的追寻似乎才刚刚上路(实际上,邱华栋的诸多历史小说,甚至是城市小说都隐藏有此指向和精神气度)。就现在所能看到的相关评论,少之又少,更不要说过去大多数评论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邱华栋城市小说的研究上,而极少看到有评论家能够穿透现代的故事形式,追溯中国古老的叙述传统与侠义精神,对于邱华栋的写作,这或许是十分值得再出发的研究点。

张学昕《短篇小说的“剑笈”——邱华栋的短篇小说》在评价《十侠》有一段话,说的就是侠义精神让邱华栋小说精神脉络放射出的新气象:“我认为《剑笈》《击衣》这一组小说,完全可以视为邱华栋小说写作的一个新‘爆破点。我们在其中能够感受到邱华栋叙事的‘野心和日益开阔的格局,也体味出在文字背后作家灵魂深处对于生命、命运、人性感知的大情怀和丝丝缕缕的灵魂微茫。其实,作家对于历史、现实和人的生命理解的深度,决定一部作品的品位高低和精神价值的大小,这并不取决于题材本身,更多的是受制于作家的价值取向、审美维度和叙事伦理诸种因素。以及作家作为写作主体沉浸其中的伦理深度,这一点,直接影响着叙事文本对于历史和现实的超越性。”张学昕的这个论断,是从文本的精神层面作出的对《十侠》的回应和分析。然而,作为历史故事的现代性创造演绎,《十侠》还需要从更细致的文本分析切入,从而论证邱华栋在这种类型化小说中所做出的超越类型化的现代性写作启示意义,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十侠》的写作,还有更多方向的研究值得探寻。

想来邱华栋与一般纯文学作家最大的不同,并非在于文字的表达或表述,而是生命中所经历的某个特殊时期,也就是他回忆的:“从初一到高三,我在业余体校武术队参加训练。每天早晚三四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是很艰苦的。从蹲马步开始练基本功,到练组合拳,再到学习长拳、南拳等传统套路,最后是刀、枪、棍、剑、绳镖都练过,也学习了拳击和散打。上大学练了一阵子,后来,就荒废了。因为练武术,我就很喜欢看武侠小说。15岁的时候,我写过一部武侠小长篇,有10多万字,没有发表。当时看了好多金庸、梁羽生和古龙的小说,手很痒,模仿着写了一部,很不成功。上大学后,我读了《燕丹子》、汉魏笔记、唐传奇、宋代笔记、明清侠义小说、民国武侠小说等,脑子里有一个中国武侠小说的源流线索。”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特别是青少年时期纯真激情的生命体验,会在他身上烙下最深的刻印。回顾和审视邱华栋包括小说在内的所有作品,似有一种隐秘的中国传统侠义精神贯穿其间,而无论其形式如何变形外化、现代化甚至未来化。这是一个作家的精髓,或许也会成为其作品真正的精髓,自然也将会是邱华栋文学“寻乡”的道路和天空。因此,在这一点上,对于邱华栋这样一位有着巨大创作体量和持续爆发力,以及超强“融合性写作”的优秀作家来说,在未来文学“寻乡”之路上对侠义精神的再度开掘,也当如陈晓明所指:“或许是当年用力很深的邱华栋如今可以更加用力的地方。”

当下对于邱华栋的文学创作研究,主要集中在城市文学,而对于其文学写作的溯源,也就是与之相对应的阅读体系的研究,尚有较大空间可以发掘,毕竟那是邱华栋精神领地的生发之源。不过,就拿城市文学来说,到现在也仍没有真正建立起这个对应谱系。像邱华栋这样阅读量惊人的作家,对应性的写作阅读研究会让其作品的脉络更为清晰。更为重要的是,这个脉络可能隐藏着尚未被发现的文本价值“宝藏”。就邱华栋寻找文学“故乡”的总体写作研究而言,首先,相对于其巨大体量的创作和持续爆发力,现有研究仍有不匹配之嫌。其次,对于邱华栋这样独树一帜的“融合性写作”作家,从体裁和题材都具有“百科全书式写作”的特性,非虚构和诗歌的研究不够,其论著的研究更是缺乏,而面对全球化一体化的时代发展趋势,一位作家的综合性创新能力或许在未来会显得更为重要,像邱华栋这样的“综合性”作家,无疑会成为未来写作另一种创新的可能。再次,对邱华栋作品的人物群像缺乏有效的谱系归纳,其作品隐藏的中国传统侠义精髓,也被当下的某些表面特征所遮蔽,如何贯通性地把两者的研究有机结合,会是将来研究邱华栋文本价值的一个关卡,抑或也会是一种突破。最后,随着邱华栋写作的更加成熟深入,对其研究的持续性就显得十分重要,像邱华栋这样独特的大体量且蕴藏着巨大潜能的作家,将是一座文学研究的富矿,如何及时与其创作同步,如何精准对焦其当下和未来写作,如何在作者与批评家之间建立一种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的共生共荣的良性关系,如何真正建立与其文学“故乡”寻找和建构共时共进的批评理论体系,等等,也是值得再进一步深入探讨的问题。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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